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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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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温翌辰一起被抬上了救护车,他还有一丝意识,手指始终紧紧扣着我的手掌。
卢元照万分紧张地跟了上来,观察着车子上的仪器数据,不时在询问温翌辰什么。车子有轻微颠簸,所有的声音纠结混乱,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是偏过头紧紧盯着温翌辰,他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一直费力地摇头。
我身上仍旧冰冷,只有掌心的热汗不断地冒出来,已经沾湿了温翌辰的手指。他似乎感觉到了,也慢慢偏过头来,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已经有点涣散的瞳孔蒙着一层痛楚的薄雾,但是仍旧努力不让眼睛闭上,向着我透出来的,带着抚慰的光芒,就像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温热的泉。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安心。
我们被送到了上次去体检的那家医院,门口已经有医生严阵以待,卢元照跳下车和他们语句简练地交流,他们看上去与卢元照都相当熟悉。
这里,应该就是卢元照有股份,并且即将就职的那家中美合资医院。
我和温翌辰被推进不同的急救室,对我的检查非常细致,最后确认除了皮外伤,我并无大碍,而温翌辰的那一间急救室却一直紧闭着。
我裹着医院提供的棉大衣,怔怔地、一眼不眨地望着那间急救室的门,心里仿佛暴风过后的废墟,突如其来的激荡后,无数被我尘封深埋的过往席卷而出,它们在重见天日后猛烈地冲撞、翻搅、纠缠,而后又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异样的,出奇的平静。
我现在,只希望他平平安安。
不知过了多久后神色疲惫的卢元照和几个医生一起走了出来,我下意识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看到我,卢元照神色立刻放缓:“他被岩石棱角划伤了后背,幸好没有伤及内脏,不过流了很多血,现在很虚弱,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观察。”
我脚下一轻站立不稳,卢元照连忙伸出手抓住我。
“我进去看他。”我低声要求。
“可是你也需要休息……”卢元照迟疑。
“我没事,我滚下去的时候,他尽了最大的力量护住了我。”
卢元照沉沉深吸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眼里立时掠过一丝焦虑,避开我几步接通了电话。
我听到他无法控制地抬高了声音:“什么,又发烧了?多久的事?白细胞怎么样……”
然后又压低声音:“我会想办法,我知道她只有八岁,一定会有办法……”
接完电话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跟值班的医生护士吩咐了一下,打开门让我进去。
因为背上的伤,温翌辰只能侧躺着,整个身体被一个类似支架的医用器械固定住,完全动弹不得,额头还有一片淤青。
在一片仪器的低沉鸣叫里,他闭着眼睛一点声息都没有,不知道是昏迷,还是睡着了。
我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弱,认识他以来一直是他在给我力量,可是现在他的样子,我仿佛真的看见,当年那个曾经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坐拥梦想,却突然堕入在无边黑暗的,需要拯救的孩子。
“景昕景昕,天哪天哪,我找到他了!”
时光仿佛突然翻卷出一个巨大漩涡,将我卷回到十三岁的时候,耳边是景晴兴奋的声音:“就在那个天台上,又高又瘦,披了一件医院的棉袍,那么难看的衣服,被他穿得像T台秋冬款似的,哎呀呀,真是太容易让人沦陷了呀!”
我奋笔疾书地抄着从同学那儿抢来的数学作业答案,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她:“那你就勇敢地上啊!没人拦着你。”
景晴托腮,脸上两抹豆蔻初绽的粉色:“人家不好意思末,景昕,帮我想想办法吧……”
“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我没好气地放下笔,“随便搭个讪呗,天气真好之类,或者滚个东西到他脚下?电视里不都这么演?”
“可是,他好像不爱理人哎,我看见他在天台边沿上走来走去的,脸色怪吓人的!”
我坏笑:“你不是最喜欢坐在阳台边沿上!跟他比比谁更吓人!谁怕谁啊!”
景晴难得扭捏:“这样,会不会把人吓跑?”
我从她乱七八糟的书包里翻出一张数学试卷,指着上面触目惊心的分数:“你看!你不是有充分的理由吓人!”
景晴若有所思地点头。
J在S市开演唱会的那个晚上,她深夜才被爸爸妈妈拎回来,挨了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育后,她在被窝里耍着那根荧光棒:“嘿嘿,天台君,明天见哦!”
只是,直到她离开S市去美国,她也没有再看到过她的天台君,我记得在机场的时候问过她:“景晴,你还能联系到你的天台君吗?”
她笑着拍我:“我早就忘记了好不好!”
可是,我分明看见,她把那根荧光棒放进了那个粉色背包,还有几张,她以前偷偷在天台上抓拍的照片。
高远的晴空,像是一页少女的日记,那个少年远远的修长侧影,是那上面清朗俊逸,却又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段少年时代的短暂相遇,与她,是刹那惊艳,却永远无法盛放的豆蔻,于他,却是一场刻入肺腑的拯救,那个任性冲动却又善良热情的小女孩,被他视作人生最大的庆幸;而岁月荏苒,流光偷换,我们如今的相遇相爱,却不知是上天又一次悲悯的安排,还是,不怀好意的捉弄。
我牢牢地抓住他的手,那种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一样的满足,我实在无法舍弃。
但越是把握不定,我就必须,越快地做决定。
我去卢元照的临时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张躺椅上休息,眉心紧缩,疲累而苍老。
他也是整夜未眠。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他。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桌子上有手机震动的声音,屏幕亮了起来,是一个英文名字,背景是一个小女孩的笑脸,眼睛微眯,鼻子皱皱的,居然有点像我。
那个英文名字,就是我在温翌辰邮箱里那份医学报告上看到过的,那个八岁女孩的名字。
沉闷的震颤声,一阵一阵地让我莫名心悸。
卢元照感觉到什么,惊惶地从长椅上跳了起来,急急按下接听键。
话筒里传来小女孩稚嫩甜糯的声音,像一串串音乐似的,卢元照频频点头,不由自主展露慈爱笑容:“我也爱你宝贝,爸爸马上就会回来了……嗯,当然有礼物……”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孩子的情况暂时还没什么大碍。
而这短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竟是自己也无法捉摸的自然而然,难道,真的是温翌辰说的那样:“骨肉至亲,无可改变”?
