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罗曼史》博物馆和脸

4、四

　　（十）
　　连城璧并不想接待李寻欢等人到店里来吃面。他也不想站在店里招呼生意。萧十一郎接他出狱的那天就说我知道你其实一点也没有变。连城璧假装没听见，只问了妈妈爸爸妹妹好不好。
　　“璧君说她对于把你送进监狱的事表示抱歉，所以她愿意……”
　　“不用了。”连城璧知道沈璧君是想用钱补偿。
　　“我想你也不愿意。我很早就拒绝了。”萧十一郎说。
　　“你们结婚了吗？虽然你给我写的信里面没有讲过，但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结婚了吧。”连城璧垂着眼皮说着，有些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已经完全搞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舍不得沈璧君，还是放不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解释说：“没有，璧君的老公是个蓝眼睛的外国人。”
　　从此，两个人在一起开了个面庄。这离连城璧的理想差很多。更何况开面庄的钱都是萧十一郎出的。大约是坐过牢的关系，连城璧觉得自己对身边的一切都很陌生，陌生得有些畏惧。在这座城市里，他似乎不能离开萧十一郎这个人。
　　沈璧君曾经联系过连城璧。事实上她没有说抱歉，只是讲：“你以为我不敢反抗你，你以为你可以轻易地达到你的目的。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软弱，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大度。直到现在我也不接受你和他在一起，因为你实在是个很恶劣的人。”
　　“等会儿李寻欢他们来了，你不要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我知道你会觉得你本来应该和李寻欢一样，结果现在卖面为生，很没面子。”萧十一郎说话总是很直接。
　　连城璧说：“怎么会，大家都是校友。我不会想这么多。”
　　萧十一郎笑道：“那你脸红干什么。”
　　连城璧故作不经意地去摸了摸脸。脸没发热。
　　萧十一郎更是笑得开心起来。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面？”
　　李寻欢问得很关切。
　　傅红雪点点头。他想叶开的爸爸不止帅而且很温柔。
　　“你晚上不回去吃饭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叶开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傅红雪一惊。他之前都忘记了。随即他又想起今天妈妈回很晚回家，只留了包方便面给他。
　　“不，不用。”
　　“哦。”叶开很早就发觉傅红雪对家里的事比较敏感，不爱提起，自己也就不多问了。
　　萧十一郎见人来了就迎了出来，连城壁仍然不怎么热情，装作在算账的样子。李寻欢和萧十一郎的友情是大学里喝酒结下的。李寻欢向来身体不好，不算强壮结实，但酒量奇好。萧十一郎曾对他甘拜下风，叫来了风四娘当帮手才同他与楚留香勉强战平。后来萧十一郎和楚留香双双急性胃出血的事被无情等老师当作反面教材，教导同学们切莫酗酒。
　　“小兄弟吃个半斤吧。男子汉不能只叫三两。”店里的伙计对叶开和傅红雪说道。
　　“我吃不了三两。”叶开小声说道。
　　伙计哈哈大笑。
　　李寻欢今日到来或许是为了其他事。他让阿飞带着两个少年在前堂吃面，自己和萧十一郎去了后面。阿飞大概是早已和李寻欢商量好，便带着两个少年坐了下来。
　　“李叔叔不吃么？”叶开忙问。
　　“他和萧叔叔有点事讲，在后面吃饭。”
　　傅红雪对于叶开管“爸爸”叫李叔叔有点惊讶。这才知道李寻欢并非叶开的父亲。但他没有问出口。连城壁还是不过来打招呼，埋着头很忙的样子。他悄声吩咐伙计让厨房做几个炒菜，说是只吃面小孩子肯定会腻。
　　厨子的手艺不差，菜虽不精致，但做得实在。
　　叶开和傅红雪吃着面、夹着菜，食欲似又比平时吃食堂要好许多。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面，因为吃面有那种很饱很饱的感觉。”阿飞说。
　　“阿飞哥哥说他小时候经常吃不饱。”叶开对傅红雪补充道。
　　“又吃不饱又馋。小傅送给你的那种糖，我小时候在小卖店也见过。那时我很想吃，但是身上没有钱。关键是在大人面前还要善于伪装，装作根本不饿，对零食根本没有想法。”阿飞笑道。
　　傅红雪发觉阿飞说的就是他现在的境遇。阿飞说的感受他完全能理解。可他看不出来阿飞有着如此贫穷窘迫的童年。
　　“不过出来读书以后就好很多了。”
　　这简直是生动活泼的励志教育。

