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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皇帝的番外(梅月) ...

  •   四月入梅,内阁报冬麦大熟。

      斜雨从油布伞未能遮挡处飘过来,湿了湖色罗衫的一角,我站在田埂上,前方,蒙蒙雨雾中青麦起浪。

      “今春北部少雨,南方各地绵雨经月,未有旱涝虫灾之象,江南一带稻谷长势良好。皇上您看,这是碧水田的冬麦,麦粒饱满,南北皆可期丰收之年。”黄守成油胖脸上密布细小水珠,却不肯拭擦一下。我接过他手中的水湿麦株,捏碎麦粒,仔细查看,果然颗颗浆汁饱满。“不错,黄尚书用心。”我用丝帕慢慢拭去手上的水渍,沿着田埂行走,权昌撑伞跟上。

      黑靴踩在泥浆地面,吱吱作响,天边乌云翻腾,清明后的第一场雨已经缠绵数日,似乎还没有止歇之意。窝走不多久,刘捷从后面追上,嗓子有些嘶哑:“看这雨下的,皇上靴子衣袍都淋湿了,受凉可不得了,皇上,要不先回去,出来也是一晌午了。”他脸上汗水雨水分辨不清,不知有没有跑遍京西郊的八大农田,我暗自快意,脸上堆笑道:“既然国丈如此说,那朕先回。国丈,你主持对外用兵,责任重大,彭如泽催粮催饷,你再和黄尚书合计合计,看看国可有三年之储。”

      ......

      马车辘辘进城,车到皇城大街时,马蹄声缓,混入了阵阵丝竹喧哗声。我打开车窗,细雨未停,街道两侧的酒楼店铺红灯高悬,闪烁流光,映衬着积水的青石板地面光亮点点,城中的灯火暮色已经非常浓郁。从表面看来,现何尝不是太平之世,我微微叹气,正待关窗,忽见对面来的数顶轿子在一酒楼前停下,一人低着头从后面的轿子中出来。

      我立刻叫一声:“停下。”权昌凑过问:“皇上有何吩咐?”耳边隐隐飘过竹板小调,昏暗的红灯下细雨如帘,酒楼前那个青缎丝袍的单薄身影直直站着,侧头似在打量这灯红酒绿之所,雨中身影竟给人虚幻之感。不多时,一顶竹布青伞遮挡过来,侧旁探头的是秦家的小子,似与他说笑,那人低头,一手拂后,一手撩起前襟,挨着布伞跟随前面几人走进酒楼。

      我移开目光向上看去,红灯下“杏花楼”三字花篆写就,字体繁复......权昌又问了一声,我沉吟:“停车道旁,酒楼小坐再回,你少带几人。”权昌欲劝,我跳下马车,当先便行。

      走进大堂,热气、人声迎面而来。四下看看,大堂装饰料粗色乱,并非清雅之所,堂上挤挤挨挨的圆面桌席,席旁多聚有客,却没有他几人。小二跑过道:“二位爷可有订座?”权昌道:“没有,请问......”我向屋角的楼梯走去,小二忙道:“小的引二位上去,人多,还真不好找座儿。”我停下,权昌塞过一锭银子道:“找个角落些的,我家公子喜欢清净。”

      一上楼,就见临窗雅座围上粉红牡丹的屏风,其内人影移动,我扫视楼台客座,未见相熟面孔,便指了指靠近屏风的单座。

      楼内酒客虽多,并无高声喧哗,我独坐一桌,斟酒自饮。醇厚的京白入喉,灼热升上颜面,我低声说声好酒,胸口的一点浮躁渐渐平息下来,我到这儿做什么?背后的屏风内想是翰林院的书生们,翰林清苦,到这平民混杂的酒楼聚会访友当是寻常之事......我看向半开的楼窗,对面楼台的长串红灯和彩带在细雨中摇晃,可他一个才入赘的相府娇客,到这种地方......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的?是他新婚当日,被召到南书房......那日我隐身在珠帘后,站在南书房正中的翰林并不知道有人在细细打量他。那张年轻的脸庞笼罩在夕阳光晕里,仿佛透明一般,端然的仪态就像窗台上的蝴蝶兰一样清新,当时......我嘴角含笑,不觉中端杯,权昌忙上前倒酒。

