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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皇帝的番外(暖春) ...

  •   新月初升,半悬在尚未黑透的夜空,从清思堂的玉兰雕窗看去,御园笼罩在残存的天光里,影影绰绰的草木轮廓不甚分明。

      是啊!不很分明……远处点点细火亮起,半月在苍暮中亮得异常,银晖下宫墙殿角只余墨色剪影......我从窗前转身,慢慢走回青玉案,玉纱灯的光影下,奏折与往日一样叠放整齐,日常惯用的白玉青花杯摆在笔架前,流溢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我坐下后,拿过一本奏折翻开,看了一会,心思又恍惚起来,满纸墨字中跳出金殿簪花一幕,方才还记得清楚的面貌竟瞬间模糊了......我摇摇头,拿过朱笔,一本一本地翻看,心思逐渐集中。

      烛火跳动一下,我搁下朱笔,将手边奏折收起,微闭双目靠上椅背,眼角余光中权昌悄悄走过更换烛芯。我微一蹙眉,将眼睛合上,脑中却不由自主浮出午后权昌借事回禀的模样,这成精的小子知道他主子心里头想什么......

      “听说那彩球像长了眼睛,直直就朝状元飞去,人们都说,那是佳人爱才子,嫦娥慕少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百年难遇的佳话......”

      午后南书房,我对这一本棋谱设局,权昌一旁回话。我将手中棋子放落局中,左右看看,又拿起,口中道:“可不是佳话。”权昌笑道:“正是呢!那状元公好不得意,奴才打听得了,在梁相府当场就定下婚事,相府车马仆从送新姑爷回去,很是热闹。”我推开已经弄乱的棋盘,哼道:“连这你也知道,你这奴才有心的很哪!”权昌吓得跪下,连称不敢。

      这才蟾宫折桂,就做相府娇客......是我走眼了。

      前朝倒也有女扮男装入朝做官的,民间传说也是位美貌佳人......清思堂内,我闭着眼睛,轻叹气,而后禁不住嘴角上扬:还真当这世上的奇事会让我碰上,再说便是佳人,我天芙宫后宫的佳丽还少了,如此患得患失真是荒唐。

      “皇上,温妃娘娘遣小福子送了五珍果盅,是娘娘亲手炖的。”权昌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一个瘦小的宫女捧着托盘垂首近前。宫女在青玉案前跪下,将漆盘高高举起,盘中杏黄的锦帛暖垫围着一盏凤璃白玉盅。我看了一会,对权昌道:“温妃的心意朕领了,赏那个,小福子五两银子。你陪着,将果盅送去凤仪宫,就说朕赐下的,让皇后多保养身子。”权昌应声领旨,两人退到门口正待转身,我叫一声回来,慢吞吞道:“再去一趟庆兴宫,告诉温妃朕晚些时候过去。”

      我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幽光流溢,映得我心头闪烁不定。把朝廷后宫的事儿琢磨一阵后,只觉心中烦乱压抑不下,我在书房一角立住,低声说一句,不多时周围一盏盏宫灯熄灭,宫人们衣襟窸窣退去房去。

      月光从打开的雕窗进来,银白的光路似水波飘浮,书房正中光影成形,隐约可见一个白衣俊朗的少年,神情端然、眉目清晰。静夜中愈显空阔的清思堂,我放纵着自己,直到银白的身影化作轻烟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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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坐着的人微微低头,因为离得近,我注意到他长入鬓角的修眉、细腻洁白的肌肤,洁净脸庞上竟还有细细的绒毛。

      “郦修撰,梁相招婿,状元公独占鳌头,风流人行风流事,岂不让人羡慕。”我端茶在手,搁腿半靠着椅背笑道。年轻的翰林控制着自己,小心谦逊着。

      我原先并无召见状元之意,早朝下来还为刘捷插手吏部之事闷了一肚子气,进士陛见时一眼看到那个红袍挺直的身影站在听封的进士中间,一时赌气一般在正殿召见翰林。我心里有些别扭,偏就不信了,这位到底是何处与常人不同。

      这不过是个相貌过人的少年,形容稍带柔媚稚嫩之态,我便想差了。心中放松下来,我有了心情,着意拿相府招亲和少年的单薄身子取笑,郦翰林微微蹙起了眉梢。当我玩笑要他随我跑马围猎时,翰林红了脸,语气中掩不住焦虑,他,还真不会掩饰自己。我大笑,便如暖水抚触肌肤,舒畅之感遍及周身。

