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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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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的五月,秦阿姨邀我到她的农庄摘鲜果,红艳欲滴的草莓满满装了一个竹篓,阳光亮得耀眼,这个季节里的所有生物都丰盈饱满。
透过一道竹篱,我可以看到那边的一片樱桃树,有繁密丰硕的红色果实缀在叶间,我在景晴过世的第二年种下了这些树,今年,是第一次有这样好的收成。
风刷刷地掠过,枝叶与果实仿佛在絮絮低语。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说,曾经约定在五月果实成熟时一起来采摘的那对恋人,不知为什么没有赴约?
没有人能告诉它们。
即使是果实累累,秦阿姨一家对这片樱桃树也是只字不提——因为这些树的每一颗果实,都是温翌辰悉心培育的结果,他们想让我尽早忘记这个名字。
我没有忘记,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可以忘记。
回到S市后,我就被秦阿姨直接接到了她家,她以我身体伤了元气需要调养为由,硬是让我住了下来,我知道那一定是卢元照的安排,但是,我没有气力拒绝。
我的确没有把握,再一个人去面对那个空寂的家,我只怕景晴的影子会又一次占据那里,占据到我的心里。
大约半个月后,卢元照回到S市,陪伴了我三个月的时间。
他陪我搬回到了自己家,每天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三天两头买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帮我收拾被我搞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抚慰我时常不稳定的情绪。
一开始我极其抗拒,任由自己对他嚣叫发脾气,但渐渐地,却产生出一些依赖。
我发现我每次发脾气,不仅是在宣泄,也越来越像在撒娇,唯有女儿对父亲的才可以的,没有顾忌的,任性直白的撒娇,过后不用道歉,也不会产生任何嫌隙——因为卢元照依旧每天好脾气地陪在我身边,找好对我口味的馆子带我去尝鲜,为我添置换季的新衣服,陪伴我去远足或旅行……也只有父亲,才会对女儿有这样的包容。
当时他小女儿的手术结束并未多久,恢复情况也不甚明朗,他这样毅然决然地回来照顾我,哪怕只是为了弥补亏欠,我的心,也不是真的铁石难摧。
原来我心上的那把锁,必须这样地被慢慢地润滑,才能开始渐渐松动。
这期间,卢元照帮我找了好几个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人士,每周都陪我定期做心理治疗。
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把景晴的影子清空出去,可能,我的心里,永远透不进自由的阳光和空气,就像一个黑暗的岩洞,对她死亡的愧疚,是岩洞中永远滴不尽的水,经年累月地会把我的心侵穿,让所有光明和希望都流失殆尽。
他让我尝试,在每次闭上眼睛看到景晴的时候,在潜意识里告诉她:“景晴,对不起,我太贪心,偷了你最宝贵的东西,可是,他真正在乎的是你,所以,景晴,我已经把他还给你了,还给你了……”
一遍一遍,周而复始,就像,也是在努力地说服我自己。
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我辞掉了原来公司的工作,应聘了一家托教机构的帮教老师,每天的工作都是和一群低年级的孩子打交道,接他们放学后辅导他们的作业,周末的时候,我依旧在原来的那家少儿艺术培训机构教画画。
我拙于交际,而孩子们永远不设防的快乐,让我多少也能沾到一些活力,不至于沉闷到整天一言不发,而他们总是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也不会发现,我偶尔的思维断裂、失魂落魄。
为了不让时间留太多空白,我又把妈妈以前工作室的原材料找了出来,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把那些软陶珠子和小牛皮,做成各种各样的小玩意,闲来放到网上晒晒,居然还会有人询问售价,于是,索性在网上开了一家小店,货色不多,都是孤品,经常无货,不是刻意,反倒也有人问津。
小店的名字叫:“犀鸟”。
网店的标识,就是妈妈亲手精工细描的一只犀鸟,她翘首望着远方,似乎随时准备振翅飞翔,去找寻,她一生一次,不回头的爱。
就如现在的我,每天在这个城市不出三公里的地方来回,面目平静,步履从容,可是,心,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朝着未知的他的方向,探寻、盼望。
只是,哪怕一丝一毫的讯息,也从来没有。
在九月的时候,卢元照果然举家迁回S市,他开始到那家他有股份的中美合资医院工作,他的妻子和小女儿也一起居住在离医院不远处的一套公寓里。
他们好几次向我发出会面的邀请,但是都被我拒绝了,直到有一次,预后良好的ELLA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景昕,我跟妈咪学做了提拉米苏,你过来尝一尝好吗,妈咪说它的保质期很短,可是我一定会等你来了再吃哦。”
我记想起她接受干细胞移植前,苍白浮肿的样子,眼底突然有点发热,没有办法,我总是不忍心让孩子失望。
ELLA的性格更像景晴,古灵精怪,不受约束,而且也很喜欢画画,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起乱涂乱画,她还会指着她的画天马行空地编故事。有时候我们会玩得很疯,我忘了自己的年纪,恍然好像又回到和景晴在一起的时光,而我们的爸爸,就在一旁宠溺地看着我们……
温翌辰说得对,过去的时间,不能被删除,但是有些灰冷的记忆,可以慢慢被暖色涂抹覆盖。
我需要这样的暖色。
我开始与卢元照的新家庭有了走动,虽然并不是太频繁,但是这让我的心理医生非常欣喜:因为跨越一道心理上的鸿沟,难度不亚于建造一座架设在地表天堑上的大桥。
只是,要在心里剔除一个人,或者,比将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夷为平地,更难做到。
有天黄昏,卢元照夫妇临时接到一个宴会邀请,ELLA一个人留在家里,悄悄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过去陪她。
地上画满了一堆白纸,小丫头还是意犹未尽,冲到卢元照的书房去找纸,不一会儿旋风一样地跑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印着英文字的文件。
我慌忙告诉她:“这个你从哪里拿的?爸爸可能有用。”
她满不在乎地耸肩:“白纸用完了,可是我还想画。”
我不确定是不是有用,让她带我去书房,传真机正在自动接收文件,我连忙问她:“是这里的纸吗?”
