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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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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向治疗的弊端终于显现出来,原定疗程里的第三次治疗没有如期进行,即便如此,佑希的状况也并没有好上多少。医生没有再费心思对于定向治疗的剂量作出调整,这样的情况下,他终于还是开始筹备回避已久的传统疗法。
父亲在之前没有说出来的考虑成了现实,而需要作出准备的也只有佑希一个人而已。考量之后还是采用了传统的放射治疗配合静脉化疗以及药物抑制,也就是说兜兜转转最终回到的依然是大叔曾经经历过的治疗模式。
佑希没有放弃的打算,但他却明白,坚持一定很难。然而曾经说过的,到这种时候会去进行手术,此时他却没有办法再次提起。
每天都是心神不定,母亲面容上的疲惫愈发鲜明起来,而佑希所能做到最多的也只是在感觉到痛时尽量不要出声罢了。悠太开始频繁地往来于学校和医院之间,早前带来的一套漫画佑希至今没有翻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翻阅几页后便不自知地阖上了眼睛。
周末,悠太很早就到了医院,他已经提前叮嘱过母亲,让后者在这一天里早早休息。一周的间歇期里佑希的状态有所恢复,这时候又到了常规检查的时间,他从前一天晚上8点开始就没再进过食,下床起身时几乎是两眼一摸黑,接着迅速被匆忙进房间的悠太抱了个满怀。
“还好吗?”悠太几乎被那尖削的下巴铬得肩膀发痛,问话里带着心慌。
“唔……”佑希含糊应声,身子还是软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医院里做各项检查了,两个人对各种流程已经是轻车熟路。悠太在确认佑希无碍后将他安置在了长长的队伍末端,叮嘱着缓慢移动,而后自己却辗转于各个窗口递病例领表格。
佑希望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然后才慢吞吞地摆正了身子。他只穿着空荡荡的宽大病号服,身上没装任何的东西,不过随着队伍前移,到达队首前悠太总是能够疾风般赶回来。天气渐热,远处的柜式空调吹着凉风,佑希不禁避开了一些。长长的队伍里恐怕只有他才会感觉到冷。
最终依旧是像重复了数次那样一项项做着检查,只是在血常规抽血时出了些问题。护士小姐利索地扎破了佑希的无名指,然而用力挤压之后出血量却是少得可怜,最终不得不无奈改为静脉抽血。
手肘处早已经在无数次的静脉注射里泛起了青,不甚熟练的护士一针下去,佑希痛得倒吸了口气,抽血完毕用棉棒按了一会之后针孔处便高高地肿了起来。垂下手臂时会由于凝血功能不好而再次冒出血珠,悠太抿紧了唇瞧着佑希有些滑稽地伸平了一只手臂走在身侧,在他体力不济时及时帮忙托起了那只胳膊。
“会痛吗?”终于回到了病房,悠太蹙眉望向那处泛青肿起的皮肤。
“不会了……”佑希话音有些颤,放下手臂后又有鲜血涌出来,他突然间有些难耐地捂住了嘴,没等悠太反应,他已经摇摇晃晃地冲进了卫生间。
熟悉的呕吐声传出来,悠太撑着桌沿,面上还带着些茫然。化疗期间的恶心呕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间歇期里已经平复下来的症状再次发生却不是什么好兆头,没等他回过神,佑希却已经掩着嘴角晃出隔间了。
“……看到血,有些晕。”佑希略喘着解释了一句。许久未进食,这样掏心掏肺的呕吐更是折磨人。
悠太恍惚望过去一眼,几步外的人再次将手臂平举起来了。他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话。相似乃至更甚的情形不知见过多少次,他已经不会像最初时候那样,在佑希吐得蜷起身子时心慌到手足无措了。
“休息一下吧。”悠太稳稳扶住佑希的手臂引导着他坐到床边,后者顿了一下才跟着迈步。
“妈妈早上熬了粥,现在可以喝了。”安顿好身侧的人,悠太打开了早上带来的保温壶。肉粥香气四溢,他利索地倒进小碗里,在瞧了一眼佑希的状况后,又微侧过身体耐心地舀起一勺凑到了后者唇边。
这动作很熟练,悠太平静的神色也无可挑剔,然而佑希却是慢了一拍才将小小的瓷制勺子含进嘴里。片刻后他接过碗自己喝起来,手肘的针孔处没再有血珠溢出,不过碗里的粥依旧是喝到一半便没法再下咽。
食欲不振是治疗过程中的常态。没有办法强迫着佑希吃更多东西,母亲只能变着法地尝试各种菜色,而悠太能做的也只是尽量督促面前好似永远不会感到饥饿的人记得进食。佑希重又拿起了那本翻至一半多的漫画单行本,悠太收好东西后如常抽出了专业书籍勾画重点。
不算短的时间里,无足轻重的课程都被他果断翘掉了,这样子捧着课本陪佑希呆在病房里的日子也已经成了常态。偶尔会散步,在佑希身体状况允许时也会去逛一逛书店,悠太愈发习惯起两人相处时大段的沉默,他学会了在需要时才开口以及适时的帮衬。
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新的习惯正在一点点覆盖上旧时的习惯;悠太在一点一滴里试图令自己更加坚强起来,只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成为让佑希放心依靠的那一个人。而冷硬的现实似乎正让他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目标。
悠太耐心细致地阅读着书页上的文字,大量的专业词汇和极少的黑白插图是看惯了漫画的佑希极为厌恶的东西,然而前者却能够随着全神投入而心无旁骛。他不时用深蓝的水笔勾画着重点,垂着头时丝毫察觉不出身侧人已经偏向自己的视线。
“呐,悠太。”
“嗯?”