      数日之间,新科得意之才或入翰林院或外放,我不再关心,与老臣闲聊时也有谈到今科才选之士文章上好,于兵事上并无杰出人才,尚须历练和作养,而彭如泽兵屯北疆,年后还未有大战,朝政和民心渐有稳定之向。

      随着我心情的平复,明启二年进入了暖春。

      三月中旬,春色已是十分浓郁,天芙宫内春衫与百花竞艳,脂粉同花香争风,一派热闹景象。太后喜爱热闹,我便抽空伴她赏春,身处莺燕队、百花丛,倒也消去了几分朝事上的烦恼,只是数次下来,娇痴作态、争宠把戏日日上演,不免使人无趣。

      一日晨间,我坐在南书房听翰林学士张诚讲解论语,这是我为赵王时立下的规矩,逢六逢九若无大事便召翰林院的才子们说古论今。曾将闲议之词收著《集思录》一册,当年父皇极为嘉许,由此朝野崇尚诗词文赋之风更甚。

      阳光照进东窗,也照在年轻翰林眉飞色舞的脸上,张诚拢手站在南书房正中,极生动地讲述论语阳货一篇。这是我见惯的,翰林院多才子,以我习性,不喜拘束,常对他们言说朝堂之外少些拘谨才好,这个张诚也是个风流自诩之人,故而君臣相对言笑不禁,很是宽松。

      听他说完,我端详着手中的湘竹湖笔,笑道:“张卿,传言孔圣与阳虎外貌极似,真伪如何?”张诚道:“确然,《庄子•秋水》篇云: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无畏也,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匡人误认圣人为阳虎,几致祸也。”

      “嗯!当是如此。”我点头道。“皇上,说到阳货,近日西书阁出了件趣事,这典故让人用着争面子哩!”张诚已在青凳上坐下,如往常一般讲完一节开始闲话。翰林院在天芙宫西侧,又有西书阁之称,那是......我道:“说来听听。”

      “前日郭仲莲郭侍讲写了‘咏春’一诗,在西书阁五须松下反复吟诵,大伙儿凑趣奉承,老郭很是高兴。得意之时,叫住了经过庭院的一个小翰林,问他这诗意境如何。小翰林新来,不知这位郭大人平日就爱听好话儿,老老实实说了句‘咏得桃李春色,尚欠流水入怀’。老郭恼了,直追着小翰林要那流水入怀的好诗。不想小翰林也是个有胆色的,静静看了围拢过来的人群,把两袖往身后一背,立时就成了一首七言绝句,比那‘咏春’高上不止一截。大伙儿笑闹叫老郭认输,老郭气道:‘我却瞧不出好在哪里,杨柳春丝系愁肠,不脱闺阁体,又不是女人伤春感怀,难为长成这副娇怯怯的模样,才做得出这样的流水诗。”

      我瞪眼瞧着张诚,口中有些干涩。张诚笑嘻嘻道:“虽说新到西书阁,到底是新科状元,也是个有脾气的。小翰林胀红了脸,说了一句话,大伙儿都乐了。”张诚停下,神色正经起来,我一思忖,醒悟过来,放松了神情,笑笑道:“郦翰林是如何说的?”张诚接道:“古阳货不累圣人,安能以貌辨贤愚、定文品,郭侍讲著有‘感怀离别诗词’一辑,诗名素著,可否一教下官何为闺阁体?”看着张诚嘟嘴学少年说话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润上香墨,运笔在素笺上书写,写完一行,看了一会,顺手将素笺翻转压下。张诚道:“皇上想必知道郭侍讲最得意便是那本感怀诗,这下闭口难言,连场面话也未说完就逃了。”

      我问道:“郦修撰为人如何?可有......少年轻狂之态?”张诚笑道:“皇上冤枉人了,郦翰林沉稳端重,为人嘛,倒是随和的性子。还有一奇,不知何故他一来就投了孙老学士的缘法,当个私淑弟子般的爱护呢!”我微笑:“是吗?孙敬宗一肚子学问可有传人了。”

      张诚走后,我端坐,想象那日场景,笑意一直蕴在唇边,低头看看青木桌上背置的素笺,伸手翻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行墨字分明。

      窗外传来鹂鸟的清脆啼唱,我起身走出南书房,站在廊下。晨间南苑少见人影,落眼处尽是春意张扬,廊前紫花藤架上起落的数只小雀吸引了我的目光,小雀身形玲珑、羽色鲜艳,鸣叫之声却高亢清越,真是不大相衬呢!