　　萧十一郎一直把李寻欢他们送到外面才回店里。
　　“李寻欢是不是来找你谈那个小孩子的事？”连城璧问道。
　　“就是刚才坐在那里吃饭喜欢笑的那个。”他补充道。
　　“你怎么知道。”萧十一郎反问。
　　“我看你盯着他瞧了几眼。”
　　萧十一郎拐进柜台挨着连城璧附耳说道：“李寻欢这个人真的很难得，又帅又能喝还很讲义气，看起来却完全是个大少爷的样子。但是……”
　　“这需要你告诉我么？”连城璧表现得很冷淡。
　　“但是连城璧这个人的观察力真的很敏锐。”萧十一郎接着说道。
　　“无聊。”
　　“诶……”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走到门口。伙计过来隔壁街的人听说是萧十一郎在这里开面店，都说要封红包过来。
　　这里所说的“人”当然不是普通人。
　　“不用。他们来吃面我又不会免费。”萧十一郎蹲了下来，摸出跟烟来抽。

　　当车停在市郊的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居民楼前时，傅红雪专门看了车上的时间。
　　没超过八点钟，妈妈肯定没回来。
　　傅红雪有些小欣喜。他乖巧地告别了叶开和他的家人。李寻欢还叫他下次跟他们一起出去玩。
　　“嗯。”傅红雪答应下来。他很开心叶开的家人能够接纳自己。敏感如他也会感受到这份友善是毫不虚伪的。
　　可他还感受不到一个怨毒的视线从楼上的某扇窗户传来。

　　（十一）
　　“妈。”
　　傅红雪看见花白凤站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他尽量保持镇静。
　　“我今天回来早了。结果发现留给你的方便面还没开封。”花白凤似乎是在担心傅红雪没吃晚饭。门开着，傅红雪可以看见桌上摆着的那袋方便面。他家是一室一厨一厕，还有个所谓的小阳台。他平时就睡在阳台的小床上。
　　“快进来，妈给你煮面。”她这样说着把傅红雪拉进屋子，关上了门。
　　傅红雪放下书包，把桌上的方便面收进了抽屉里面。
　　“妈，我吃过了。今天老师留我下来讲最近的学习情况。我看天晚了，就在学校吃了八角钱的晚饭。”
　　但撒谎不仅仅是说句和事实不相符的话。
　　花白凤坐在饭桌前的床边，说道：“你是不是不敢告诉妈妈，你今天是为什么晚回家。”她软语带凄凉，就算是有怒气也是隐忍并哀伤的。她只是一个被儿子欺骗的无辜的母亲。
　　傅红雪却强抑害怕的心理，茫然地看着他的母亲。
　　“你是不是和有钱的同学出去玩了？”
　　“还顺便让人家请你吃了你平时吃不起的东西？”花白凤柔声问道。
　　傅红雪不答。他有一种因害怕而出现的想呕吐的感觉。
　　“我看有车送你回来。开车的就是有钱同学的家长吧？”
　　“他们很友善。”似乎知道母亲下一句话要讲什么，傅红雪终于说出话来。
　　“你懂什么叫友善吗？虽然妈妈告诉过你很多次没有人会对你友善，但是你这样愚蠢又贪婪的孩子总是会以为别人用他们多余的钱施舍你、戏耍你。这就叫友善，对么？”花白凤轻轻说道。
　　“开那样的车的人当然不会当面笑话你。可他们会在背后笑你，不屑你，并且把你的尊严踩到地上。可是第二次，他们会再找你出去玩，让你吃那些他们从心里唾弃的食物。久而久之你就成了他们养的牲畜。”
　　傅红雪垂着眼皮，细声说道：“今天就去小面庄吃的面。”他很快又后悔自己的辩驳。
　　“因为你是个瘸子，你以为他们会带你去那些高尚的明亮的餐厅吃饭吗？”
　　花白凤伸手过去，双手将傅红雪的头抬起正对自己。
　　“你是个残废你忘记了么？”
　　“说！”
　　傅红雪说：“没有。”他的表情还算平静，脸也不红，似乎是脸皮很厚的样子。
　　“你不但是个残废还没有爸爸。你爸爸被人乱刀砍死，你却想着用你残废的腿去巴结那些人。儿子，你太令我憎恨了。我好可怜，我怎么会养育你这样的废物。”花白凤泪如雨下。她哭起来也十足是一个伟大母亲的形象。
　　“对不起。”说这句话的时候，傅红雪的心里真的有歉意。
　　“不，我不能和你呆在一起，至少现在不行。我要离开这里。要是你留在这里死了才好呢。”花白凤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
　　傅红雪呆坐在桌前。
　　伤心欲绝的母亲摔门而去。
　　一切傅红雪所熟悉的，一直避免的事终于又再次发生了。害怕与呕吐，还有羞耻，以及自我厌弃的歉意，这是花白凤用数十次的“教育”所开发出的在傅红雪身上生根的特性。
　　最后还有，
　　强行压制激动情绪后的癫痫发作。
　　少年人不知何时醒来。只是他的母亲已经回到了家，扑到他身上，掐住了他的喉咙。
　　暴打之后，母亲紧紧拥抱着一身狼藉神情恍惚的少年，睡在自己的大床上。
　　“妈妈爱你。”
　　宛如新生。