“……”佑希不答话了,直到悠太抬起头望向他后才接着开口,“以后不要再翘课来这边了。”
“……怎么了吗?”悠太迟疑提问。
“积压那些功课要做不觉得累吗?”佑希合起了漫画,“即使留在这里也需要做那些东西,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耽误下来。”
“……”
“平常有妈妈在的那些时候,悠太不过来也没什么关系,原本就是不需要的。”佑希依旧是惯用的平淡语气。
悠太握笔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不需要么?”
“嗯,”佑希点了点头,“一开始就说过了的,不需要。”
重复过无数次的推拒,悠太不由地苦笑了一下,这也是不得不适应的新习惯。他淡淡凝视了一会佑希的眼睛,而后才低下头重新专注于手头的东西,一句“嗯”答得不轻不重。那同样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音节。
悠太出现在病房的频率减少了,佑希却并未感觉出太多变化,重复循环的治疗流程足够令他无暇他顾。定期进行的放射治疗,每天的静脉注射和滴注,比进食更为重要和频繁的吃药,以及这样的治疗所带来的种种副作用——所有东西都浸泡在时间里,在察觉到自己已经习惯这些之后,他甚至没办法感觉到吃惊。
母亲的眼泪越来越少了,她已经能够屏着气为在疼痛里齿关紧咬的佑希灌下吗啡,在后者终于放松下蜷缩的身子时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时间是安抚一切也是抹杀一切的利器,它令所有曾经尖锐深刻的事物显得圆滑而自然。
五月末的连续大雨让气温骤降,医院里感冒发烧的病人也相应地多起来,刚刚经历过新一轮治疗,佑希没能在免疫力最低的时候躲过这一遭。反反复复地几次低烧后温度再度攀升,情况很快变得棘手起来。
最为严重的几天里悠太再次长时间地守在了病房。数次反复的高烧十分凶险,两位父母轮番守夜,不敢留佑希一个人在医院,悠太则在白天的时候守在床边。间歇的几次清醒里佑希都是十分正常的样子,然而当他将脑袋埋进悠太颈间,又摸索着亲上悠太的唇时,后者才觉察出他在高热里颠三倒四一片混沌的思维。
唇齿相抵呼吸纠缠的长长一段时间里房间内始终是安静的,没人说话,悠太在感觉到面颊濡湿时才抓着佑希的肩膀将他向后扳了扳,而后用拇指为他擦着不断涌出眼眶的眼泪。
“不要哭啦——”悠太迎着对面不甚清明的目光露出苦笑,佑希的眼泪总是来得这么令人意外。眼前一惯苍白的脸颊此时带着高热里不正常的潮红。
佑希最终抓着他的手重又睡着了,嘴唇蹭着被子的睡颜依旧像个孩子,只是散散铺开在枕头上的栗色发丝干枯无光,仿佛属于毫无生机的垂暮者。悠太愣了一会,然后才抬手擦了擦自己面上的泪痕。
在这之后佑希很快退下了温度,经过不短时间的观察确定高烧不会再继续后,几位家属和负责的医生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持续忙碌的母亲也在降温里着了凉,担心会影响到佑希,她没有再出现在病房里,悠太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接替的人选。
陷入昏迷被人侍候时的状况是非常难堪的,佑希在真正清醒后依旧坚持着自行解决洗漱解手在内的所有事务,双腿发软脚步虚浮地挪向卫生间时他总是下意识地拒绝悠太的搀扶。
始终维持着点滴注射,恢复进食时佑希再次陷入了呕吐和胃痛的恶性循环里,扒着洗手台软下身体后他几乎爬不起来,愈显宽大的病号服也在冷汗里变成了贴紧皮肤的潮湿布料。悠太在第一次企图圈着腰扶他起来时被用力推开了,而在一次一次地重复之后,他终于还是能够让后者软绵绵地靠上自己的肩膀。
按摩,擦身,这些在佑希昏睡时候能够正常进行的事情,在他清醒时反倒是十分艰难的任务。退下了湿漉漉的病号服,佑希蜷着身子没再拒绝打好了热水的悠太,后者用浸湿的毛巾慢慢擦拭着他光裸的后背,在感觉到细细的颤抖时依旧是如常地沉默着。
佑希的背一向是很漂亮的,皮肤光洁,肩线流畅,脊柱的形状明显但并不突出,微微瑟缩时两只肩胛骨突起的线条对称优美。这是悠太许久之前观察到的模样,那些时候两人都是最为紧密地契合着,只需要稍伏下身子他便能埋首进佑希的后背里。