      我轻咳一声,身后权昌上前躬身:“皇上,有何吩咐?”一只翠羽朝我飞来,落在一尺以外的云石□□上,我看了一会儿,道:“你去把翰林院的......孙掌院唤来。”权昌回道:“启禀皇上,孙学士一早到国子监讲学,奴才经过太和殿前时恰好碰上,奴才这就去传旨。”我迟疑:“那就算了。”

      “皇上,孙学士还带了郦状元一道,像祖孙两个,奴才好话了一句,老学士很开心呢!”

      “是吗?”我想想道,“朕去国子监看看,轻车简从,一刻后从南侧门走。”权昌高声应声是,回身就跑。我再琢磨了“一刻”两字,确实有些过了。

      国子监距离皇城三条长街,我从马车上下来时,已近巳时。祭酒章惟孝带领监丞、主簿和几个博士迎出集贤门,我笑道:“不须多礼,朕便服而来,随意看看就走。”章祭酒在前引路,一行人从集贤门入内。槐荫道上,两侧古槐枝叶茂密,平整的泥地阳光斑驳,我感慨读书清静之地,章惟孝恭敬回话。经过诚心堂、崇志堂、藏书阁,听祭酒简述由来近况,我只点头,不多停留,直走到一座重檐琉璃瓦的方形殿堂前,我舒气驻步。殿堂松竹围绕,匾额上题“广业堂”三字,章惟孝道:“今日孙学士讲学,学子多聚于此,人多无序,皇上还是......”我道:“去看看。”

      踩上数级石阶,我们一众人走上广业堂前的宽廊。从楹柱雕窗处看进,学堂内挤挤多人,或席地而坐,或侧旁站立,均是儒冠学子。广业堂的上方一人坐得甚正,乌纱帽儿、青缎官服,头微仰,白净的脸上神色平和。真是干净的气色,干净的人,念头在脑中转了几转,我收回目光,看向高台角落里坐着的孙学士。学士眯着眼晃头,帽子有些斜,搁起左腿顺着拍子抖动,我暗笑,这老头又做梦了。

      殿堂内不安静,低语议论声中突起一洪亮的嗓门:“师长的学问方才我们都领教了,晚生们佩服。晚生有一不解之处,请师长解惑。”殿堂静下,郦翰林的声音响起:“年兄请讲。”

      “《齐风•猗嗟》有诗‘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卫风•淇奥》又诗云‘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敢问学长,世间真有此等君子吗?若有,君子之貌以‘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为好,还是以‘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为佳?”那站起说话的学子个子不高,侧脸看去,满是精悍之色,此时仰头嬉笑,分明是个不好相与的。

      章惟孝尴尬道:“皇上恕罪,学生们放肆了。”殿堂内场面有些杂乱,郦翰林垂目似沉思,我笑道:“传道解惑嘛!且看状元郎如何回答。”角落里的孙学士咳嗽数声,郦翰林抬起眼,眼光扫过,众人便安静下来,他的目光未在我处停留,我却有被烟波笼身之感,心中微觉悸动,不由提心留神。

      郦翰林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圣人之言当为我等共勉。”底下有点头的,也有咧嘴笑的,我心道这是端起翰林架子了,少年人毕竟脸嫩。那学子道:“圣人还说‘食色性也’,学长太拘泥了吧!”郦翰林目中光亮一闪,笑道:“年兄如此好学,鄙人深为佩服。君子之貌,贵在与品性才能相合,若不能兼得,品在貌之先,自古英雄立马疆场,白衣笑傲公卿,我道是英雄力如虎,白衣如圭璧,若单以相貌论之,岂非贻笑大方。年兄既对君子之貌兴浓,只要日勤修身,心到意到自修也可成佛,世间岂非又多一此等君子。”底下议论声大了数倍,还有取笑冯生的,那冯桂清四下作揖,又向上施礼:“多谢学长指教,晚生定当日夜勤修,日后做个像学长一样的君子。”上首翰林站起回礼:“不敢。”

      堂上又有提问之声,近窗一学子道:“状元虽然年轻,风度仪态倒是一等的。”又一年轻的声音:“这么多学长都问不倒,我看比博士还高明些。”一年长的道:“年轻人别只看相貌风度,孙学士讲学何曾带人来过,这回甘愿当陪衬,想是爱才。”有人插话:“这样相貌也太少见了,听说还做了相府女婿,岂不是样样占全,怨不得有人不服。”

