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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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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海岸线上散步小坐,看着成群的鸥鸟起落觅食,这里人极少,海潮起伏悠然恬静,沙滩上只有我们两人越来越长的影子。
冬日的阳光渐渐幽淡,变成深蓝海面一抹妖冶的胭脂,仿佛连为一体的影子,在亘古不变的广阔海天之间,向着更远的地方绵延。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温翌辰把我带到了一家位于半山的餐厅,它嵌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通体玻璃的构造,对着一座气势宏伟的跨海大桥,视线无比开阔。
我们坐在正对着跨海大桥的位置上,那座桥的悬索灯光流溢,在夜空中勾勒出桥体伟岸起伏的轮廓,桥下的海水也被映得粼粼生光。
情人节的特制菜式摆盘美到窒息,把一小块小牛排放入口中后,温翌辰满意的点点头:“嗯,羊肚菌汁的味道不错。”
我想到什么,惊喜地问他:“你能尝出味道来了?”
“嗯,来美国之前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想起那半个月我们在医院时,每天都是吃的医院食堂的伙食,不禁笑问:“原来医院食堂的三餐还有这个功能?”
他摇头:“不,应该是每天三餐都有人陪的感觉,实在太好。”
不错,一日三餐,每天都能有个人陪着一起吃,再平淡无奇的味道,也会变得盛大而美妙。
当我慢慢品完最后一道甜品时,餐厅的灯光突然变暗了,有带着期待的窃窃私语响起来,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映在窗玻璃上的那座跨海大桥。
那是一场灯光的盛宴,起伏的悬索犹如一道长长的屏幕,灯光在上面不断地变幻着色彩与形状,时而如同涌动的喷泉,时而变作流窜的精灵,时而又是夸张灵动色彩炫目的抽象画幅,极致的繁盛璀璨之后,突然又归于一片暗寂。
人们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似乎在酝酿着更迫切的期待。
灯光重又亮了起来,在悬索上流动,汇聚,慢慢拼成了三个硕大的英文单词,在天海之间灼灼闪耀:“I LOVE YOU”。
现场响起一片欢呼,情侣开始热烈拥吻。温翌辰也走到我的身边,将我紧紧贴在他的怀抱,温软的唇舌,柔情源源不断地传送。
我闭上眼睛,眼前仍有光彩缤纷变化,脑海中一幕幕跳出和他认识以来的场景:从最初的不解与排斥,到不由自主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再到动人心魄的牵手,还有,这一刻锦绣繁华的良辰美景——真如一场让人无限沉醉,不愿醒来的梦境。
重又坐下后,温翌辰掏出一个织锦缎做成的小袋子,解开上面的盘扣,取出一个晶莹碧绿的玉镯。
“这是我妈给我的,她老人家说,如果哪一天我认定了一个人,就用这个,箍住她。”
他两手合拢,把那只镯子拢在掌心轻轻摩挲,动作好像在虔诚祈祷:“有点凉,稍微等一会儿。”
我的手不由得轻微震颤。
好一会儿,他张开手心,把那只已经捂热的镯子向我伸了过来:“景昕,来,我帮你戴上。”
我仍旧如做梦般恍惚,无法抗拒地伸出手去。手和心脏之间,仿佛系着一根越绷越细的弦,马上就要绷断……
带着他体温的镯子,滑过我僵直的指骨,稳稳地箍在了我的手腕上,玉光温润地贴住我加速跳动的脉搏。
“嗯,不大不小,正合适。”他满意地点头。
这镯子,不仅包含着他的心意,也寄托着他长辈的殷殷祈愿,承载着如此深意的东西,我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占为己有!
心上被勒得越来越痛,我强压着窒息一般的感觉微笑:“你,真的认定了?”
他没有迟疑半秒:“对!”
他似乎看出我神情不对,拈着我的指尖微微皱了皱眉:“景昕,怎么了?”
我找不到更好的掩饰,只是仓皇:“可是,你……是那么挑剔的人。”
“我现在还是很挑剔,”他很肯定,一眼不眨地看着我,“于景昕,如果你能够更加自信一点,我会觉得更加完美。”
他的语气里,似乎略带着不满,可在他眼中流露出的,却分明是我从未见过的,全然的沉沦与迷醉,毫不克制,不留退路,就像是,已经认定了要倾其所有的,交付出自己的一生一世。
如果可以,我的眼神一点会比他更加热烈坚更加决,但是现在,我只能把眼睛投向跨海大桥上的灯光,从那里,借一点热情的光芒:“温翌辰,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样美丽的晚上。”
他顺着我的眼光望去,眼中也是熠熠生辉,闪动的,却是更远的期待:“于景昕,好的时光从来不是用来纪念,因为,我们还会有,更好的然后。”
我摩挲了一下口袋里那根手链,我滚下山谷的时候仍然紧抓着它,把它洗净后,一直随身带着,刚刚也一直紧握在手里。
踟蹰了一下,我毅然决然把它掏了出来,摊在手上伸向温翌辰:“这个,是我送你的礼物。”
天蓝色的丝线上,犀鸟图案的色彩有微微的斑驳。
温翌辰惊喜中掠过一丝诧异:“是另一条?和你的丝线颜色不一样。”
果然,他的记性那么好,第一眼就辨别出差异。
这世上万物,就算再相似,也总有一天会分出真假,所有的以假乱真,都不过是可悲可鄙的自取其辱。
“是的,我妈做了两条,这一条……”我顿了一下,“注定应该给你。”
现在换成我捧起他的手腕,把那条手链,细细地系在他的腕上。
他凝视着那只描画精美的犀鸟,有些不可置信地偏头笑了一下,仿佛是在自嘲,这样难得放任的神色,让他又像个清朗的大男孩:“于景昕,以前我一直不相信,可是再次遇到你,我才信了,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上天注定。”
心上那根弦,随着他每个肯定的眼神,每个期待的表情,每句话里不胜庆幸的语气,又被勒紧了一分,一丝一丝嵌进心脏的血肉,阻断经脉的流动,让我痛不欲生。
他不知道,所谓的注定,只是上天玩弄的一个高明却又残忍的魔术,再次登场现身的的,根本不是最初刻入记忆、温补岁月的那一个。
我贪恋地看着他,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他不苟言笑的沉默、吹毛求疵的高冷、仿佛漫不经心却无处不在的温存……还有现在这样,唯独在我面前展露的,如邻家男孩一样的坦率稚气,我都爱到不能再爱。
而正是这样的执迷,让我更加不敢轻言拥有,因为他爱的,也许根本不是眼前的这个我,而只是他用这么长的时光,精雕细琢成的一个形象,在他孤独阴郁的日子里,被不断地修饰美化,而最终成为他精神上的,完美寄托。
就像有人拼尽一生心力财富,自以为觅得世上最有价值的稀世珍奇,而最后发现,所谓珍奇,不过是一个伪劣的赝品,这个时候,谁还会有信心,让一切完好无损地继续下去?