      最后一点希望......哎!若真是女子,娶妻何能如此泰然自若,也不会在权昌报说吉时将到时,现出紧张期盼之色......我举杯饮尽,闭目摇头,犹记那日怅然若失的心情,是该把荒唐的心思收起来了。我放下酒杯站起,正待动步,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

      “各位大人的心意下官心领,君玉量窄,以礼代酒如何?”那声音沉着,听着并无酒意。我慢慢转身,在对侧桌旁坐下,看向屏风,看住了直立模糊的身影。

      靠近屏风一人站起,未言先笑,是张诚。只听他道:“明堂又作态了,一点酒算什么,咱可听说状元公是百杯不醉之量。这次诗文会全仗明堂,咱们西书院才胜了国子监,大伙儿没有不心服的,是不是,老郭?”他左侧一矮个身影起来,身量不大却戴了一顶硕大的“儒冠”,正是以“才子”自居的郭仲莲。郭仲莲道:“郦兄弟那个才学确实好,我郭仲莲很少服人,俺这一杯,要谢郦兄弟医道国手,家父不能亲来,慎之代父叩谢。”

      屏风那侧人声杂乱,从不时响起的叫好声中可知小翰林饮下不少,我皱眉看着,心中犹豫。这时,一洪亮声音响起:“明堂差不多了,小心梁相爷责怪害他女婿,杏花楼的杏花白可是有名的后劲足。”座间有人叫道:“你俩好得一人似的,慕非代饮便是。”秦逸飞爽快回应,站起举杯。

      我端杯查看,酒色澄清、酒香浓烈,是易醉之物,他有人护着,不需人代为操心。权昌身旁提醒,我低声道:“回去。”权昌应声是,唤小二结账。我推椅站起,抬头时正见一人背身退出屏风,身形修长、青衫单薄。他撩开里面拉扯道:“小弟到楼下清醒清醒,长随就在后院候着,不必陪同。”我侧过头,他并未留意楼台他人,自顾走出,步态倒还从容,屏风内一阵哄笑。

      我回头看一眼权昌,他满脸焦急苦恼。我轻咳一声,跟随前面身影下楼。翰林下楼后,向经过的堂倌问了道,便从楼梯口向左,走上临靠后院的边廊。一入边廊,底楼的热闹人声即远去,廊外凉风细雨,几只暗红灯笼光不及远,只隐约可见黑夜庭院之貌。

      边廊不长,翰林就站在通向后院的廊口,身影一动不动,夜风吹得冠带长衫扬起又落下。我站着,在这雨夜陌生之地,心中平静。一个堂倌经过他身边,翰林低声叫住,堂倌答应后回走,看来边廊西侧是下人歇脚之所。

      我慢慢走过,站在他身边,低声道:“酒意如何?”翰林一惊,即转身施礼。我轻声笑道:“朕微服出来,不想巧遇郦卿,陪朕走走如何?”他语调不乱:“雨夜路滑,皇上行路以车马为宜。”看来未醉,少年人倒是一派的老成。我回身接过权昌手中油布伞,撑开走下一步石阶,回头道:“走吧!”

