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同盟|漫长的告别（悠佑）》剪烨

43、-43

　　“很难受……？”悠太在收起药物后语声忐忑，“要再喝点热水吗？”
　　佑希弓背坐在床侧，一只手死死按着腹部，在静默了一会之后才勉强点了点头，抬起头来时下唇被咬得发白。肠胃在吞下药片后翻搅得厉害，这样的滋味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然而这种胃部抽痛痉挛的感觉依旧是让人难以招架。
　　悠太小心翼翼地将冒着热气的水杯凑向佑希唇边，后者小口的吞咽着，片刻后便后倾一些不再继续。杯中的热水还剩下大半，佑希带着痛楚的神情并不见缓和。
　　情况似乎和之前又有些微妙的不同，悠太略显不安，一只手伸过去试探地按压着佑希的腹部，在对方稍稍松开手后揉了揉他始终按着的位置：“是这里么——痛吗？”一按之下再次感觉到抽痛，佑希低低呻吟了一声。
　　悠太心内了然了一些，动作轻缓地扶着他躺下，而后一只手探进衣物里帮佑希按揉着此前疼痛的上腹部；应该是胃抽筋的症状，悠太感觉得到手底隐隐约约的硬块，他的掌心温热，轻柔按压间让佑希痉挛的胃部舒服了不少。后者从咬紧的齿关里呼出了一口气，细细呻吟里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还痛么？”悠太帮佑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另一只手依旧耐心地按揉着。
　　“唔……好多了，”佑希眯起了眼睛，再开口时语音慵懒，“悠太的手好暖——”
　　“是佑希你的体温太低了吧，”悠太苦笑一下，“大夏天里还在出冷汗呢，因为胃痛……”
　　“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要胃痛呢，”佑希顺着他的话头说，“因为吃药太多了。”
　　“……”感觉到没什么问题了，悠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抽出手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佑希平坦的肚皮，“也许是晚上没好好盖上肚子而受凉了呢，佑希在天气热的时候总是乱蹬被子不是么。”
　　“不是。”佑希反驳地很认真。
　　“嗯……”悠太答得意味深长，“那现在呢，要不要再灌一个热水瓶来？”
　　佑希犹豫了一下，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他学着悠太的样子自己揉着肚皮，手底下的胃部缓慢蠕动着，他感觉得到那种好似大型机器运转时的声音，晕乎乎的脑袋里浮现着所有药片被碾压消化的画面。
　　悠太很快拿着有些烫的热水瓶回到了房间，佑希隔着病号服将它暖在胃上，而后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病床边的人帮他将轻薄的凉被拉高一些，然后如常抽出了课本开始复习。佑希歪过脑袋，半垂着眼帘望了他一眼，在对方察觉前又重新阖了起来。
　　每次治疗的间歇期在佑希来说都像珍贵的假期，尽管也需要忍受副作用所带来的不适，然而这样的调整恢复期无论如何都要比充满了眩晕疼痛的治疗期好过许多。身体状况好一些时他依旧拒绝来自悠太的帮助，不过在两人终于缓和下关系后，他放软了态度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不计后果地强硬。
　　又是周末，留守病房的任务再次交给了悠太，两位父母难得地休息一次。佑希翻着漫画打哈欠，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靠进床头阖起了眼睛；上午时候和来探病的千鹤和春断断续续地聊了不短时间，撑到现在还未睡着已经是他的极限。
　　“佑希——”悠太放下书，而后倾身拍了拍他的脸颊，“要睡的话就躺下来哦，不然可能会脖子痛。”
　　佑希闻言动了动眉头，而后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悠太在对上他的视线时不禁愣了愣，拍打着对方脸颊的手没再抬起来，掌心贴合着那片微凉的皮肤。
　　被轻柔抚着面颊，佑希清醒了一些，这时候含糊开口：“唔……怎么了？”