迟早要戳穿的骗局,我必须尽快抽离,否则,陷得越深,伤得越重。
只是今天这样好的日子,我实在不忍撕破一切,就让梦境再延续一会儿,让这一刻的赏心乐事,有个完满的终结。
温翌辰眼波脉脉,没有一丝阴翳,他向我举起红酒杯,清透的液体轻漾,让我更有些恍惚:“景昕,为了我们,更好的然后。”
或许从此,良辰美景,只能用来封存回忆。
回到酒店,我们坐在客房的壁炉边上,茸茸的长毛地毯厚实温暖,炉火把温翌辰的脸映得泛着红色,他有些疲倦,或者也是不胜酒意,枕着我的腿舒服得闭着眼睛。
“景昕,我们以后,不管住在哪里,都要买一个有院子的屋子,好不好?”
“好。”
“院子多种些花草,可以让人精神愉悦放松,还有,一定要种几棵樱桃树。”
“好。”
“等我们的孩子长到三五岁的时候,樱桃也开始结果了,正好可以带着他一起摘樱桃……”
“嗯,你种的樱桃,一定会很甜。”
“那是当然。”
他似乎已经有点困倦,而我一直睁着眼睛,炉火的热度熏得我想流泪。
温翌辰向我怀里又埋深一些,摩挲着我手腕上的玉镯子,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说:“景昕,我马上,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
“什么实验?”我怔了怔。
“是……生命科学方面的。”他思忖了一下,“这个实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哦?好像有点不大自信啊,这可不大符合温教授一贯的风格。”我半开玩笑。
他突然抬头看我,炉火把他的眼神映得格外热切:“景昕,你相信,我会成功,对吗?”
我也毫不吝啬我热切的眼神:“对,我相信。”
“一定?”
“嗯,一定。”
他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把我的手背贴在唇上:“景昕,等我的实验的成功了,我会用一个更小的圆环,把你箍住。”
炉中温柔的火焰突然发出“哔”一声,我在火光跳跃的瞬间吻住了温翌辰,带着我最热烈的爱恋和渴望,长长地,深深地吻他,他也热烈地回应我,从我的唇,到我的全身,我们用最原始的热情在炉火前痴痴缠绵,我把他紧紧扣在我的身体里不让他离开,就仿佛长夜不会再亮,世界瞬间结束,我恨不得就在这个火热的瞬间里,把自己烧成灰烬。
清晨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候机大厅,高大的落地窗外,红日已经升起,映着远处白雪覆盖的群山,世界安静旷远,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我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离开,在这之前,我没有闭过眼睛,每一秒钟,我都在贪婪地看着熟睡中的温翌辰,直到,卢元照安排的车子将我送到机场。
我在来美国之前,就请求卢元照答应,为我定好情人节后一天的航班,并且,不要告知温翌辰。
他和温翌辰这些年来确实并无往来,关于景晴,温翌辰也的确一无所知。
在靠窗的书桌上,我留下了一封信,坦诚了,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温翌辰的所有事实。
我绝对无法忍受,被他当面打回原形的,灭顶一样的绝望,所以,只敢这样用这样怯懦逃避的方式。
那个玉镯子压在信封上,如同一个硕大的句号。
而我终究,心里还是留存了最后一丝贪念,即使知道是罪过,我也要拼尽所有的运气赌上一把:我告诉了他我的航班号,这架飞机会在正午起飞,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醒来,并且明白一切。
如果他真正爱的那个人,的确是我,如果他在起飞之前,找到我,挽留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身边,永远不再离开。
可是如果,在起飞之前,他没有出现,那么就代表,在他完美主义至上的世界里,容不下任何的瑕疵,更不用说,一个彻头彻尾的赝品。我们之间,就此画上休止符,永生,都不要再相见。
身边人潮熙来攘往,我急切地寻找着那张精工细刻的东方脸孔,时间如钝刀割肉,慢火焚身,只剩了一个,最后的了断。
登机通知如同最后行刑的指令,提醒我终结的时候快要到来。我提起一口气走向安检的通道,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但仍旧不甘心地,回望候机厅的大门。
我不放过每一张闪过的脸,但是,没有我期盼的那个人。
在登上飞机的那一瞬,我听到心上的那根弦,“啪”的一声彻底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