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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皇帝的番外(流泉) ...

  •   “皇上如意,天下太平!”

      我换下朝服走近明华宫时,廊下的绿鹦哥叫得正欢。我脚步轻快走到扶栏边,一指伸进漆笼逗弄鹦哥,翠鸟扬翅扑动,啼叫惊人。我逗弄了一会,收回手,眼睛扫过明华宫前园圃,春花红绿成团,灿若织锦,已到了春色最盛之时。身后权昌轻轻叫了声皇上,我回头接过他手中的圣旨,就在莲瓣兰的花架旁展开。

      翰林院的秀才笔头还来得,我心里满意,卷上黄绫,快步走进明华宫。看着权昌在黄绫圣旨的边角盖上玉玺,我道:“让郭老太傅去,去吏部好生将朕的旨意念念,一并指点一下。”权昌应旨,捧着圣旨出去。我两手按上书桌,慢慢坐下,心里有些亢奋:刘捷一派毕竟无杰出人才,只要我抓住时机,去其势力、断其爪牙,日后便可一网打尽。

      晨风吹动明华宫两侧的纱幔,湖绿轻纱如水波漾开,御园的花香从打开的雕窗散入,充肆了宫殿的每个角落。

      我坐在青案后,独自得意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殿角的青花大花斛上。花斛圆口中插了几轴未曾装裱的残画,是我年前所作,还未完稿就因彭如泽兵败失了兴致。我起身走过,拿起一轴画卷展开,恰是一幅“佳人倚栏”图,图中碧水隐现红尾池鱼,云栏斜倚婀娜身影,只是佳人面目还未细描。我想了想,记得当时曾为以哪宫妃嫔的面貌为模犹豫,那些时日流连后宫,吟诗作画,以风流天子自居......我笑着摇头,将画儿卷起,正待插回花斛,突想到一事,把画卷置于左手,右手摸索衣袖,抽出一柄折扇。

      折扇打开,扇面素雅,水墨中远山朦胧、松下老翁课子,笔意清新,自成一体。“咸宁书生郦君玉”,我的目光停留在扇角的落款处,不由微笑,还有个老画师在呢,正好邀来赏花赏画赏春光。

      我嘱咐权昌后,踱出明华宫,身后宫人忙乱着将画桌设在园圃的锦带树下,侧旁另置了一席酒水,数名绿衣宫乐手持乐器低头行礼往偏殿去。

      绿叶树冠挡住晨间的阳光,我站在牡丹团花圆桌旁,斟酒入杯,立时便浓香郁郁,想起前些日权昌将折扇交与我时鬼祟的模样,不由再起笑意。这段时日我常在宫中召郦翰林谈诗论文,自觉爱才之举,无有不当,偏这奴才假人之手弄了扇子来,倒似我真是心底有私。那日我骂他:“若好,朕不会自己向他要?让人知晓,没得坏了朕的名声。”骂归骂,到底舍不得将扇子还与宫监。

      我背靠紫藤宽椅,慢品美酒,随意看顾园圃内修剪整齐的花木,甚是畅快。一宫人跑进禀道:“郦大人召到,已在园门外候见。”我手托九龙金杯,说声请。

      一阵流水琴音由远而来,少年青衣飘飘融入锦绣红尘之中,眼前日色花影,模糊而渐清晰......“咚”,耳边一声羽调余音悠远,霎时弦动灵台,随之琴音如涓涓流水滴上心头。

      翰林到我身前,端正问安,我道:“郦卿,如此春光,怎不见动了卿的情肠,朕特唤卿前来一同诗韵酬春,爱卿不须拘束。”翰林微动,回道:“皇上厚爱,微臣遵旨。”我笑看眼前凝神端坐的少年,少年脸上微红。多处了几次,我已察觉翰林谨慎自敛,只有谈论开后才会现出少年人的锋芒之气,而隐蕴其中的风流宛转极其动人,亦使我留恋不已。

      “皇上,此曲名《流泉》,臣以为极可能改自古曲《流水》,曲调悠扬多变,闻之如现枕流漱石、碧涧泠泠。列子云:‘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志在流水,洋洋乎,若江海。’流水之曲相传为伯牙所作,原谱失传已久,后人记谱差异较大,臣所知仅此而已。”翰林接过宫人奉上的御酒,谢恩后道。我说声请,道:“郦卿博学,朕也爱这曲子,倒不知这等详细。”