      台上少年在人群中安然静坐,出言温和周到,我看了一会,转头对章惟孝道:“平日博士讲学都是这般吗?”章惟孝回道:“启禀皇上,甚少今日这般情形,想是,状元公才貌不凡,学生们,是敬重......”我哼道:“都舌战群儒了,这样敬重的。”章惟孝吓白了脸:“皇上恕罪,下官治学不严。”我转过身,抬头看天,午时将近,万里碧空无云,口中道:“朕不是责怪你,读书人有朝气很好,年轻官员也要多历练。老学士年纪大,时辰久了,别让劳累着。”

      权昌低声道:“皇上可要召见孙学士?”阳光下,广业堂前的石阶泛白,条石缝隙绿草丛生,我蹙眉,迈下石阶,一边道:“不用了,章卿,朕先回。”

      我背手而行,一路与国子监官员随意讲些为国育才之道,心情甚好。官员们集贤门前跪送,我挥手平身,上车前对身边的权昌说:“去勇王府,先别知会他,朕去瞧瞧他在作什么。”权昌笑道:“皇爷这叫微服私访。”他叫声领旨,自去安排。

      正午时分,马车经过皇城大街,街面喧闹嘈杂,声透重帘。我掀开金丝绿尼帘向外看,正午阳光下,在乔装军士的外方,贩夫走卒往来如云。为这热闹生气所感,我觉得心头像端了一盆火,只想找人说道。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我靠着软枕,思绪随着车轮晃悠:学问自然是不错,为人嘛,像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偏又沉静时有如处子,言行看似老道又显稚嫩,总瞧着与旁人不同……看看勇弟如何说。

      踏进勇王府正门,管家引着往后园走,一边抹汗一边说话:“皇上恕罪,奴才们没有准备,王爷还不知道……”我笑道:“朕想着就来,又不是没来过,老赵,你只把王府压箱底的好酒好菜备上,朕就不降罪了。”

      转过二龙戏珠影壁,后园景致一览无余。我皱起了眉头,这园子有些异样,异样在何处却又一时不明。我数月前曾到过王府,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亭台水榭还在原地,杂乱树木仍是杂乱。突然半空一声尖锐鸟鸣,我抬头看去,一只硕大的灰鹰展翅而翔,灰鹰盘旋一阵,俯冲直下,投入四海亭边上的小树林中。

      “王爷在林子里,这几日玩鹰正起兴,出门都少了,皇上这边请。”赵管家有些喘息。“赵保德,王府的林子怎么不长叶儿,你这奴才怎么管家的?”我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王府花园的树木居然不带绿色,除了墙角地面的细草,整个儿仍是冬日那时的景象。赵管家忙道:“皇上有所不知,王爷嫌树叶儿挡了看鸟,还说鹞子喜欢漠北的荒凉景儿,下令把园子里树叶全折了,奴才也是没法子,天天一身臭汗,这不才中了王爷的意。”我笑骂道:“这糊涂念头,也不说劝着王爷,你们这帮奴才就会顺着瞎折腾,该打。”赵保德哭丧着脸:“皇上饶了奴才吧!王爷要是听劝,小的就天天上天龙寺烧香去。”

      说话着进入榆林,视线没有树叶遮挡,我早看见了勇弟。榆树林东侧的空地上,勇弟正拿肉伺鹰,周围并无从人,他衣袖高挽,前襟撩起,侧身与木头桩子上停落的灰鹰说笑,神情自得。

      权昌和管家留在榆林边角,我在空地上站立一会儿,已觉心头的火热平静许多,拿手遮去刺眼的阳光,出声道:“勇弟好自在。”勇弟回过头,笑容坦荡:“皇兄来了,是来看兄弟的灰鹞子吧!”说话间,那灰鹰被惊动,扬起双翼从我眼前飞过,遮住整片光亮。

      我看着灰鹰远去,不解道:“听说勇弟为养鸟极费心思,为何还未能驯养?”勇弟放下手中肉盘,拿巾帕拭手,笑呵呵道:“数月前小弟跟个江湖异人学了套招鸟的哨子,练直了舌头,这几天才招了宝贝来。”我道:“那是朕惊了你的鸟儿了,可有准备弓矢绳索?”勇弟看向天空,道:“小弟倒觉得用不着弓矢绳索,皇兄你看,灰鹞子飞得多高。”

      无拘之心、无羁之行,我始终不及勇弟。我的目光从勇弟痴迷的面孔转向蔚蓝的天空,灰点已在极远处,心中隐隐有所觉:取舍之间,放手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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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皇帝的番外(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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