　　“上一次，佑希也是这样的表情，”悠太极淡笑了笑，拇指摩挲着他眼角边的皮肤，“然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亲上来了。”
　　“上一次？”佑希迷惑不解，“……什么时候？”
　　“之前，高烧的时候。”悠太收回手重新坐进了凳子里，话音里没了片刻前隐约的惆怅。
　　佑希有些愣，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情景，然而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自己迷糊凑过去亲吻悠太的画面，而那时候对方震惊迷惑的模样也同样不难想象。他对着重新埋首专业书的悠太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后却是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对不起”。
　　“嗯？”悠太抬起头，有些不解，“什么对不起？”
　　“不知道……”佑希用带着点茫然的语音答话，视线低低地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好多事情，都没有对悠太说过‘对不起’。”
　　“唔，是这样么，”悠太恍然，神情依旧是无法抗拒的柔和，“很难得呢，听到佑希主动来道歉……不过回答的话，也只有那一句吧——”
　　“没关系，”悠太揉了揉佑希的脑袋，语音平和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没关系，佑希弟弟。”
　　佑希没有再答话，只是闭着眼睛，在感受着脑袋上方温柔触感的同时在心底品味着那一句没关系。道歉和原谅，这似乎是很少出现在他和悠太之间的行为模式，更多的时候，在原谅之前他们就已经忘记需要道歉的是什么了；他不由地分神想到了也许会有来不及道歉的时候，不过如果是悠太的话，那种时候一定也是会默契地原谅自己的。
　　在又一个哈欠里抬手揩掉了眼角的水渍，佑希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像悠太之前所说的那样，滑进床垫里闭起了眼睛。悠太习惯性地帮他掩着被角，夏天里盖得这样严实是会感到热的，然而佑希依旧是弓着背没有出声。

　　妥贴翘了课的空闲下午，悠太在和母亲通过话后如常搭乘地铁前往医院，到病房门口时后者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病床里的佑希晕晕乎乎地爬起了身，看到两人惯常交接班后又懒洋洋重新缩进了被子里。
　　前一天下午刚刚接受了新一轮放射治疗，他还没能缓过劲来，不管清醒还是沉睡时脑袋里都像是灌了一团浆糊。悠太放下书包后在床边坐下，佑希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和他对视一会后慢吞吞地弯折身子将脑袋枕在了后者的大腿上。
　　“这样睡不会难受么，佑希弟弟？”悠太看着他虾米一般的别扭姿势不由苦笑。
　　“……肚子不舒服，”佑希答话也是慢吞吞，说着又将身子蜷得深了一些，“这样比较好过点。”他将一团被子搂在怀里，习惯性地抵着缓慢蠕动的胃部。
　　“会痛么？”悠太伏下腰观察他的表情，“要不要揉一揉？”
　　“不需要——”佑希嚅嗫着应声，“这样就好了，不然会想吐……”
　　半天时间已经吐过两次，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实在是没什么存货了。悠太拍了拍佑希的脑袋，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后径直靠在了床头，后者则干脆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他没什么睡意，不过这样安静的氛围里闭目养神总是比较舒服的。
　　沉默靠在床头的悠太倒是有些困了，他不自知地一下下拍打着佑希的后背，不断重复这动作的时间里神思都要飞走了。这样昏昏欲睡的状态持续了接近一个小时，他在佑希动了动脑袋爬起身时才跟着清醒了一些，坐直身体时看到护士小姐托着各种器具进了病房。
　　“下一周，就是生日了吧……19岁。”
　　血压测量完毕，再次到了静脉注射的时间。佑希配合地伸出一只胳膊让护士小姐扎上止血带，在扫一眼对方手里针尖闪亮的针筒后将视线转向了悠太。
　　“嗯……”悠太讷讷应声，而后将握着佑希另一只手的力道收紧了一些，“礼拜四的时候。”