      翰林举杯至唇前,垂目闻香,一笑,即饮尽。我侧目注视,其人一举一动清雅脱俗,细微处便是处子也无这等动人,只可惜......我在画桌上展开画卷,站起道:“郦卿过来,看看朕的仕女图,朕闻爱卿书画称绝,今日特请来指点。”

      翰林说声不敢,走过观画。他站我身旁,目中似有恍惚之色,我暗自纳罕,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看画图,却瞧不出有何异常。我心中一动,指向画中人物道:“郦卿识得美人?”翰林一惊,即道:“皇上说笑了,仕女面貌未描,微臣怎会识得,只是,叹于笔意画境,心有所感。”

      我笑道:“郦卿也说笑了,朕的画技自己清楚,不然何以不能完稿。朕倒想听听爱卿心中所感。”翰林认真道:“此图以形写神、气韵生动,画中女子虽不以面貌示人,倚栏回首,寸心怅惘,画未尽意已在。”

      “是吗?”我打开折扇,轻摇几下,一拢扇子道:“好!郦卿是朕知音,那就请爱卿为寡人补上吧。”翰林犹豫:“皇上,这不妥,微臣怎能在御笔上涂画。”一阵急促琴音骤起,我们相顾回首聆听,待音调趋缓,我道:“古有流水之音,难道今之流泉便及不上吗?郦卿,朕等着。”

      翰林的目光在折扇上略停留,随即低头应道:“微臣遵旨。”他向我告罪,转身立于桌前,伸手展平画卷,用玉石界方压上,随后调脂配色,整试画笔。见他极有条理地准备,我不便打搅,走回圆桌旁坐下,侧旁搁腿而观。

      翰林摆好笔墨,立身观画,似在琢磨如何添笔。我习水墨多年,心知完善他人残稿并非易事,各人自有笔法,同幅画儿只笔意相配就极难。我看了一会,移开眼睛,正见一宫人捧着茶盘从花荫处走来,便摇手止住,走过拿起一盏,慢慢踱到画桌旁,将雨过天青瓷杯放到书桌一角。

      翰林似乎未察觉有人在旁,他低头润笔,画笔很快就在卷面上落墨。我的目光随着提笔之手移动,看湘管细毫在画卷上起落,笔落处佳人面貌渐渐成形:修眉如远山、明目似秋水,嘴角微抿、樱唇轻启,浅笑蕴含灵气又带轻愁......微风吹过,我抬头,绿藤宫墙前花枝婆娑,眼角的余光里乌纱帽儿轻动,弥散在锦带树下淡淡的酒香、花香使人熏熏而醉。

      翰林持笔沾色在素纸上描画比对,见我在旁,嘴角微扬,随即专心于比色。我将折扇插于后领,轻轻拿过端砚,滴水入池,慢慢转动烟墨,磨划声中水墨渐渐融合。翰林惊动,我微笑摇头,示意无妨。他净水洗笔,而后轻蘸颜色,凝神落笔、着色,一气呵成。放下画笔,翰林左手抚上额角,轻轻呼气,似乎放松下来。

      “臣遵旨完稿,疏漏之处,请皇上指正。”翰林向我缴旨。我呆视于他,仍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少年一手抚额的形貌还似在眼前,就如少女理鬓一般......妩媚。红晕在翰林脸上若隐若现,我惊醒,连夸了数声,掩饰道:“好画不可无诗,烦卿题诗一首,朕当珍而藏之。”

      翰林低声应道“遵旨”,在我注目之下,没有片刻犹豫,落笔成诗,题于画卷下角。看过他沉着的面容、飘逸的字体、洒脱的七律韵诗,我也不曾漏过他紧按桌角的左手,纤细素净,几近苍白,心中突觉不忍。我抽出领后折扇,打开轻摇,笑道:“郦卿果然全才,原以为字、画、诗朕总不会一样都不及,今日看来......”果然他低头有笑意,我接道:“距卿远矣,朕纵有不忿之心,也当认输。”

