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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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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希在入睡前始终是意识不太清明的样子,悠太不放心地在病房里留到了深夜,最终干脆是挤进病床陪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时挨过耳光的面颊微微地肿了起来,清晨早早来到医院的母亲难掩惊奇,担忧问话里还是过去关切的模样。
“牙痛。”
悠太草草编了个借口,对前一天事态一无所知的母亲很轻易便相信了。离开时佑希还没有醒过来,晚上搂着的另一人被替换成了空落落的被子,他蜷着身子显得很不安稳。忍不住再次帮着掩了掩被角,悠太抿着唇对母亲细细交代了前一天佑希的身体状况后才出门离开。
治疗依旧在继续,佑希的状况不算太糟,但也绝对称不上很好。许久未出现的低烧症状再次反复起来,悠太几次去探望时他都是挂着点滴沉睡的模样,清醒时也因为嗓子发炎很难说上什么话。
不知情的母亲始终是一贯的样子,会耐心细致地帮佑希揉搓因为长时间输液而发僵的手指,也会在没法忍受的一通呕吐后帮他擦去冷汗,换掉潮湿的衣物。从来都是很亲近母亲的佑希从没抗拒过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然而一想到后者在知晓实情后有可能显露的态度时,这样子的照顾和陪伴像层层压力般愈发让他疲惫不堪。
父亲一连几天都没有再出现在病房里,一向大大咧咧的老爸会生气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真的打算就这样和自己断绝关系……没力气走动又无事可做到睡不着觉时,佑希才有空思考这些。一度以为血缘和亲情是世界上最为牢不可破的东西,而在亲耳听到父亲的那一句话之后,他却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床侧的母亲正对着一本杂志打瞌睡,佑希用没有连点滴的一只手撑起了身子,而后愣愣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
“妈妈,”在对方迷蒙抬起头时他滞了一下呼吸,片刻后还是说出了掩埋于胸的句子,“……你会不会讨厌我?”
“唔……什么?”母亲愣了愣。
“如果——我做了很过分很惹人讨厌的事,你会不会不想要我,后悔生下我?”
“怎么会……”母亲有些迷惑,却还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管佑希做了什么事妈妈都是会原谅的啊,况且佑希一直是乖孩子呢,从来都不会惹我生气——怎、怎么了佑希?哪里不舒服吗——”
佑希眼眶里缓慢蓄起的一颗泪珠倏然滚落,母亲惊慌失措,一边帮他擦着眼泪一边观察着是不是哪里不对劲,说话间自己的眼睛也跟着红起来。佑希哽着嗓子摇头,而后将瘦瘦小小的母亲拉近一些,像过去那样撒娇似的将额头埋进了对方的肩窝里。随着年岁增长个头也渐渐拔高,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对方了,馨香柔软的气息溢满鼻腔,这是和悠太的怀抱截然不同的味道。
“佑希君……?”母亲手足无措,久违的拥抱里还担心着他扎着针的一只手会不会受伤。
“梦到你们不要我了……”佑希吸着鼻子,“要一直这么喜欢我才行啊,妈妈。”
“嗯,妈妈不会不要佑希的啊,”母亲放下心来,闭起眼睛轻拍着他的后背,“老爸和悠太君如果乱来的话,妈妈也会代替佑希好好地惩罚他们的!”
“……和悠太没关系。”佑希不禁收紧了怀抱。
“嗯嗯,妈妈知道啦,是梦哦,是在做梦啦,佑希。”她的声音带上了点笑意。
佑希抽噎着换了口气,而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母亲的怀抱柔软温暖,他还想要再多多地停留一些时间。当意识到这样的温暖和来自悠太的熨帖也许只能二选一时,他第一次希望不要有未来,不要有以后和永远。
周末时悠太如常代替母亲留在了病房里,佑希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至少靠坐在床头时维持着几天里少见的清醒样子。那是个大大的晴天,窗外的阳光一路照到了病床边,佑希探出指尖观察着透过光线而泛着红的皮肤轮廓。
“呐,悠太,去散步吧。”他突然间转过脑袋看向了床侧正做着习题的人。
“唔……”悠太抬起头,目光扫过佑希不见情绪的面容,而后却是起身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退烧了吗?”
“昨晚就已经正常了。”佑希没有避开,顶着对方的手掌轻声作答。
“不过今天很热的样子呢,”悠太有些为难,不放心地观察着佑希的脸色,“佑希真的有力气坚持散步吗?”