　　细长的金属针尖没入静脉，佑希抿着唇转开了脸，感觉到冰凉凉的液体进入身体时干脆将脑袋埋进了悠太颈间。护士小姐熟练地推进着针筒，并没有发生之前抽血时的意外，利索拔针时也只是极轻的疼痛，然而他依旧不愿挪开脑袋。
　　直到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了两个人时佑希才顺着悠太的力道重新靠在了床头，后者默声帮他放下袖子，遮住了那只血管突起略显狰狞的手臂。佑希重又搂住了被子，沉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呐……”悠太观察着他的神情，“这一次生日的话，佑希想要什么礼物？”
　　“不清楚……”佑希轻飘飘开口，“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吧。”
　　“单行本、杂志或是手办什么的，佑希也不想要么？”悠太在对方再次垂下脑袋时拨了拨他的刘海。
　　佑希在沉默一会后才答话，情绪似乎更加低落了：“一直没关注过最新的东西，即使想要也不知道该要什么了吧——”
　　“……”悠太叹着气拍了拍他的面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而且也没什么能送给悠太的了。”佑希抬起了头，脑袋不由自主地向贴着悠太手掌的方向偏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恢复血色的下唇被他咬得惨白。
　　悠太愣了愣，而后是叹息：“又来了哦，这样子我是没法知道佑希在想什么的——不直接讲出来的话。”他的手还贴着佑希的脸颊上，这时候不禁下移一些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对方惨兮兮的唇瓣。
　　悠太最怕的就是这样，佑希闹别扭或是有心事时总是不愿直接说出来，而是用只言片语要求他来猜；尽管有着自小培养出的默契，然而在错过一次之后，悠太实在是不愿再经受这种考验了。不得不承认，佑希在想些什么，他也会有不明白的时候。
　　“生日……怎么了么？”悠太在一阵沉默里再次试探性地问话。
　　佑希摇了摇头，片刻后却是抬起一只手揪住了悠太的领子，后者一愣之下很轻易便被拉低了身子。刚刚才抚过的两片唇没有迟疑地贴了上来，佑希前倾身体跪坐在了床垫里，悠太再次感觉到了他炙热撩人的气息。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佑希是清醒的。
　　两人勾缠着舌尖进行气体交换，悠太闭着眼，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急促且发烫，他的心脏似乎都要在这样烫人的温度里融化掉了。仓皇间置在身侧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揽上了佑希的后腰，指尖摩挲着一格一格支棱突起的脊椎骨，他在片刻后将对方环得更紧了一些。至于佑希，此时正扒着悠太的肩膀，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
　　分开一些的时候佑希还在微微喘息，掀开眼睫时两只浅褐色的瞳仁湿润透亮，长久以来第一次显得那样富有光彩：“……悠太——”他低低地开口，然而视线却是在话尾转向了门口方向，挂在悠太肩头的两只胳膊也跟着僵硬起来。
　　“怎么——”悠太也跟着侧过身体看向门口，话说一半同样没了下文。
　　门侧的父亲迎着两人在惊愕里直勾勾的视线，脸色铁青。他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了，只是沉浸在深吻里的两兄弟谁都没能发现和注意；望向两人的目光在短短的时间里从惊诧转为愤怒又化为此时的冰冷失望，他绷紧着唇上前几步，将食盒放在身侧的桌子上，开口时声音发着颤：“悠太，出来。”
　　两兄弟几乎是同时滞了一下呼吸。自小的记忆里父亲似乎从没这样讲过话，那样隐约潜伏着的巨大怒气简直令人胆寒。悠太依言站起身时被佑希惊慌扯住了袖子，他回过头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而后才抽离手臂走向门口。
　　关上了门的病房里静悄悄的，佑希一点都听不出门外的声音。茫然失措里胸口发闷，他深呼吸了几下，而后慢吞吞地下床向门口走，光着脚踩上地面时在一个激灵里反倒清醒了一些。
