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聂晓倩

9、第九章 往事知多少

　　时令已算入了深秋，京都的天仿佛只是一瞬便阴沈了下来.近日来连绵的小雨更是半刻也未见得消停,翰林院内自然不可能有什麽寒意,但陆晚灯还是染上了风寒,这些日子更是咳的更甚.
　　他自那日从宫里面圣回来後，便提出想搬离了梅国相府，却是舅父梅庸一直未曾应允.陆晚灯表面没说什麽,到是每日在翰林院内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几次都是国相谴人来请,才会回府.
　　国相问起原因,他也只说是公务繁忙.但明里人都知道,他不过刚入翰林院,就算是天子钦点的探花郎,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刚入宦海的雏儿,又能忙到哪里去了?

　　所以几次下来,国相梅庸却也恼了.干脆遂他的意,让他搬离相府,另寻他处.
　　不过毕竟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外侄,所以还是帮他打点好一切.寻了一处离翰林院近的宅子,又叫上自小便在他身边照顾的福伯一同前去,才算安心.
　　陆晚灯又怎会不知舅父对自己的一片心意.但国相府中实在有太多那个人的身影.那样一片一片,分割成无数个影子的那个人,他从来不知自己是如此如此想念她.那样刻进骨子深处的记忆,几乎是永生永世的痕迹.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在一个遍地都是她影子的地方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抑制住那刻入骨髓的思念.
　　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
　　是啊.只有选择逃避.
　　我才能忘记你吧.曲影?

　　这日,陆晚灯正在翰林院内整理典籍.翰林院中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闲,但若要真忙起来,却也不见得会轻松.此时陆晚灯身前的梅花高几上早已摞了几沓颇高的典籍,而那个清俊的男子被掩在一片书海之後,几乎要看不见人影.
　　其实陆晚灯的身形算不得单薄,但被掩在一片书海之後,却显得格外嬴弱苍白.只见他紧抿著薄唇,杏仁眼眸中的光彩,似乎有些黯淡.他本就染有风寒,又连著看了几个时辰的书,身体都有些疲乏.刚想起身活动活动,却蓦然一滞,只见那一沓叠的颇高的典籍里夹了一本古朴的线书,蓝缎的封面,上面用飞扬的草书写著“凤兰札记”几个大字,而下角有一排小一号的字,却全是用规规矩矩的楷书书写的,只有三个字──陆仕憬.虽然已有些年月,却还是可看出做工颇为精细.

　　陆晚灯怔怔的看著那本古旧的线书,一向冰冷的眸子也似乎多了些其他的颜色,看上去竟然有点温柔.他伸出白玉般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抚摩著书面上那几个单调的字迹,仿佛是在抚摩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如潮水般退去,他只看得见那本书,耳旁在很多年後又浮现出那个人的声音,一如过去,温暖如夕.

　　“小灯,笔不是这样拿的.来,你看著爹爹,食指要压住笔管,麽指在稍微放上点……恩,对!就这样.小灯好聪明呢.”
　　“小灯,爹爹不是要离开你.爹爹只是要去解决一些必须解决的事.”
　　“小灯,不要怕,爹爹在这里.”
　　“小灯,小灯……”
　　多少年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在听过他的声音?陆晚灯一遍又一遍的抚摩著书面上那几个娟秀的楷书,仿佛那个人还在身边,用温柔的声音教他读书识字.爹,爹……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

　　男子一向清冷凉薄的面孔,此时却如此无助.俊俏的眉眼间满是深深的无措与迷茫.
　　他从不坚强,因为看够了这尘世间的虚伪与丑陋,所以只能用冰冷的面孔伪装自己.似乎这样就不会受伤.
　　他从不坚强,因为受够了这尘世间的欺骗与冷眼,所以只能催眠自己与这滚滚红尘保持距离,好象这样就能让自己远离是非.
　　可是,世事难料,人又怎麽斗得过天了?就算在怎麽不想踏入这滚滚红尘却也还是斗不过命运既定的轨迹.
　　爹,我想我终於明白你那时的苦衷……
　　俊美的男子缓缓勾起唇角,浮出的却是一个苦笑.

　　慢慢翻开那本线书,陆晚灯怔怔看著.也许是年岁已久,书页已经变的脆黄.陆晚灯小心翼翼的翻看著,却陡然愣住.只见扉页的空白处有人用笔细细描绘出一个男子的面容,熟悉的眉眼,赫然就是自己的父亲!下面还用草书提了一句话,飞扬潇洒,却显然不是爹的笔迹:日日思君不见君,只愿君心似我心.
　　陆晚灯觉得那些字迹有些熟悉,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还不待细想.就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了垂花门进来.

　　来的人是翰林院大学士,陆晚灯的顶头上司宋浅之.陆晚灯连忙放下书,准备起身见礼,还没弯下腰就被他扶了起来.那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只是笑著道:
　　“陆大人莫要见外.”
　　说完却看了一眼陆晚灯身後的梅花高几.神色一变,却很快恢复正常.
　　陆晚灯看在眼里,心中虽有些奇怪,面色却是不动.只是淡淡道:
　　“宋大人有礼.”
　　宋浅之有些牵强的笑笑,却还是道:“老夫听闻陆大人身体有些不适,不知可有大碍?”
　　“承蒙宋大人惦记.下官只是偶染风寒,不妨事的.”陆晚灯冷冷说著,心中却也明白宋浅之定不会这般好心.都是在官海混成精的人,又有几个会有什麽纯粹的好心了.为官太善,是为大忌.陆晚灯自小便明白这个道理.
　　宋浅之却是又看他一眼,轻拂著自己长长的花白胡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半晌,他才开口道:
　　“老夫看陆大人面色有些苍白.不如还是回府休息吧.”说完也不给他机会,直接叫了下人去知会轿夫.

　　陆晚灯心中明白,宋浅之关心他是假,恐怕是要谴个理由让他回去.而这一切却势必和父亲的那本书有关.到底那本书有什麽秘密,又有什麽东西不能让他知道了?
　　陆晚灯知道现在不能超之过急,干脆遂了宋浅之的意思.淡淡道了句下官先行告辞便离开了.
　　留下那个在宦海沈浮几十年的垂暮老人,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眼神复杂而哀伤.
　　总归是像你,如此倔强.
　　陆…仕…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