      “郦卿,闻听卿多著时文诗作,冠于翰林院诸子,可有印版,朕愿一观。”我看着他。翰林道:“是臣与好友游玩时唱和而作,未留底稿,游戏之作,不敢当皇上夸赞。皇上要看,臣回去录写了,再呈上御览。”我高兴道:“朕让权昌去取。”

      请翰林圆桌旁坐下,我以手试探茶水,吩咐另上新茶。品茗闲谈,话题在京城景点的人文和景致上来回,翰林多是倾听我言讲,听到我有意加入的俚语村言时便笑笑,神色却见生动起来。渐渐我话语减少,转而听他描述古籍和历代吟颂佳作......低言笑语似和琴音节拍,又似流水缓缓而过。着目处,明晃晃的阳光渐渐移近画桌,微风吹过,画桌前树影摇晃,光线透亮处如点点金箔闪烁,桌旁丛生的蔷薇花上,草蜂小蝶轻盈起落

      眼前日影渐正,我愣神间,脑中闪过等着处置的件件朝事,不由微微叹息,只得端茶道:“留卿许久,谢卿琴解流泉、诗画酬春,可惜未能早识郦卿,朕如今......”我摇头:“没有当初为赵王时的闲暇,不然倒更愿意......”翰林低头行礼,辞别后随宫人而去。舒缓的流泉音中,我再看已经浴于日光中的画图,画面淡薄几乎难辨身影,注视良久,低声道:“收了吧!”

      权昌上前收拾,我看向园中草木:“回来了。”权昌低头卷起画卷,回道:“奴才等着郭太傅回来缴旨,老大人精神极好。” 郭叔淳是父皇指给我的第一位太傅,数年前就告老在京修养,素来刚直,一向与刘捷不睦......我慢慢收起折扇,道:“把朕清思堂书格里的的巾箱本《五经》赐予郭太傅,你再跑一趟,赏国丈斜纹金丝缎三十匹、绿松石白玉锦带两条、黄金五百两,以谢......国丈为国辛劳。”动步时见权昌小心捧着画卷,我心中一犹豫,将手中折扇递过:“一并收起来。”

      “皇上起驾......”身后宫人调高声长,九龙靴踏上青石板地面,我行走在宫墙殿宇之间,龙袍的后襟随风扬起,眼前层层叠叠的碧瓦黄墙挤走了留于心头的最后一点绿色。

      梅月在不觉中到来,月初天气仍是晴朗,而累积于胸中的烦闷却使我提前感受了梅季的不适。一日午后,我坐在南书房桌前发呆。桌上翻开的是梁鉴早朝后呈上的折子,一手颜体刚劲漂亮,可这事儿?我再看了一遍,提起朱笔,想想又放下,心中暗恨。抬头看看书房角落里呆立的数名宫人,吐出口气,把眉头松解了,心里明白现时只有倚靠国丈一党,梁相祁相三代老臣,都快成精了,明哲保身须怪不得他们,我只有等待时机。

      批复后合上折子,权昌上前整理桌面,我靠椅沉思,斜目时恰见一瘦长宫人在南书房门外探头,正是刘氏宫中的。我懒懒道:“进来吧!娘娘又有何事?”瘦宫监小步进来,跪下禀告:“娘娘说昨日胎动得厉害,心头不宁,想请皇上过去看看。”我沉默了一会,道:“宣朕旨意,太医院选派得力医士照顾皇后,晨昏请脉,每日医案呈于朕看。朕晚些时候过去。”

      权昌悄悄走过换了热茶,我端起青花杯,留意到青木桌面正中放了一本诗稿。一看封面“阳和集郦君玉著”,拿过翻开,果然是时在中春,阳和方起。我道:“拿来几日了吧!”权昌嘿嘿笑道:“皇上明鉴,前些日不是忙吗,奴才回禀了,皇上没留意。”我皱眉,转而想到收起的折扇、画卷,心下暗嘲:想不到我这个自命风流的天子,也有藏着掖着的时候,喜欢一个少年臣子怎么了,寡人好色却不好男风。我心中自解,翻到一页,正是一篇描写春光明媚、暖意洋洋之景的文章,我喜道:“好文章,心有情笔才有意,文品见人品嘛!”

