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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窗下落梅如雪乱 ...

  •   转眼已将除夕,石松战事胶着,北邺大户人家竟便无事一般,大邀起消寒会来。
      近日萧庭钰、庭珂两兄妹常在施家花园逗留,樱宁便吩咐吴妈叫厨房做个菊花锅子,三人一起用晚饭。见炉子上的高汤滚了,玉蝉把薄至透明的鱼片、嫩红的羊肉卷放入,待变色,又将玉碟里洗好的卷曲的白色菊花瓣纷纷拨下去。
      樱宁伸筷子下去夹了半天,夹了一根花丝放在面前的碟子里。萧庭珂懒懒夹了一片菠菜在嘴里嚼着,又放下筷子,长叹一声:“三哥来电话也不肯多说几句,到底仗什么时候打完呢?”
      萧庭钰笑道:“小人出长气。”因见两位都闷闷的,便又鼓起精神道:“我今儿收了一张帖子,是鲍参谋发的,请去消寒,我就带你们去罢。”
      这鲍参谋原是前总理之子,总理前年中风下世,他便带着留洋回来的夫人和亲妹回北邺居住,混着一个参谋的名头,日日花朝,夜夜元宵,仗着祖上的产业专司玩乐,因此鲍家的聚会在北邺极有名。若在往日,不等他说庭珂早吵着出门了。这次萧庭钰便好歹拉了她二人去。
      一到鲍家,门前密密麻麻停满了轿车,管家一看见萧家的牌号,远远笑跑过来引了他们进去。进到厅里,却有两个打扮得桃红柳绿的丫鬟先请了萧薛二位小姐往跳舞厅去,先生则得在前厅买一枝玫瑰方能进场,一枝一百块钱——捐作军费,表示不忘国耻。萧庭钰笑往捐赠本上写了两百,便往内找她们。
      刚走到舞厅门口就闻得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女士进跳舞厅时,每人可挑一只半面面具,有羽毛的,有镶钻的,有花的,有素的,各随喜好,走时便赠送作为纪念。代价是但凡买过玫瑰的先生,无论请哪位女士跳舞,都不得推辞。这时有几位公子商量好了一同请鲍家的女主人来跳,一个人面前伸着好几只手,弄得她哭不是笑不是,周围人都笑起来。
      萧庭钰也微笑着沿窗边踱过去,正四处看着,忽见一个四五岁穿西装的小男孩在冷餐桌上够了满满两手蓝莓子酱,直向一个穿月白长旗袍的纤纤背影上扑过去,嘴上叫着:“冲啊!”他忙拦道:“嗳,小心!”那女子转过身,恰恰被那顽童给撞在小腹上,不由”嗳呦”一声向后跌在椅子里。
      这时又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便趁机伸长手去够她头上戴的白缎底水晶珠子穿的面具,小孩子力气蛮,一下没拽下来,也不理那女子直说“小玉,妈妈给你摘”,只顾使劲一拉,把梳得好好的头发登时扯坏了半边,纷纷松松拖将下来。那小女孩把自己的红羽毛面具扔给那女子道:“狐狸精!我的给你!”那女子忍痛接了羽毛面具,低声道:“好,那小玉去那边玩。”一边挽头发,一边用手绢擦身前一塌糊涂的蓝黑果酱。
      偶一抬头,却见面前一个人正定定看着自己,定睛一看,也不禁呆住。再不想会在这种狼狈的情形下见面,她赶忙笼笼头发站起来,低下头,又抬起眼看萧庭钰,那眼圈便红了。
      这边萧庭珂和薛樱宁也正找萧庭钰,庭珂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他一推:“好傻子,又发什么楞?”樱宁欲拦她已晚了,只得也走上前来,那女子向她慌然点点头,转身往盥洗室去了。
      萧庭钰慢慢垂首向椅子坐了,半晌不发一言。萧庭珂被人邀了去跳舞,樱宁便侧身陪他坐着。刚坐了几分钟,就有一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来邀舞,樱宁一踌躇,萧庭钰已站起来道:“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舞伴。”那人见是萧二公子,笑道声“得罪”便邀别人去了。