      翰林怔然,随即走近,与我一道走进后院。沿着卵石小路绕行,十余步后便见到半开的角门,也无人守着,我引着出门。翰林一直无话,这时道:“皇上安危要紧。”我看他,忍不住笑一声,道:“你放心,十步之内叫即见人,只不过没让你见到罢了。”

      街面行人不多,想是雨夜出门不便,细雨落地无声,只闻靴底踩水轻响,更显得小巷静逸。翰林没有再纠缠君臣礼节,我知道这情形尴尬,只是摆不脱心里与他同行的一点贪恋,便不出声地向前走。

      他的沉默倒使我心起奇异之感,常人遇上这等事会如何?受宠若惊,鞍前马后,还是借机谏言?忽然想到是自己要他“陪着走走”,保不定少年正琢磨“上意”,心里害怕。我侧头看他,却不料他也正转头,目光一触,翰林即低头,终于出声:“皇上,臣与同僚约在酒家,久离恐怕他们担心,臣请告退。”他哪里是害怕的样子,我暗笑自己,脚下不停,口中道:“郦卿不必担心,权昌在那儿,朕难得出宫,倒觉得雨夜走走很是自在。你,不是酒醉不适吧?那我们回去。”

      “酒醉?”翰林停步抬头,脸上似有笑意,随即道:“不敢欺瞒皇上,秦大人挑的酒家,单为臣准备了淡酒,外观而言,真假难辨,怕......他们起哄灌酒。”福字灯笼在屋檐下轻轻晃动,暗红的光线洒在他脸上,眉眼似乎有了变化。我定神道:“秦......逸飞,是他吗?”翰林点头,见我不语,道:“西书院几位大人邀约,为臣的几桩喜事庆贺,虽是饮酒顽笑,情意却重。”

      他神情自然,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喜悦,不由我有些惭愧。我伸手到伞外,感觉雨止,便把油布伞收起,对他道:“雨歇了,我们再走几步。”翰林应是,眼睛却看着我手中的伞。我知他心思,笑道:“朕手足俱全,有些事不需爱卿代劳。”他垂目,极快抬眉,神采照人:“皇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我皱眉看他,再看看手中湿漉漉的油布伞,当真是个迂腐的书生。翰林神色认真,带了些许稚气,却似不容回转的样子,这不是迂腐,我抿嘴忍了忍。他知道以退为进地与人修好,知道换酒防醉,并不似表面那般老实,我与他对视,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是个心思剔透之人,我把布伞交到他手里,这一来,什么尴尬都散了。我转身向前,慢行道:“你平日都做些什么?给朕讲讲。”翰林走在我身边,少年人的声音在雨后静夜显得清透空灵:“臣是翰林院修撰,平日习读经文,编集国史......”我待他说完,问道:“出了西书院,郦卿又做些什么?”翰林道:“寻胜访古,求道于贤。”我笑:“那何为贤?求何道?”

      转过街口,走上大街,街上数人行走,有铜铃马车迤逦而过。我背手身后,听身旁之人缓言叙说,不觉中眼前红灯一片。我停下,看住前方的“杏花楼”匾额道:“卿有心求道,朕心甚慰,时辰快得很,你就从门堂回去,朕即刻回宫。”权昌上前,低声道:“郦大人的童儿在里面等着,楼上未散。”翰林施礼,我挥手免礼,坐上马车。

      一路思索,郦君玉,好个风流儒雅的相府东床,以他翰林身份、文采诗品,该是京城文社诗会的座上客,而他常做的却是走街坊,观民俗,求访“贤德之人”,我时常看到的是风流相貌、风流才情,却不知弱冠少年还有这等务实之心。

      郦君玉,郦明堂,莫非有厕身明堂之志。

      倒是便宜了姓秦的小子,秦逸飞京城大族子弟,未有品行不端的传闻,他们是同榜......我压下心头一点不甘,独坐在幽暗微光的车厢中,默想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嬉笑行走于石街板巷的情形,他们走过晨光薄雾,也走过夕照青苔......这样的日子,十年前我也曾有过,十年储君,习惯了深宫高墙,勇弟也不再是当年的全无禁忌。

      马车在西侧门停下,车马声响外,不闻人声。我走下踏脚梯凳,眼前禁军、宫人列队伏地,九龙銮车候驾,一如往常的森严威仪。我直立宫前,遥望天芙禁宫,一点醺然酒意早已云散,既然我回不去了,可以让他靠过来。