“没力气的话就由悠太背回来吧。”佑希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上不要这么坦然啊,这位弟弟。”悠太苦笑,然而望向对面的目光却满是温柔。
下楼前佑希扎起了头发。几个月没有剪过,发尾早已经掩住了后颈,悠太小心翼翼帮他拢起发丝,橡皮筋松松扎起的小辫子在脑后晃晃悠悠。佑希依旧像过去那样,在感觉到对方手指极轻的动作时惬意地半眯起了眼睛;病房里始终保持着适合的温度,他已经很久没有让悠太这样帮自己扎过小辫了。
住院部大楼前的草坪此时正是最碧绿最漂亮的时候,佑希一路懒洋洋地挂在悠太肩上,稍累时两人便在草坪旁的树荫下落了座,从树叶缝隙间落下的阳光斑斑驳驳得晃人眼睛。这样的好天气里出来散步的人很多,不止是病人,也有住在附近的居民,喷泉旁有不少拍着皮球的孩子和随着主人四处打转的宠物犬。
打着哈欠的佑希突然间拍了拍手朝远处招呼了一下,悠太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只几个月大的萨摩耶正独自在草坪上跑得欢快,松松软软的样子好似一团白色的棉花糖。听到了佑希发出的逗引的声音,它原地转一圈后很快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好像毛球。”佑希在小狗脑袋上方晃着手指,小家伙着急上火地半支起身子趴在了他的腿上。
“小心被咬到哦,”悠太看着小小萨摩耶呆呆傻傻只差蹦起来的样子也不由地笑了笑,低声的提醒显得漫不经心,“它是把佑希的手指当做香肠了么?”
“也有可能是奶棒面包呢,”佑希手指画着圈带着小家伙的脑袋乱转,“……还没能忘得了牛奶的味道呢,这样的年轻人。”
“的确太过年轻了啊——”悠太失笑,“会被佑希这样子搞到晕头转向。”
瞧着小萨摩耶的身子都开始摇摇晃晃了,佑希没再继续逗弄它,转而表扬似的弯腰拍了拍那颗毛茸茸的白色脑袋:“大白好乖。”
“不,根本就不存在大白这个叫法吧。”悠太轻咳了一声。
佑希很快接受了自己毫无逻辑随口叫出的名字,在小狗乖顺地舔了舔他的掌心后不由地一时兴起,接着便抽出悠太的钱夹自顾自搞起了训练。
“要记得这个味道,”佑希提着浅棕色的钱夹在大白的眼前晃来晃去,而后做出一个抛投姿势,“这样子,然后捡回来。”大白的脑袋顺着他的手势晃动了两下,而后十分兴奋地汪了两声,纯黑色的眼珠子里填满了兴奋神采。
“一定要这样么?”悠太垂目瞧一眼自己被大白舔了一口的钱夹。
“不然没有东西可以捡了啊。”佑希丝毫没觉得不妥,低声表明态度后便抬手丢出了钱夹;力气不是很足,不过对小家伙来说已经是足够跑起来的距离。
悠太对大白的信心并没有佑希那么充足,看上去很呆的小家伙会不会顺利将钱夹叼进嘴里都是个未知数。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并排望远处,眼见着大白追着钱夹一路欢腾,然而片刻后它便掉转方向向来处跑,跑至一半时又转了方向渐行渐远。大白一路跑进了喷泉旁的人群里,而且没有再回来的迹象,长凳里的两兄弟对视一眼,而后是悠太叹着气向钱夹掉落的方向走去。
悠太走得不急不缓,人群大多都集中在树荫下的位置,落着钱夹的草坪附近空无一人,他在捡起钱夹后慢悠悠地走回去,对着面无表情朝自己勾手的佑希露出一个苦笑。大白的工作果然是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悠太完全不够专业,”佑希在悠太顶着大太阳走回来后撇了撇嘴角,“要跑起来才行啊。”
“捡钱夹的专业并没有什么意义吧——”悠太叹着气擦了一把汗,话尾又帮身侧的佑希轻拭了一下额头,“很热吧,要回去么?”
“悠太再捡一次就回去。”佑希意外地兴致颇高。
“……”
依旧是不可避免地作出了妥协,悠太看着佑希重又不远不近地将钱夹丢了出去,接着便是认命地一路小跑。喷过水的草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在捡起钱夹后微眯着眼转身,明晃晃的视野里佑希向前探着身子,微微张大一些的眼睛里光影斑驳。
悠太不由地愣了愣,这样子带着向往味道的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佑希的脸上见过了。后者前倾一些的身子随着悠太重又跑近后一点点收了回去,最终再次变成了懒洋洋弓着背的模样,从远处一路收回来的视线此时带着些茫然。
“……佑希?”悠太迟疑着揉了揉面前人的脑袋。
佑希眨了眨眼,而后顺着他的力道垂下了头:“……会累吗,这样子跑步?”
