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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殓眼 ...

  •   何桓砚去接齐楚那天,正是那年冬至。逢到年关将至,北平的雪便有些野得铺天盖地的意味了。何桓砚穿着簇新的白色西装,外面压了一件薄呢子外套,在寒冬里硬生生打扮出一点摩登的意思来。可惜衣服挡不住风,那点有限的摩登也被他筛糠似的抖完了。
      何桓砚穿成这样,自然不是为了齐楚。名义上讲,齐楚和他是远房表亲的关系,然而这所谓的远房也算是远的没了边——据说是何太太,这位何太太自然指的是桓砚的母亲而非内人——娘家和齐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故而认了齐楚做了侄女。自然,那时候齐家也还风光。齐家是自打大清朝祖传的基业,齐老爷又在外埠经商,虽然尚且称不上一时无两,但在天津卫也是数得上的有头有脸人家。
      这风光断送在齐楚手上。
      说也奇怪,自打齐家小姐出生时连带着她亲娘大出血而死,齐家的血光就没断过。虽然齐家太太的丧事刚过,不过毕竟是老来得女,齐家还是好生张罗了齐家小姐的百岁宴。然而就是在这热热闹闹的百岁宴上,摸进来几个和齐老爷在商场上有宿怨的仇家,趁着放鞭炮的功夫,把一梭子子弹打到齐老爷的脑壳上。还没等人反应,这一瞬间就红事变白事了,亏了齐家老太太还算硬朗,亲自收敛了儿子的尸骨,操办丧事,把儿子和尸骨还未寒的儿媳同穴埋了——那墓穴本来是老太太选给自己百年后的,眼见得天热人都捂得放不住,也顾不得这么多细枝末节,埋了进去了事。
      待到老太太终于寿归正寝,齐楚正是周岁十三岁。齐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偌大一个家业散起来也是倏忽早晚的事情。守着一座空宅子,齐楚当然活不下去,所幸老太太临终前回光返照,想起来北平还有何太太这么一位亲戚,便白帝城托孤一般殷殷切切地把齐楚托付给了何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何家太太拉不下脸做翻脸不认人的事——固尔她内心是很想的——只好答允下来。
      原则上来讲,过来接齐楚这件事自然轮不到何家大少爷来做。只是何桓砚正觉得待在家里气闷得紧,想趁着所谓“接表妹”的机会溜出来压压马路。若是被何老爷知道他整日跑出来压马路看洋戏,必定被骂不务正业骂个狗血喷头。况且何桓砚也还是受了学堂里私下传阅的罗曼司小说影响,暗地里的有些期待这位“表妹”是个明艳美丽的摩登女郎,能够与他共谱一曲罗密欧与朱丽叶似的恋歌便再好不过。
      然而火车进站,何桓砚站直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四处张望,也并未看到齐楚的身影。待到人群渐渐走散,才突然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一扯。他低下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少女,穿了藏蓝色的学生装,白袜外面套一双黑色的低跟皮鞋,半长不短的头发用一枚蝴蝶发卡别在耳后。
      “你是何家表哥么?我是齐楚。”何桓砚仔细打量了下她,少女的五官尚且算得上清秀,然而眉眼却素淡得很,仿佛水墨画里朦胧的远山一样,让人记不真切。发觉这表妹不是自己想象里娇艳动人的摩登女郎后,何桓砚的罗曼之花尚未开放就凋谢的七七八八,只得提起齐楚的箱子干巴巴地回应道:
      “表妹一路来累了吧,车子就在外面等着,你随我一道来吧。”

      齐楚跟在他的身后,才感觉手掌被箱子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边缘微微地发起热来。这箱子抵上她半人高,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其实也无非是一床绣被,几对首饰而已。齐老太太一生风光,到老也不肯失却气派,为了维持偌大的家业表面的兴盛,早就把家里的东西当了干净,到头来连表面文章都做不下去了,老太太心一横,连地契都当了出去。她还在的时候,凭着老太太的余威,天津卫没人敢上来要房,老太太一去,往日的债主拿着房契上门,齐楚也无法抵赖,只得收拾了点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典当出去的零碎,买了张去北平的车票,配合齐老太太和何太太演完了这出千里托孤的戏码。
      起初那一点热已经烧成火辣辣的痛意,齐楚不易觉察地向下扯了扯衣袖,遮住已经开始红肿的勒痕。她懂得今时比不了往日,自己如今是寄人篱下的身份,自然没什么立场在这种时候闹大小姐脾气。况且如今世道艰难,能够有个容身之所已是不易,若不伶俐乖觉些,怕是只能流落到一个颠沛流离的下场。想到这里,她伸手按住微微有些发烫的眼角,表情便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齐家那个女儿,生了一双鬼眼,天生是带血光的命相。即便是深宅大院,依然挡不住这风刀霜剑般的闲言碎语一句一句地传进齐楚的耳朵。
      齐楚出生时并不足月,说是那日夜里齐太太突发奇思要去街上看乞巧节的花灯,想是夜里更深露重,回来之后不足两个时辰就嚷着肚子疼,反复折腾了大半宿,竟是早产了。接生婆从叫的声嘶力竭的齐太太身下抱出婴孩时,手一抖竟是险些把孩子掉到地上。这婴儿也并不丑怪,只是大张了双眼,眼瞳里有碧光流转。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磷火般的碧光随即熄灭。
      在老人的话里,这种眼睛叫做殓眼,是天煞孤星,一辈子和死人打交道的命数。
      齐家老爷年轻时留学西洋,自然不信这种鬼神异说,只是铁青着一张脸把接生婆打发了。然而谣言一起,就如同春生的野草一样,很难连根拔净了,尤其齐家太太与老爷在一个月里相继出了事,这谣言便几乎变成了笃定的事实,被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齐家那个小姑娘,是来讨债的恶鬼。
      一转眼恶鬼长到十三岁,幸而没有祸及他人,在克死了家里的最后一位老太太之后,终于要离开天津卫投奔北平去了。那些闲极无聊嚼舌根的人一方面痛感自己失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一方面又不由得对北平的何家幸灾乐祸了起来。
      然而说归说,齐家大小姐还是在年关将近的一片喜乐融融里,一个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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