　　快要接近门扇时才隐隐约约听到了父亲溢满愤怒的零星话音，佑希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些什么词，下一刻传进耳内的却是一声脆亮的耳光。他迅速扭动把手打开了门，几步外正在对峙的父亲和悠太同时转过了脸，后者在愣一下后匆忙擦去嘴角的血渍捂住了半边面颊。
　　悠太脸上发红的几道指印几乎刺得人眼睛生痛，佑希咬着唇将堵在嗓子里的一口气狠狠咽下去，而后缓慢地迈步上前，不带温度的目光转向父亲后便没再挪开。刚才的一耳光是用了全力打下去的，父亲半举着发麻的一只手同样心情复杂，但当对上佑希堪称凶狠的目光时，所有的茫然情绪重又成了在胸腔里节节上升的怒气。
　　“佑希，回房间去！”他放下半悬着的手，对着几步外的人沉下了声音。
　　佑希权当没听到，和父亲对视着，他一步步走过去站在了悠太身侧，停下脚步时脊背绷得笔直。悠太几乎被他这样冷冰冰的模样吓到了，这时候仓皇放下捂着面颊的手扯了扯身侧人的袖子：“佑希……”
　　“——连我也一起打好了，”佑希没有转开目光，他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父亲，“原本就不是悠太的一个人责任。”他的声音不高也不大，回荡在走廊里显得十分平静。
　　“你……”父亲的脸色青得不能再青，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喜欢悠太，”佑希像自小做过无数次那样，面无表情地和父亲唱着反调，“想要和悠太在一起，一辈子。”
　　“佑希——”悠太再次扯他的袖子，开口时因为唇角发痛而吸了口气。然而佑希依旧是没有给出回应。
　　“我喜欢悠太……是恋人那种喜欢。”佑希再次用毫无起伏的平静语气表明了立场。
　　面前的人毫无认错悔改的自觉，父亲已经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似乎从来都是这样，佑希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崇敬亲近过他，更多时候都是在威逼利诱里才有点乖顺小孩的样子。父亲绷紧唇角抬起了一只手又放下，看着眼前目光冰凉的儿子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怎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良久，他颓然放了胳膊，掩着面容避过了佑希刺过来的视线，再开口时像是苍老了十几岁。没有人再说话，父亲在深呼吸一下后擦过眼角，而后迅速转身离开，一点都不想再呆多一秒。曾经能轻易说出口的谅解，无数次重复的大喇喇的示好，此时他都没有力气再做了；现在的佑希，对他来说真的像是个陌生人。
　　长廊在父亲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陷入死寂，佑希依旧绷着背脊，片刻后晃了晃身子用一只手扶上了墙壁。悠太匆忙扶一把让他倚上了自己的肩膀，佑希像用光了气力似的向下滑落，在被前者托住背扶稳后嘶哑地吸着气。
　　“……还好吗？”感觉到佑希的喘息愈加重起来，悠太惊疑不定帮他顺着胸口，在注意到再次泛起紫的嘴唇后匆忙揽着他移进房间，“深呼吸——佑希，深呼吸。”
　　胸腔憋闷的感觉从没有这么强烈过，佑希简直要窒息了，他按照悠太给出的节奏调整着呼吸，然而眩晕里却只能像个哮喘病人般粗重嘶哑地喘息。很快被安置在了病床里，佑希软绵绵地向一侧倒，悠太慌忙扶住他的肩膀将氧气罩挂上来。
　　“深呼吸——对，佑希，不要急……”
　　窒闷感终于没有那么强烈了，逐渐平复下了呼吸，佑希阖着眼倚靠在床头，意识迷蒙。纷乱的思绪里依旧是父亲溢满失望的那一句话，他感觉到某种陌生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悲怆，从心脏深处一路蔓延出去让人仿若浮空般不知所措。
　　佑希费力地张开眼，在见到悠太同样茫然无措的面容后又沉沉合上，静静置在身侧的一只手摸索着覆上了对方的手背。像个遭到了抛弃的小动物，他反射性地抓住了此时唯一能够紧握的东西。
　　佑希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那样异样情绪的来源：他被抛弃了。原本就只能是个越来越沉重的包袱，而现在，他终于给出了对方最好的抛弃自己的理由。没有眼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