“……”悠太的动作不禁顿了顿,他给不出回答。对于佑希来说,这样子奔跑起来的感觉已经是有些陌生的体验了。
“回去吧,”佑希没再继续前一句话,而是撑着长凳边缘站起了身,“——好热。”他轻飘飘扯下了悠太仍旧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掌,而后半垂着眼重又挂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回去的路上没有真的让悠太来背,不过佑希在一脑袋扎进床垫里后便不想再起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他很快昏昏欲睡,到了护士小姐来扎针的时间才发现温度再一次上去了。不高也不低的温度,却总是让人束手无策。
悠太一直留到了傍晚,佑希正靠在床头喝母亲带来的清粥,他看了一会后者慢吞吞进食的样子才转身出门。
“味道不对劲吗,佑希君?”佑希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母亲立刻有些紧张地出声询问。
佑希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她的目光很柔软:“……很好喝。”
打针,吃药,或是检查,佑希从来都是很配合的样子,在不甚熟识的护士小姐眼里他向来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一个人时也只是安静地翻翻漫画或是睡觉。所以当到了固定量血压和进行注射的时间,没有在病房里见到这位年轻的病人,她只是在稍稍疑惑后暂时返回了办公室。
当包括悠太在内的几位家属收到佑希出走的消息时,后者已经坐上了地铁,在摇晃里对着窗外明亮的风景眯起了眼睛。换上了久违的清凉帽衫和牛仔裤,佑希这才发现即便将皮带扣到最后一只孔,裤子依旧是松松垮垮的样子。对着窗外城市的景色稍稍出了一会神,他闭起眼睛靠上了椅背。
如果不是关机状态的话,佑希的手机一定早已经被打爆了。悠太在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后径直冲出了正在上课的教室,顾不上向旁人解释什么,他一边匆忙赶回公寓一边拨着佑希的号码,响过几次提示音后却是只能放弃。打开门时发现公寓依旧是空荡荡,佑希的去向彻底成为了毫无线索的未知数。
不只是悠太,父母,春和千鹤,以及远在京都的要,谁都想不出佑希会去的地方,仓皇间只能循着记忆点滴一一寻找过去。从正午到傍晚,从蕙稀高中阳光强烈的天台到老房子附近有些残败的小树林,临时碰面的几人一次次分散,得出的消息都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疲惫回到客厅时悠太看到了深陷在沙发里的父亲,两个人静默对视一会后只能各自转开目光。父亲掩着面长长叹了口气,片刻后抬起头望到了远处墙壁上散乱排列着的数只相框,有些愣的目光一时间无法再转开。
悠太也跟着望过去。那里是记录着他的佑希成长的地方,从婴儿期到如今的少年,他们从来都是两个人,即便是父母也没有和其中一人单独合过影。视线渐移,角落里记录着身高的黑色短杠一点点爬升,几乎重合的两根线旁Yuta和Yuki从来都是并排书写的,相似的笔迹从歪歪扭扭逐渐演变为如今的挺拔端正。
父亲突然间偏过脑袋挪开了目光,他俯身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包香烟,点燃一支后深深吸了一口。有些邋遢地靠上沙发背,他抬起脑袋望向天花板,烟雾缭绕里面容上一片空白。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父亲吞云吐雾的样子了,悠太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来时,客厅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愣神,悠太仓皇掏出手机,在看到屏幕上闪烁着的名字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他对着另一端安静问答,沙发里的父亲探着身子眼神迫切。
“是花代小姐,”悠太在挂断电话后语音平缓,“佑希在她的店里。”
“嗯,”父亲呼出一口气,而后缓慢弯下了有些僵直的后背,“去吧……”
“……”悠太望着垂下眼睑的父亲,感到嗓子发堵。
“交给悠太了,”父亲嗓音低沉,“——带佑希回家来。”
悠太迅速出门离开,跳上出租车后报出了花代不久前发给自己的地址。花代去医院探病已经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和高中时认识的“番长”一起被佑希归纳进了人生走马灯里,当他满面认真地要求成为了理发店领班的花代提供免费理发的会员卡时,少不了再一次被一旁推着眼镜的要抽了把脑袋。