卢元照挂断电话后表情有些不自然:“景昕啊,怎么还不去休息,你有点感冒……”
“我跟你回美国!”我直接打断他,语气短促而肯定,“你抓紧时间帮我办手续吧。”
卢元照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好。
我紧接着又说了下去:“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温翌辰醒来的时候,我笑眯眯地趴在他的床头:“我去美国的手续大概还需半个月,那个时候你应该可以直立行走了吧。”
他愣了一下,目光复杂:“景昕,你是真的愿意?”
“只要你陪着我!有你在,我做什么事都愿意!”
他仍旧凝视着我的眼睛,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景昕,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我,你要考虑清楚。”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看到那个孩子的照片了,她和阳阳一样,非常可爱,就算只是个陌生人,我也应该去。”
他终于舒展唇角:“景昕,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变过。”
这次我躲开他的眼睛,故意笑得很夸张:“我在美国的每一天,你不许离开我半步,你得随时听候我的调遣,挥之即来呼之也不去,就像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对我一样,听到吗?”
“这么记仇!”他淡定一笑:“不过,你只需要,在美国的每一天吗?”
当然不止于此!我几乎脱口而出,可我有把握能抓住的,只有这段时间。
他抓紧我的手:“其实,那天在山上,你快要摔下去的时候,我正想告诉你,然后……”
我想起树干折断前他没有来得及说的话:“然后……”
而他的声音那样肯定,仿佛已经看到久远的未来:“景昕,我这一生,有你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然后。”
从温翌辰住院到一起去美国的这段时间,我们从未再分开过。
我跟公司请了一段长假,因为要做干细胞捐献,我的身体很多指标也不达标,所以索性住在医院和温翌辰一起调养,我们住在一间病房,他不能下地,我也足不出户,每天聊天看书或者看碟片,时间似乎不再前行,而只是窗棂上循环往复的日光。
真希望可以这样的,不动声色,百年一日。
半个月的时间,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基本可以下地自如地活动,而我胖了好几斤。
在美国加州的一家医院,我看到了那个叫ELLA的女孩,她脸色浮肿苍白,带着毛茸茸的针织帽子,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打量着我:“景昕?你就是我爸爸给我的礼物吗?”
手术在三天后进行,当我从医疗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温翌辰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吻。
真的是很奇妙,从我身体中抽取的那一小管物质,居然可以拯救另一条濒临死亡的生命,而我却毫发无损,并不需要特殊的护理,身体也没有觉得任何不适。
忽然觉得,任何的施与或馈赠,比起一份全心投入的完整而纯粹的感情而言,都是微不足道。
正是因为弥足珍贵,我才更加没有权利,去贪心地占为己有。
出院后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醒来,窗玻璃上白蒙蒙的雾气遮住了窗外的景象,这个城市一直在下大雪,我们只能在房间看听歌看碟片或者在附近的街区散步。
下午,温翌辰趴在我的腿上,让我帮他的后背涂药膏,那里留下了略微凹陷的伤疤,周边还微微泛着红色。
他起来理好衣服,整好头发,从衣橱里拿出前几天逛街时给我买的毛呢裙:“景昕,我们出去走走。”
“好。”我也打理好妆容,披上大衣,挽着他走出房门坐上电梯。
出了酒店大门,我眼前亮得一晃。
这是个具有几百年历史的老街区,到处是尖顶的哥特式建筑和茂盛的常绿灌木丛,白雪覆盖了房顶,缀满了树木,犹如一个童话世界。
而附近的餐馆落地窗上,全部都贴着:“HappyValentine\'s Day”的字样。
竟然是我和温翌辰认识以来,第一个情人节。
而此刻,雪后加州丰沛的阳光,从净蓝的天空一泻而下,就像恋人毫无保留的热情怀抱,要将那些灿然流光的白雪化掉,到美国来以后,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阳光,
只是天气依旧寒冷,温翌辰帮我把围脖又裹紧些。
一辆车子停在了我们面前,我有些诧异:“我们不是在附近走走吗?”
温翌辰笑笑:“这么好的阳光,你忍心辜负?”
那倒是,这个城市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历来被称作是阳光和大海的宠儿,何况,又是那么好到奢侈的节日。
我欣然坐进车子。
车子驶出闹市区,在环海公路匀速前行,海岸线上的礁石在雪的包裹之下,轮廓变得温润圆柔,倒像是白色的糖块,远处阳光下涌动的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向着那些礁石热烈狂奔,相遇、拥抱、亲吻,被不可控的自然力拖回去后,又以更执着的热情,向着礁石飞奔。
它们可以一直这样,到天荒地老,永远,不用惧怕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