      薛樱宁微笑道:“谢谢二少,刚才我正不知道怎样拒绝呢。”萧庭钰勉强笑道:“没什么。”樱宁知他心中有事,也就默默不言。
      半晌萧庭钰轻道:“那是我在大学时的恋人。”樱宁不知说什么好,便轻轻“哦”了一声,只听他又道:“我只知道她被迫匆匆嫁了一个军官,没想到是续弦……我真是害了她……”樱宁安慰道:“现在婚姻多半自由的,也许丈夫待她很好,也许……”想到方才的情景,樱宁也说不下去了,良久,萧庭钰方凄然一笑。
      正默默间,却听餐桌那边有人高声道:“三天两头闹头痛,孩子怎么办?”两人看时,却是方才那女子正向一个戎装的中年男子小声解释什么,那男子方挥手扔下一句:“随你便。”她忙去千恳万求哄着两个小孩随她去了,头也没回。
      这里萧庭钰低下头,薛樱宁看他眸中一片湿光,只做没看到,想一想,低声道:“我想出去透透气,可以吗?”萧庭钰点点头陪她出去,只见那女子已出了花园大门,抱一个拉一个正四处张望自家的车,那俩孩子仍自争闹不休,她禁着这个哄不了那个,纤细的背影在北风里如弱柳一般。樱宁忍不住恻然道:“她带着孩子多有不便,是不是该送送她?”萧庭钰方如梦初醒,忙赶上前去。
      樱宁独自转回来时,厅中正请了一班魔术在演,后头园子里又为老爷太太们请着一班好戏。小姐太太们笑声喧哗,戏班子锵锵的锣鼓点,直欲把耳膜冲破。樱宁避到僻静的露台上,抬头看,夜沉如海,无一颗星子,只有一线残月挂在天边,像就要被夜海吞没,心中怅然。

      第二日便是除夕,樱宁婉拒庭珂之邀,早晨去探看了父亲回来,便独自坐在屋内发呆。
      玉蝉端着一盏茶进来,笑道:“小姐,这腊梅开残了,我给丢了吧?”樱宁道:“你懂什么,这是寺院里求来的,图着吉利,总要养到明天。”说着看那梅枝,果有一多半萎了,便取了小竹剪子一朵一朵剪下来放在手帕里,口内道:“屋里干热,等烘干了,收到香囊里挂在床帐上罢。”剪完了,顺手修修花枝,玉蝉看得抿嘴笑道:“小姐这么一修,倒比刚拿回来时更好看了。”
      樱宁不答,只觉得心里发慌,萧庭钧已经几日没有消息了。他走时说过年前回来,今儿已是最后一天。
      混混就到天擦黑的时候,樱宁却不过,勉强被吴妈玉蝉伺候着换了一件年节衣裳,红霞色的芙蓉锦旗袍,又被催着吃年夜饭。没吃两口,便推说累了,她们不敢再相强,只得由她自上楼向窗前坐着。
      樱宁一时想念父母,一时又担忧萧庭钧的平安,想他为督军竟连年夜都不归家团圆,足见这许多年……樱宁不敢把外祖家那些庶出孩子的苦放到那样一个人身上。定定神再看眼前,那些梅花给玉蝉晾在窗台上,大概都干了,还有游丝似的香在屋内飘袅。借着台灯的光,能看见外头又下雪了。一朵一朵干的小雪花扑到窗玻璃沿上,不一时就积了薄薄一道白,冰晶玉莹的。
      樱宁不由站起来对着那雪影里的佛光梅合十双手,心内默默祝祷。一睁开眼却瞥见花旁墙上有老大一片人影子,吓得倏得转过身去,竟是萧庭钧,正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
      樱宁不由又惊又喜,跑过去笑道:“你回来了!回帅府去过吗?吃饭了没有?”见萧庭钧还披着军装大氅,肩膀上犹有几星没来得及融化的雪,忙抽了丝绢上前替他扑擞,嘴里道:“屋里热,就把大衣裳脱了罢。”
      萧庭钧一把抓住她的手,樱宁不由脸红微笑,抬眼看他时,却见他眼中有着极复杂的神色,几乎是悲愤了,只将她的手向后猛一摔。
      樱宁不妨他力气那样大,几不曾摔倒在地上,往后趔趄几步方强自站稳了,惶急道:“你怎么了?”只见萧庭钧冷笑道:“你准备和程立冰耍我到什么时候?”樱宁懵然:“什么程立冰?”