然而此时,面对着眼前这张消瘦到骨骼支楞的背,悠太在深呼吸里只感觉到眼眶热得发烫。抓着温热毛巾的手指轻颤着,他抿起唇,而后闭上眼睛凑上前,在那只凸起的右侧肩胛上印下了一个吻。那是最初时候,佑希为他留下了一个吻的地方。
被炙热的液体打湿了皮肤,床上蜷缩着的人不由得战栗了一下,悠太却是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而后舔舐了一下自己落下眼泪的位置。佑希紧紧蜷着身子几乎要挣扎起来。
“咸的。”品尝过后,悠太颤着音调得出结论,回应他的是对方稍显急促的呼吸。
“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悠太向前一些将佑希揽进了怀里,嗫嚅着说出口的句子淹没在哽咽里,“真的没办法了啊,没办法变成佑希想要的样子……”
他将额头抵在了佑希的后颈里,越来越多汹涌的眼泪没法停下,好像几个月里层层包裹起心脏的厚重坚甲全都在一瞬间碎掉了。早就想要这样脱口而出了,悠太在这时候才终于承认,自己从来都做不到对方期待中的那样坚强,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法做到。
佑希大张着眼睛,在这样一个突然的拥抱里连挣扎都忘记了。
一阵沉默间悠太将手臂更加收紧了一些,他听不到自己啜泣的声音,他只能听到佑希的心跳声,不安而急促,仿若擂鼓。后者在这时候才像是回过神来般挣动起来,重重喘息间他就像个被困在危机里的弱小动物。
佑希打着颤的手指用力地收紧,悠太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那突起的骨骼铬得生疼。
“不是说好了要说实话的么,”他依旧没有松开怀抱,直到佑希花光了力气没法再挣扎时才接着开口,“可是佑希一直在说谎,一直一直都在说谎……明明一点也不好,却总是装作没关系的样子——”
“即使是……”悠太换了口气,在哽咽里力图咬字清晰,“即使是这样软弱的我,偶尔依靠一下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佑希颤抖着僵下了动作,悠太满耳里都是他喘息的声音,大口大口的喘息,带着鼻腔里细小的努力遮掩的哽咽;紧贴手臂皮肤的胸腔在上下起伏里抽动着,悠太紧闭着眼调整呼吸,无法抑制地想要看看对方此时的表情。
他在退开一些后极轻地将佑希翻了过来,后者在无力和眩晕里闭着眼睛,这时候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眉目;然而他依旧无法停止地喘息着,在不断有液体滑落脸颊的时间里只能大张着口呼吸,抽泣的声音甚至忍不住更大了一些。
未着衣衫而裸露在空气里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仿佛过度荷载的机器。悠太触上了佑希遮挡着面目的手臂,却没了将它拉开的力气,好似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会切去对方最后一点退路。他将被子拉上去一些,在佑希的战栗里将他裹得紧紧的。
悠太抿着唇重新趴在了床侧,一只手隔着被子依旧松松圈着佑希。后者依旧在哭,然而抽泣和喘气的声音却是随着疲惫的加深愈渐低沉下去,最后只剩下了极尽细微的啜泣和呻吟,而悠太此前混沌激烈的思维也在这细小的声音里沉淀冰冷了下去。
静默里他几乎要以为佑希已经睡着了,这时候也已经明白了这样丢弃了理智的逼问只能无疾而终,然而在终于平复下呼吸后,后者却是用极微弱的声音开了口。
“我以为——悠太也变了……”在这道声音打破寂静时,悠太几乎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所有人全都是这样……越来越习惯,越来越冷静,”佑希依旧用手臂遮着眼睛,“一直一直住在医院里,即使一直这样病下去也会变成理所当然……”
“最开始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痛,感觉到难受,可是现在已经区分不出什么时候才是不痛的了,正常时候的感觉,几乎要记不起来了。”
“佑希……”悠太覆上对方骨节突起的手腕,感觉到极轻微的颤抖,冰凉的触感浸透指尖。