      权昌低声道:“皇上,今日翰林院辩论讲学,听说挺热闹。”我笑骂一声:“鬼奴才。”站起道:“换身衣服,朕去看看。”

      当我一身湖色熟罗长衫走进侍讲堂时,堂内已挤挤多人。我站在人后,从重叠的帽沿衣角的缝隙看过去,隐约可见场中站立的两个翰林正相互礼让,细听一时,只觉言辞锋利,却丝毫没有礼让的意思。我点头暗笑,这正是孙学士的风格,虽是纸上谈兵,倒是一等的唬人。

      我背手身后,慢慢绕着人墙而行,权昌和几个随从忙着暗语让发现异样的翰林噤声。走过半圈,早见殿堂的一角站了数人,背向人□□语,似在争执。我摇手让权昌等人退后,走到彩绘红柱旁站着,目光落在侧身站着的少年脸上。

      十余日未见,翰林似乎有些变化,我仔细看看少年脸上的神色,心道老成些了。站他身旁的是秦国公的孙子,应该是今科的探花郎,听说两人走得挺近......我想了想:秦家独苗秦逸飞,以前常和勇弟混在一起,京城的一帮子纨绔,这么个干净的人,别给带坏了。

      翰林对面之人出声,话语急促,语调颇高,我一听便知道是翰林院有名的呆书生孟嘉龄。背后看去,孟嘉龄高高的个子向前倾斜,几乎要凑到对面少年的脸上,只听他道:“你可认得孟尚书,昆明孟家?”少年后退一步,盯着孟嘉龄,语气却极淡:“孟尚书昆明人氏,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未曾谋面……”

      云南昆明,我脑中一转,郦君玉是湖广人,好像原籍是云南,他平素一口官话,口音中倒看不出来。他在紧张什么?孟嘉龄为何也这般,莫非有什么瞒着人的......我这厢想着心事,那边已经热闹起来,侍讲堂中心一阵喧响,看来场上的辩论也正火热。虽然吵声杂乱,我还是看清楚他几人撕缠在一起的情形,这呆书生竟会拉扯小翰林倒是让我意想不到,秦探花推开孟嘉龄后,几乎把小翰林拢在怀里,也让我一阵心跳。

      我悄悄走到几人身后,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断这几人,问个清楚。这时,小翰林走过扶起孟嘉龄,口中道:“侍讲认错人了。”他口气极淡,好似刚刚上演的全武行与他无关。

      我忍不住咳嗽一声,出声道:“这位是新科状元,梁相快婿,孟翰林究竟错认为谁了?”三人皆回头,神色各异,探花郎气恼之色还未褪尽,孟嘉龄一如平日御前讲学时的吞吐迟缓,而郦翰林半礼一收,即回道:“是孟侍讲听臣口音,欲叙同乡之谊。”他眼神中一副极坦然的样子,对我的目光也不避让,我心中好笑:当了朕的面张口就来,倒真会得随机应变。明知他弄巧,我也不点破,孟家父子都是老实人,便是有瓜葛也不是大事,他多半是不愿沾上权贵,不如我帮上一把。

      我开口后,郦翰林好似松了口气,口称领旨,便分开众人向场中走去。我与秦探花站在人前,看场中翰林论学。郦翰林引经据典甚有模样,语气却温和,他话语不多,言必有物,一言讲起来倒容易让人忘记那副年轻带了稚气的样子。真是个妙人,我含笑看着,侧头对身旁之人道:“慕非,你与郦翰林交情不错啊,怎么动起拳头了。”秦翰林摸头笑道:“皇上恕罪,我们是同年,他生得这副样子,平日常让人取笑,下官那个,助人为乐。”我失笑,道:“很好,你就好好地助人为乐。”慕非道:“皇上不知,那些不入流的传君玉是个姑娘扮的,臣见孟翰林一脸古怪颜色,怕他也想左了,就急着想让他清醒清醒。”我哼笑:“你如何知道郦君玉定不是假扮的?”慕非得意道:“君玉三日后就要成亲了,可不就堵了他们的嘴,再说......”

      我凝神看着场中明媚至极的脸庞,心中来回一句“三日后就成亲了”,当真是个好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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