　　（十二）
　　周一学校有个开放日。开放日下午是学校足球联赛开幕式，以及初一S班对T班的足球比赛。
　　傅红雪已经决定要尝试着远离叶开。下课的时候叶开来班上找他，他一直推说有课后题没有做完，不能出去玩。叶开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你不要忘了下午来看球赛。
　　“嗯。”傅红雪把黑板上的题抄了整整三遍。他用余光看着叶开离开。
　　“你抄了三遍题。这是你物理好的秘密吗？”翠浓的物理极差，近来她很留意物理狂人傅红雪的学习方法。
　　“嗯。”傅红雪觉得心情莫名灰暗下来。
　　翠浓也拿过笔记本照着黑板抄了起来。

　　叶开又站在门口，穿着比他本人大一些的球衣。
　　傅红雪还是坐在位置上。他没去看球，却又不肯走，就这样一直坐在位置上。操场时不时有欢呼声传来，可他也不知道是谁赢了。
　　R班的其他同学都去操场了，这里就像是只有他和叶开两个人的空间。
　　“你没有去看球赛。”
　　傅红雪盯着黑板，又开始抄了起来。
　　“最后一节课老师留了题。”
　　叶开没说话。
　　大概已经生气了吧。傅红雪想。
　　传来的却是抽泣的声音。
　　已经气得哭了？傅红雪站起身来。他想走过去安慰叶开，但又怕走过去就又要和叶开很亲密。虽然妈妈打了他以后没有提这件事，但他很明白妈妈的意思。
　　“要是有人来看到你哭，会笑你的。”他的安慰显得很笨拙。
　　叶开使劲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沙着嗓子说：“笑就笑吧，反正才上场十分钟就被换下来已经够丢脸了。”
　　“啊？”
　　“我首发上场才十分钟，老师就把我换下来。还说我可以去换鞋子了。”
　　“哦，我就说为什么球赛还没完你就回来了。”傅红雪补刀。
　　叶开又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幸好你没来看。”
　　“你不来看是对的。我也不该去踢球。”
　　“如果可以我还是很愿意去看你踢球。”至少这句话是说对了。
　　叶开红着眼睛走了过去，就坐在傅红雪旁边。
　　“李叔叔和阿飞哥哥有个长小胡子的朋友，那个叔叔和我踢球从来没赢过我，还老夸我像因扎吉。现在想起来不是我踢得好，是小胡子叔叔踢得太差了！”叶开控诉道。事实上他完全理解老师把他换下场的心情。他所不能接受的大概是自己踢球真的很差，更不要说像因扎吉。
　　都是小胡子叔叔的错！
　　“踢球就像做物理题一样吧，多练习可能会好。”傅红雪的话一点也不温暖人心。
　　“嗯！回去多完几把实况。”叶开重重地点头。
　　“但是我没去看你踢球，真对不起。”傅红雪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的有些伤感。
　　“要是被你看见我踢得有多差，我可能会当场大哭。”
　　“哦。”
　　但不论如何，傅红雪感受到就算是阴差阳错，他和叶开似乎总不会分开。这样想起来，他身体里竟然生出一种类似希望的力量。
　　叶开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坚定地想道。
　　而在这一刻，叶开似乎比妈妈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