理发店地址这种被随口带过的细节,连一贯细致的悠太都已经忘记了,然而佑希却在这时候一声不吭地找了过去。隐隐觉得不安,悠太摩挲着掌心的手机,抬头望向窗外时看到所有路灯在闪烁一下后亮了起来,而天色却还没来得及黑下去。
理发店里,花代在角落里拨电话时显得有些鬼鬼祟祟,而在发给悠太地址后,她将佑希的手机放进后者书包的样子也同样是偷偷摸摸的。佑希正缩在椅子里上下晃着脑袋打瞌睡,手艺不太纯熟的新入理发师举着剃刀神情尴尬,迟迟不敢下手。
“我来吧。”花代转过目光后不禁露出苦笑。
佑希在不久前才犹豫着迈进了这家店门。他在地铁上习惯性地睡着了,一个人时自然不会有人叫醒他,迷糊清醒时列车已经转过一圈,距离目的地反倒比出发时还要远了许多。不敢再睡,佑希打起精神一路坚持,晃晃悠悠转过几条街道后终于看到了名字耳熟的理发店,在见到诧异望向自己的花代时他已经有些昏昏沉沉。
“只剩下坐地铁的钱了,”花代惊讶问着话,佑希打着哈欠一概无视,“来剃头发,说好了免费的吧。”
从来没想过这些软软的栗色发丝会在自己的手里统统剃落,就像没想过这丛头发会和它的主人一样成为此时苍白憔悴的样子。花代在拍了拍佑希的脸颊后示意对方端正坐姿,湿漉漉的头发捧在手里不再像之前看上去的那样干枯,然而她捏着剃刀的手还是有些发颤。
“确定要剃掉吗,全部?”花代终于还是面对着镜子迟疑开了口。
“嗯,”佑希凝视着镜中的少年,眼里的光线有些明灭,“……确定了。”
头发一点一点被剃掉,光滑的头皮裸露出来,最后只剩下一颗反着光的脑袋。瞬间联想起了曾经打过交道的茶道社十老师,佑希眨了眨眼,而后起身从包里拿出不久前买的浅咖色针织帽,套上脑袋后才终于觉得不再那么别扭。
“谢谢。”再次照了照镜子,佑希挎上书包打算离开。
“等等——”花代匆忙扯住他的袖子,支吾了一会后迟疑问话,“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佑希有些疑惑,不过还是顺从地给出了答案:“回家。”
花代愣了愣,而后点着头松开了手。佑希在道别后很快出了门,晚上的温度有些下降,他不由地缩了缩肩膀,然后才一点点迈进了夜色里。直到那个瘦削背影消失在街角,花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有留下悠太的号码,片刻前的惆怅心情一下子被懊恼冲得一干二净。
悠太一路辗转,在收到花代带着些歉意的说明后也只是苦笑一下,简短对话几句后又是匆匆离开。知道佑希没有出走离开之类的想法,安下心来后他静静思考了一会,对司机报出的是公寓的地址。
爬上顶灯昏暗的楼梯,穿过一片清冷的客厅,悠太扭动把手的动作没有迟疑,然而在看到安静侧躺在床上的人时还是不由地舒了一口气。佑希在听到门扇的吱呀声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见到缓慢向自己走来的悠太时又沉沉地阖起了眼睛。
“今天……真的吓到了很多人啊,佑希君。”佑希没有戴帽子,悠太一眼便看到了他此时光溜溜的脑袋,迟疑之下还是苦笑着拍了拍。
“惊喜——”佑希语气坦然,而后睁开眼睛瞧向悠太,“有没有显得很厉害,像十老师那样?”
悠太顿了一下:“……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比较像一只大号的白团子。”
佑希眨了眨眼,接着翻了个身不再说话。一阵沉默之后,他半撑起身子拿起床头的针织帽重新套上了脑袋。
“会热吧?”悠太苦笑,又抬手帮他将帽子摘下来。
“……”佑希干脆蜷起身子将脑袋一并埋进了被子里。
“——很厉害,”悠太将被子掀开一角,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佑希光滑的后脑勺,“第一次见到,这样干脆利落的佑希。”后者绷紧了身子,陷在阴影里的眼睫颤抖着却没有掀开。
悠太在不久后离开房间,开始打电话一一通知父母和好友,在母亲止不住啜泣慌张询问着情况时他抿着唇柔声安慰,而后耐心作答。第二天就是生日,他以为自己大概了解这份惊喜的意义。
再次回到房间时佑希已经睡沉了,他终于将脑袋挪出了被子,只有嘴唇习惯性地蹭着布料边缘。经历了大半天的胆战心惊,终于安下心来后悠太同样疲倦万分;他在冲过澡后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子里,佑希在被轻扯一下后便顺着力道靠了过来,微启的两片唇像终于找到归宿似的落在了悠太的睡衣领口。
一下一下轻拍着佑希的后背,悠太安静地阖上了眼睛。不算宽大的单人床里再次挤上了两个人,然而他却是享受到了长长一段时间里少有的安眠。
佑希仍旧是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醒过来时却发现悠太躺在自己身侧没有挪动。没有早起准备早餐也没有按时去上课,他在清醒后也只是依旧维持着睡姿和佑希挤在同一张床上,对上后者惺忪视线的眼睛里自然早已经是毫无睡意。
“醒了?”悠太淡笑了一下,“饿么?”