“——就连悠太都是,已经开始习惯我的病了,”佑希断续地换了一口气,“每天每天,你们这样照顾我的日子没完没了,而我只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病人。”
他慢慢地挪开了手臂,终于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神采,几个月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光彩似乎都消失了:“一直留在这里,一直面对着这样的我,悠太也会慢慢习惯,然后连这样的照顾也会变成打针吃药一样的程序……”
“不会的……不会的,佑希……”悠太讷讷辩解,感觉到自己抓着对方腕子的手掌也在跟着失去温度。
“这样子的话,即使到了最后,也会变得很容易吧……”佑希重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再次顺着脸颊一侧淌下去,“因为都已经习惯了,慢慢来的话,就不会有那么痛了。”
“以前——以前的话,明明是觉得这样很好的,”佑希翻到一边蜷起了身子,“真的,一直以为如果能这样就好了……”他的声音打着颤,失去力道的尾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悠太在沉默里神情迷茫。
“可是事到临头才觉得怕,才发现完全没办法甘心……会生气,变得不可理喻,即使拖拖拉拉也不想真的变成那样惹人讨厌的包袱……”佑希哽着嗓音,“想被拉住,想被记住,即使是一个人也好,想要多一点时间,不要在变得可有可无后消失掉——”
“佑希……”悠太突然间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似乎都是错的。
“……想要继续……继续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佑希缩成了一团,话音里带着哭腔,“想要活下去……不想就这样死掉,不想就这样被忘掉——”
想要被记住,被在乎,被悠太像从前那样当做最重要的人——陷入恐惧和绝望里时,佑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曾经的退让和付出从来都抵不过掩盖不住的自私与渴求;像大叔那样心无旁骛地希望对方一切安好,他做不到。
“不会的……”悠太颤着语调应声,了然之后不知是喜是悲,他轻轻抚着佑希的脑袋,在对方惶恐闭上眼睛后拨了拨那些因为汗液和泪水而粘连的刘海,“我不会习惯,也不会改变,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会一直看着佑希,不会忘记佑希,不会让佑希就这样死掉……”
“不会死的,不会让佑希死的……”
悠太抿紧了唇,语声坚定,就连紧闭着眼的佑希都忍不住想要相信了,他缓慢地放松下了紧绷的身体。指节间夹着几根在轻抚里脱落的栗色发丝,悠太愣了愣,却很快在将它们扫至一边后擦了擦眼睛。
佑希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看上去精疲力竭,尽管裹着被子,他依旧瑟瑟地发着抖。悠太呼出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佑希……冷吗?”
床上的人没有应声,不过这样子不作推拒的模样悠太只会认作是默认。一直以来积压在胸口仿若重石一般的情绪终于消失不见了,悠太甚至有些难以相信;当再次挤在一张床上,将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拥入怀里时,他才确信了这样的温存并非错觉或是记忆,而是现实。
“我后悔了……”悠太哑着嗓音开口,却不知怀里昏昏沉沉的佑希能不能听到。
“我喜欢佑希,果然还是……很喜欢佑希,”将额头抵在对方窄薄的肩膀上,悠太的话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一定不会再这样被推开了。”
佑希紧紧闭着眼睛,在由后背传来的温暖里陷入了无尽的茫然和迷惑。这样抓紧对方是不是正确的,他依旧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