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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家 ...

  •   齐楚坐在汽车的后座上,身姿端正,双手搭在腿上,正好遮住了坐下而微微上滑的百褶裙露出的膝盖。齐家破落的早,不过总归规矩还是有的,没有大小姐的里子,总也要装出些大小姐的面子。
      倒是何桓砚没什么规矩,似躺非躺地半靠在座位上。车里热,呢子外套就胡乱一团的搭在腿上。他心里满脑子想着去大栅栏逛百货商店,自然没工夫和这位不甚美貌的表妹客套讲究。
      齐楚知道自己能不能讨得何太太的欢心也就在此一役,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若是一见面就和这位表哥太过热络,也怕何太太会怀疑自己有所居心,故而也选择了缄口不言。在这种闷声不语的诡异气氛下,两个人各怀心事,互不相扰。
      快到何家的时候,何桓砚吩咐司机先把表小姐送下车,再载自己去大栅栏“有些事情要忙”,话到末了,又嘱咐一句:“车停的偏僻些,别让老爷看见了。”
      何公馆,正如其名是一座洋派的公馆,四层小楼带一座不大的花园,是何老爷从一位英国商人手里买下的。合同还没签订,这位英国商人因为投资失败,当天夜里在公馆里吞枪自杀,一枪崩掉了自己半边脑壳,血糊了半面墙都是。这位商人的遗孀见丈夫已死,也无心留在北平,急三火四地收拾东西回西洋去了,故而何老爷只付了极低的价格,便从她手上买下了这座公馆。一般人总会显死过人的房子晦气,可是何老爷捡了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管晦不晦气,重新粉刷了墙壁就带着一大家人欢天喜地地住了进来。
      齐楚刚一下车,何桓砚便一溜烟地开走了,像是生怕多停一会儿,何老爷便会循着蛛丝马迹追出来把他拖回学校。
      在何家气势宏伟的铁栅栏门前思忖了片刻,齐楚还是决定先去按响门铃。她年纪尚小,个子也算不上高,只得踮起脚尖伸长手去够那门铃。门铃响了一下,何公馆的大门打开来,一个门房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冷冰冰地问道:
      “你找谁?”
      “请问太太在吗,我是天津来的,我姓齐。”她抿了嘴唇,露出一抹甜蜜而天真的假笑。
      门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表小姐是么?里面请吧。”

      惯常不到中午何太太是不会起的,除了何桓砚外,也没有人敢于吵她。所以下人们也没有通报,径自把齐楚带进会客室了事。
      何公馆的会客室极宽敞,然而装潢却有些不伦不类。里面摆了一套西洋式的真皮沙发,旁边却又放了两张太师椅。真皮沙发是英国商人留下的,太师椅是何老爷自己从原先宅子里带过来的。一面墙上粉刷了厚重的墙漆,正是为了盖住当时英国商人自杀的血迹,然而下面透出一点似有还无的灰黑点子,或许是潮湿生了霉,然而却总让人疑心是渗出来的血渍。
      齐楚一个人坐在真皮沙发上,茶几上摆了一碟外国糖,她伸手拿了几个,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糖比惯常吃的香甜一些,还有些水果味儿,她一面用舌尖舔着糖果,一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沙发上那个缺了半边脑袋的外国人。
      那人穿了件老旧的黑大衣,半边脸是一个阴翳的相貌,另外半边脸则是干脆翻卷着血肉和脑浆。齐楚没见过多少洋人,也分辨不出这人究竟老少美丑。不过人既然少掉半边脑袋,自然也英俊不到哪去。她知道自己看得见洋人,洋人也看得见她,可是她并不害怕——
      否则从小到大见过这样多的尸殍恶鬼,她早也就吓死了。
      殓眼,通阴阳,是一辈子和死人打交道的命数,这句话却是不假的。
      她吃完糖,觉得太甜了些,于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末了坐回到沙发上,对着洋人笑了一笑:“你从前在这家里是怎样的我不管,不过如今我来了,你就给我收敛着些。要知道,这家里的一切总有一天都是我的,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这里作祟,也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这些话,她想了一想,又疑心这洋人是否能听得懂。只是她不会说那些叽里呱啦的西洋话,就只能权当这洋人听懂了,既然事先打过招呼,齐楚便觉得自己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又拿起了一块糖。
      她自知命如丝萝,必须攀附着何家这颗大树,有朝一日将其据为己有,才算有一丝飞黄腾达的指望。人生的前十三年,她虽然顶着大小姐的名号,然而受尽了世态炎凉,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因为落魄。
      这道理说到底也简单得很,她低垂了眼帘,带着一丝冷淡目光凝视着手心。这世上只有有钱有势的人仗势欺人,绝没有有钱有势而被欺负的道理。
      齐楚是飘零的浮萍,然而何家却不是。
      她刚吃完第二块糖,就听见楼上摇铃的声音,知道是太太终于起床了。她轻手轻脚地把茶杯放回原位,糖纸塞进藏蓝百褶裙侧边的口袋里,然后想了一想,伸手把碟子里的糖拨了一拨,从而巧妙地掩盖掉了取走的两块留下的空隙。

      何太太走进会客室时,正看见齐楚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低垂着眼睫,正是个低眉顺眼的乖觉样子。她昨晚和几个关系相好的太太们打了一宿麻将,牌运不错赢了几个钱,故而今天心情还算愉快,看到这个从天津千里投奔而来的侄女,也带了几分笑意。
      “一路从天津过来也是辛苦你了,路上还顺利吧。”
      齐楚弯弯眼睛,正是露出一个甜甜蜜蜜的假笑:”托太太的福,一路都很顺利。也劳烦表哥亲自来接我了。“
      提起何桓砚,何太太没见他,就知道一定是又溜出去玩了,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桓砚这孩子空长这么大人,还是个小孩儿心性,你也多担待着些他……可惜桓惜不在,不然你们两个倒是可以好好亲近。”
      何家家大业大,人丁倒是不旺。何老爷除了何太太外,另娶了三房姨太太。只是这些年下来除了何桓砚外,只有二姨太生下个女儿,名字叫做桓惜,比齐楚还要大上几岁,然而据说是个追求进步的女青年,自从去了女子学堂后,一直回家嚷着民主革命。所谓民主革命,就是家里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成立个选举委员会,事事投票做主。革到亲生老子头上了,自然被何老爷一个巴掌打了出去。何桓惜自认为受了辱,又认为父亲是她发展民主道路上难以撼动的障碍,于是索性收拾东西去东洋留学去了。
      何太太轻声打个呵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觉得差不多又是出门和太太们打打桥牌的时候了,于是花蝴蝶一般地飞回楼上梳妆打扮了,临走前像是想起什么,冲着齐楚慈爱地摆摆手:
      “三楼有间空房,前些天我让老张收拾出来了,你就在那儿住下吧。待会儿我吩咐人把你的行李送上去。”

      三楼的房间在北面,然而收拾得很干净,重新粉刷的墙壁映衬着白色床单,干净得没有一丝人气。齐楚向替她把行李提上来的佣人道了声谢,听他的脚步下了楼,再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掩了门,略略思索了下,连灯也关上了。
      一片黑暗里,她跳上了床。被褥很柔软,想必是新买来的,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世界彻底黑了下来,她才感到心里略略松动了些。
      她知道,自己这算是在何家扎下根来了。她在黑暗里太久了,见到一点微渺的光明,就会拼命地生长,直到把枝蔓伸向何家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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