      萧庭钧点头向床前软凳上坐了道:“好,我看你演。”樱宁心内一阵发紧,绞着双手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庭钧厉声道:“她要是扣着你父亲,要你杀了我,你预备怎么做?”樱宁一颤,方明白了,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低下头去,半晌方道:“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无法……”又抬起头道:“我原本想好,等我父亲被放了,就告诉你真相。至于行刺,那是绝不会有的事,你相信我。”
      萧庭钧解下大氅丢在一边,从军装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封密函往她一扔道:“等他放了?你自己看。”他因心中怒极,那一扔恰扔在樱宁脸上,樱宁顿时流下泪来,蹲下捡了拆开一看,边看,那原本已苍白的脸上的血色边更褪得干干净净。
      “庭钧,”樱宁抬头木木看着他,只觉得自己是在个噩梦里,她两步走上前抓住他的手望着他道:“庭钧,……是我错了,但是,求你先救救我父亲罢!”萧庭钧猛地抽出手勃然道:”我是你薛樱宁予取予求、玩弄股掌之间的工具么!?”樱宁忙摇头泪珠乱落道:“不是不是,我本来是想全身而退,和父亲回南,可是你说要和我去见他,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想……”
      “你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萧庭钧说罢决然转身,樱宁惶急间拽住他的军装带道:“你别走,你听我解释!”萧庭钧回头看着她,芙蓉如面柳如眉,这就是他爱重的女子,他念念不忘的江南闺秀,他永以为好的一心人……他再料不到她会骗他,利用他。
      樱宁只听他忽然冷笑道:“是了,你好容易留我,我怎能走。”他眼中的光如碎冰,说罢猛然捏住她的肩吻她。樱宁骇然,拼命挣扎,他却腾出手去解她旗袍的领扣,樱宁慌然间便抬腿乱踢,一绊便倒在了床上。萧庭钧顺势便倒在她身上,只听得“嗤”得一声,原来他解那密密的盘扣解得不耐烦了便一拉,竟把那红霞色芙蓉锦撕了寸许的开口,樱宁立时尖声叫道:“玉蝉!吴妈!”萧庭钧冷笑道:“她们不敢上来。”外头却嘭嘭轰轰响起爆竹来,远远近近响成一片。
      雪澌澌下了整夜。
      薛樱宁一夜未眠,看清光雪影逐渐透入窗棂,在枕上木木抬起手抚一抚松乱不堪的鬓发,硬僵僵的,原来是眼泪将它湿透又干了。她支起身抽过挂在床头的晨褛披上,抖着手指系好,又扶着床头的高脚绒面花凳坐下。半晌,方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着衣的声音,还有戎装上金属扣件的相撞,过片时安静了,便张嘴道:“三少请回吧。”那音声的嘶哑,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萧庭钧早醒了,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她语气冷如淬冰,便起身下床来面对着她,欲说什么,却见她又启口道:“从此我与三少,两不相欠,各自自重,永不再见!”萧庭钧顿时一口气涌在胸腔里,夺口道:“你便再邀恩客,还邀不来呢!”说罢只见薛樱宁猛地仰头盯住自己,面色如死,心中竟也似被什么尖利地划过一般,只见她右手猛地一扬,霎时将床头柜上一只插着腊梅的越窑美人耸肩瓶掼在地下,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瓷片子几不将溅到他脸上来。
      萧庭钧不由勃然大怒,薛樱宁却还缓缓吐出一个字:“走!”他只觉得双手都在发抖:“你竟敢……”用尽全身气力克制了,回身便走,一脚蹬开门,几步下了楼走到院子里,忽解下配枪回身抬手“砰”地一声,把门楣上挂的浮花琉璃镜打得粉碎。
      原候在不远处的顾丛桢忙跑过来,还未说话,只见萧庭钧面色青黄,从未气得那样,看也不看自己便大吼一声:“滚!”迳自大步往大门走。顾丛桢忙后面跟上,只见他出门迈到车边,拉开驾驶室门,一只手便将司机拖将下来。顾丛桢慌上前去拦,哪里拦得住,被他跳上去猛一踩油门,车已立刻疯了一样飙了出去。吓得顾丛桢大叫声:“三少!”见周围侍从统楞了,急得大喝道:“混蛋腿子,还不快跟上!”
      薛樱宁听得那砰得一声枪响,再支持不住,倒在床上,那眼泪便如涌泉一般披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窗下落梅如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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