她眨眨眼睛:“不知道。”
我指指她手里的纸:“让我看一下,如果是有用的,我们还给爸爸,可以吗?”
她不太情愿地把纸递给我,我只瞥了一眼就确定是一份医疗检测表格,来自于卢元照原来工作的那家加州的综合医院,密密麻麻的英文字,让我想起上次在温翌辰电脑上看到的。
不觉得怔了怔,正要把纸放回去,突然刚刚好像瞥到的什么,电光石火间在脑海中一闪,我猛地低头再次翻看那几张纸,搜寻着刚刚跳进脑海里的信息。
果然,在其中一张的病人姓氏那一栏里,有一个中国人的姓:WEN
温。
年龄也和温翌辰一样。
下面是我全部看不懂的英文诊断,我的手心滋出了热汗,视线像是定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恨不得变成某种射线,穿透这张诊断,看到我想要的所有现实。
为什么是他的病历?他怎么样了?他的眩晕症,难道又恶化了?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他好像说过要做一个生命科学方面的重要实验,难道,是和他的身体有关系?
“嗨景昕,你怎么了?”ELLA的声音让我回魂一样抬头,那片英文字母变成蠕虫噬咬着我的心尖,我扑到书桌前,用颤抖的手指拨通卢元照的电话:“爸爸……”
虽然已经走近,但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叫他。
卢元照又惊又喜:“景昕?怎么了?”
“温翌辰在哪里?他怎么了?告诉我,快告诉我……”说到最后一个字,我的声音完全哽住。
在距离上次去美国的九个月后,我又一次登上去加州的飞机。
而温翌辰,也已整整昏迷了九个月。
舷窗外是暗沉的黑夜,机舱里异常安静,我又想起卢元照的话,在等待办理出国手续的这些天,它们一直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温教授十七岁的时候出了一次重大车祸,当时我虽然尽全力将他救了回来,但是却发现,他的颅腔内,长着一个先天的动脉瘤,而且,位置非常不好,手术风险很大,更加棘手的是,这个肿瘤存在着不确定性,我们不能预知它还会不会长大,会不会压迫到其他的神经……最可怕的是,如果一旦发生破裂,死亡率很高,而这一点,我们也无法预知……我们当时的治疗方案,只能是带瘤生存,配合药物,尽量抑制肿瘤的生长……”
“我去美国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但是我可以想象,他这十年,肯定一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着,不敢懈怠地按时服药,不能做剧烈的运动,情绪也尽可能不要出现太大的起落……尽管如此,这次的体检,我还是发现他的肿瘤非常明显地长大了,他应该已经出现了眩晕呕吐的情况,如果任由其发展,肿瘤破裂的趋势是不可逆的……你知道吗,那次他抱着你摔下悬崖的行为,无异于自杀,那次撞击虽然没有导致肿瘤的破裂,但是他的情况,真的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当时我就建议他尽早手术,如果手术,至少还有三四成希望,但是他坚持要等你到美国,把一切事情完成后,再安排手术。他说,他答应你了,这些日子,一分一秒都不会离开你。”
“你要求我安排你离开的那天早上,他看到信后就马上从酒店出来,据酒店方说,他当时准备叫车赶往机场,可是刚到门口就突然陷入了昏迷,酒店不得不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当时我们发现他颅内已经有出血的现象,手术是唯一的方法……可是手术虽然摘除了肿瘤保住了他的生命,却没能让他醒来,我回国后,仍旧通过美国同事的传真在跟踪他的情况,到现在,他,还在昏迷中……”
“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因为他知道,你的心理承受状况,不适合再接受任何负面的信息,他想让你在美国好好放松一段时间后,再慢慢让你接受……我们定好手术方案的时候,温教授曾经向我保证:他一定可以,让你有一个,更好的然后……可是,没想到出现了更糟糕的情况,所以景昕,原谅爸爸,一直没有告诉你……”
很多事,我终于,恍然大悟。
他十七岁的时候在天台徘徊,并非仅仅是要被迫放弃最爱的运动,而是被突如其来的生死无常,逼到了人生的边缘。
当他以为,再次见到了刻进生命里的那个人时,几次呼之欲出,却终究选择克制退避,因为他的顽症,是横亘在他面前最大的障碍。
他在炉火前告诉我,他要做一次很重要的实验时,他是那么迫切的想要得到我肯定的鼓励,因为那是支撑他的,最大的勇气和希望。
还有,他是那么镇静从容的一个人,可是,总有一个人,每次令他情不自禁,不顾一切,忘记性命攸关,忘记生死一线。
不管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去找他。
温翌辰,我来了,再也,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