“……”佑希迟疑着晃了晃脑袋,他已经很少会感觉到饿了。
“还是要吃东西的吧,”悠太抚了一下他光溜溜的脑袋,声音里还是挂着点笑意,“豆粥好不好,哥哥大人我煮粥的水平进步了很多。”
“……哦。”佑希在那样陌生的触感里撇了撇嘴角。
两个人在片刻后一前一后地向洗手间走,悠太新拆了一支牙刷递给佑希,后者顿了一下才接过来,然后愣愣看着悠太将闲置许久的旧牙刷丢掉后又将杯子递过来。
“一直没有扔么,牙刷什么的?”佑希抬眼瞧他。
“嗯。”悠太简短作答。
不止是牙刷和水杯,还有毛巾、拖鞋、碗筷,甚至是新学期的课本,全都是双人份的,全然没有因为另一人的缺席而有所减少。慢吞吞喝粥时佑希不由得看着两个人一红一蓝的碗走神,没了胃口他却依旧端着碗没有放下,悠太解决掉自己一人份的乌冬面后有些疑惑地抬目望向对面。
“怎么了?”悠太从有些愣的佑希手里拿下碗勺放在一边。整个上午里后者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欲言又止。
“呐,悠太,”佑希向后一些靠进沙发背里,说话间抬手将针织帽向下拉了拉,“……我决定了,要接受手术。”
“……”悠太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两只叠起的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看,我还特地去剃光了头发——做手术是要剃掉头发的吧——”佑希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什么时候决定的?”悠太抬起头打断他。
“……上个礼拜,”佑希抿起了唇,“突然间想通了的时候。”
“因为爸爸么——佑希打算放弃了吗?”悠太语声喑哑。
“不是,”佑希摇了摇头,“不是放弃——想要活下去,想要正常健康的呆在悠太身边,所以才会决定接受手术的。”
悠太在这样冷静的解释里慌了神:“可是——”
“悠太觉得现在的治疗有希望吗?”佑希抬头反问他,“重复的治疗,重复的生病,恢复原样的机会小得可怜。再这样下去的话……再这样下去,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连最后一点想要活下去的信念都丢掉……”
“所以,在这样还有希望的时候至少应该试一试不是吗——接受手术的话,也许就不会这样糟糕了。”佑希绞紧了指间的布料。
“接受手术的话,佑希有可能会死。”悠太吸了一口气。
“……”佑希咬着唇垂下了目光。
“是因为这样吗……”悠太攥紧指节没有转开视线,“想要一了百了,想要……解脱,很早之前佑希就是这样考虑的吧?”
“……不是,”佑希乱了一下呼吸,抬起头对上悠太的视线又匆忙转开,“不是的——”
“如果一定要面对这样辛苦的未来,佑希宁愿没有未来……是这样的吧?”悠太眼角发烫,这样的问话却没能得到答案,佑希垂下了头,像是默认。
“那我呢?”悠太放低了声音,愣愣看着对面的人,“佑希有考虑过吗,那样的时候,我要怎么办?”
佑希嚅嗫着开口:“悠太……会有悠太的生活——”
“不是这个,”悠太哽着嗓子打断他,“佑希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很自私,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佑希阖起眼睛像在念忏悔诗,“能活下去的话,我想要抓住悠太,一辈子紧紧地抓住悠太;如果运气不好死掉的话,也希望悠太能一直记得我,留下一点点位置就好……就是之前所说的,不要太喜欢我,也不要不喜欢我——”
佑希抬起头凝视悠太的眼睛:“可以么,这样的请求?”