      銮车在幽暗宫道行进,两排暗红宫灯在前方摇晃,我看了一会儿,合上眼睛。突然车轮停下,我的身体随之震动,车外权昌回禀:“皇后娘娘即要临盆,太后请皇上速到凤仪宫。”

      我一惊睁眼,昨夜我还到凤仪宫,刘氏似乎倦怠,我叮嘱她早睡,心里只道孕妇易乏,未十分在意。刘氏产期尚早,不会有什么变故?我一把掀开车帘,见宫室不远,跳下銮车,快步往凤仪宫走去。

      一进宫门,就见宫内挤挤多人,母后坐在外间圆桌旁,正焦急往内室看。我几步冲到母后身前,旁边的宫妃侍从跪下见驾,母后抖抖拉住我手,嘴里念叨如何是好。我只觉母后手心冰凉,心里十分担心,转头看向母后身边的大太监王守义。

      王守义磕磕巴巴回奏,我听得明白,眉头越皱越紧。我登基两年,膝下无子,中宫若产皇子,即为储君,如今刘氏早产,似乎情况不好,母后怎不焦急。我看一眼内室合上的房门,转头劝母后回宫歇息,母后心疾多年,近日有反复,这是我更为忧心之处。

      母后在我劝导下离去,我在桌旁坐了下来,心中烦乱,为刘氏和胎儿安危担心。一晚上太医和几个妃子进出多次,均无好信,刘氏惨声呼痛不时传出,我忍耐不住,推开虚掩的门,冲进内室。

      刘氏床前许多人围着,我待要上前,宫女慌乱阻止,叫着皇上回避。这时刘氏呼痛声停止,一老妇叫道:“生了生了。”我呆在当地,前方数步处红纱床帐一团模糊。不多时,产婆畏畏缩缩走到我身前,我咽口气问道:“是男是女?”产婆跪下,低声回道:“启禀皇上,是小皇子,已经……没了。”

      我盯着产婆手中的包裹,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刘氏一声惨叫,我忙走过去,见她脸色惨白,双目无神,额发巾被尽为汗湿,不由难受。医正抹汗道:“皇上恕罪,娘娘还未脱险,请皇上回避。”刘氏闻声,看向我,似不相识一般,我稳住心神,安慰了几句,退出内宫。

      我一夜未眠陪在凤仪宫外室,回忆与刘氏数年夫妻之情,不知何时我与她情分淡了,她定是指望诞下皇儿挽回,如今胎儿落地即死,我们……她虽然善嫉,但孝道不差,为人柔顺,都说帝皇家无情,却是我对不住她……

      晨曦透进凤仪宫,我抬起头,身旁权昌低声道:“皇上,早朝时辰要到了。”我沉默半晌,迟缓挥手,权昌领命出宫。一夜已过,太医束手,我已知刘氏无幸,听到太医吞吞吐吐回禀医案,出声止住,起身走进内室。

      刘氏已经昏迷,宽大的宫床上,她愈显得瘦小。我呆呆站在床边,房内几个宫妃低声抽咽,床上刘氏脸颊消瘦,颜色死灰,喘息不匀。我心中悲痛,坐到床沿,握住她枯瘦的手,刘氏直至咽气,未再清醒。

      一夜之间我丧妻失子,加之对刘氏愧疚,一时沮丧之感充溢心头。

      我走出内室,权昌走近低声禀告:“国丈在宫门外请旨觐见,并问候皇后安好。”我微皱眉头,还未说话,一宫人跑进凤仪宫喘息回禀:“皇上,太后病重……”

      我快步走出宫室,仰头站在宫殿门口,道:“凤仪宫太医随朕往宁寿宫,传旨勇王进宫,宣梁相国丈进宫,皇后后事……这就准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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