悠太咬紧了唇没有答话。面对这样坦然说出的请求,他连拒绝的立场都没有办法拿出来。佑希总是这样,将他的心脏攥在手心里任意揉捏,会痒会痛会快乐会难过,但他从来都没有办法要求对方放手。早已经交付给另一个人的心,他没有办法拿回来。
“……如果是连体婴就好了,”良久,悠太掩住面容,声音却仿若带着笑意,“那样的话我就会早早知道佑希在想些什么——那样的话就能够知道该怎么样阻止这样的决定了吧?”是问句,但不会有回答。
佑希张了张口,却还是垂下了目光。
连体婴的话,直到一方死去,活下来的另一方才能够得到自由和解脱。然而悠太却忘记了。佑希阖起了眼睑,同样希望他不要记起来。
手术时间定在半个月后,佑希坚决的态度令所有人惊讶,悠太是唯一一个没有出声劝阻的人。期末、考试、论文,忙碌里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消耗在小小的病房里,悠太看到了佑希在调整期间所有细微的变化,也看出了他在作出决定后仿佛终于获得解脱和救赎般的释然。那句“不要放弃”就像一道枷锁,现在终于被佑希全然抛掉了。
父亲、母亲、春、千鹤,包括假期第一天便已经匆忙赶回的要,所有人和悠太一起看着佑希被推进手术室,离开病房前哽咽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酝酿已久的告别。悠太什么也没有说,他只默声望着佑希消失在合起的门扇后,接着红色的指示灯准确亮起来。这样的时候,他还没有做好告别的打算。
父亲在悠太和母亲之间落座,而后张开胳膊将两个人一起圈进了怀抱里。啜泣、哽咽、抽噎,所有的声音都传不到悠太的耳朵里;他闭起眼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突然一滞时像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他在战栗一下后仓皇抬起头,硕大滚烫的泪珠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下去。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过来,悠太全神盯着门扇上方的指示灯,沉默里感觉到难以呼吸。
“……悠太君?”悠太脸色苍白,母亲惊慌攥住他的一只手。然而他始终将视线牢牢锁在坚持未熄的指示灯上。
大多数生命数值都降至最低,门扇之后,佑希身上所连接的各种仪器都发出了尖锐声响,有所准备的应急措施全面展开,无影灯下夹着细末血管的止血钳和削薄锐利的手术刀沉稳依旧。佑希的眼睫颤动一下,明晃晃的白光之下他看到树木像丛草抽芽般迅速生长起来。
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梦境里,他看到自己行走在被葱郁森林包裹的幽长小径上,土质路面一路蜿蜒,视野尽头是模模糊糊分辨不清的景色。独自一人穿行许久,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树叶褪下深绿覆上橙黄,堪堪飘落后占据视野的便是又厚又软白到有些刺眼的积雪。季节一点都没有被加快的感觉,景色一度轮换里他感觉到一年又一年无声流逝的时光。
终于,道路尽头,他看到另一个相似的人影逐渐逼近,放下遮挡眉目的手臂后露出的是一双泛着红的眼睛。
“找到你了,佑希。”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不是自己,而是悠太。
被极轻地抓住了指尖,佑希感觉到暖流一点点蔓延扩散,最后抵达心脏;梦境中终于拥抱在一起的两人逐渐融化进了一片白光里,他迟疑着张开眼睛,带着些水汽的视野里有人迅速迫近。耳边瓮声作响,一个长长句子的末尾,他听到终于清晰起来的一声“佑希”。
佑希迟缓地眨动着眼睛,在眼前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后依旧是一副迷蒙样子。
“……我是悠太。”悠太迟疑着开口,医生曾说过并不排除记忆丧失或是错乱的症状。
佑希缓慢地开口,停顿和语调都有些僵硬,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悠太——是什么?”
“是……”悠太说不出下文,微张着口神色茫然;眼前的人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他犹犹豫豫,不知该答什么:兄弟,还是恋人。此时的他看上去比佑希更像个孩子。
“笨蛋吧……”佑希依旧是停顿怪异的语气,“悠太,是笨蛋吧——”悠太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我也——找到你了啊……笨蛋悠太。”被悠太握在手心里的指尖轻轻动了动,酥酥痒痒的感觉像个小小的玩笑。
佑希再次沉沉阖起了眼睛,接下来,他将会迎来一个长长的安逸的梦;而在那之后,会是更加漫长琐碎的时光,会让他在久违的一次幸运后得到所有的慰藉和感动。
那些没有说完的话,未完成的拥抱,即将握紧的双手,不舍结束的故事,都将在不久后的未来里得到时光完整而缓慢的叙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