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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十一章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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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町賈府。
看完所有洋行交易的書類,佣人前來告知已備好熱水,並轉交賈康差人送來的信封。接過信,賈命公疲憊地揉著眉心。
『信?這孩子也懂得寫信?』
賈命公拆開信封,抽出內容物,是一張相片和短信。
『這不是姥無豔和那名琴師?』
再看短信內容,賈康直指姥無豔與蝴蝶的婚事,是為了掩護公孫月與蝴蝶相戀的煙幕。
泡進熱水中,賈命公閉目沉思。
『這只能證明琴師跟姥無豔是情侶,不能證明公孫月的對象是蝴蝶……不對!傳聞說蝴蝶要帶姥無豔返國,那就是放假消息,為何呢?如果蝴蝶真正要帶走的人是公孫月,那姥無豔懷孕明天不宜動身的消息也必然是假……反過來說……明天蝴蝶不是下南部,而是帶公孫月上船……』
『康兒的意思是要我把照片和真相告知鬼梁。』
『他怎麼取得照片的?』
『莫非是珍珠……』
想起珍珠之死,賈命公隱隱不安。
『這孩子是糊塗了嗎?若真是珍珠從笑蓬萊取得,這照片豈非間接證實珍珠與康兒的關係?』
『況且,交給鬼梁於我有何好處?蝴蝶返國本就合理,鬼梁佔了公孫月的便宜,而我卻要同時得罪談無慾、金八珍、茶行和藥行,如此一來,新洋行非倒不可,連抵押的礦場一併賠上。』
『扶不起的阿斗……這蠢孩子早晚要犯大錯……』
一股悲哀襲上心頭,縱橫商場一生,老來卻落得不知為何汲營的窘境。
※
目送吞佛與赦生進入密道,羽仔回身牽住無豔的手。看著疲憊的臉容,無豔伸手輕撫羽仔粗糙的鬍渣。
「你看起來很憔悴。」
「忙到天亮只睡了幾小時。」將臉頰更往溫暖的掌心貼近,羽仔輕描淡寫。
「一定會救出爸爸的。」明白羽仔此刻的煎熬,無豔溫柔安慰。
想起離別在即,羽仔按捺下憂慮,轉移話題,將無豔的長髮捎進耳後,讓絕色容顏盡收眼底。
「我們很有緣不是?就這麼巧,當年舅舅救了妳,又送到這裡,難怪第一次看見妳時,我就有種異樣的感覺。」
「一切都是命,眉姨將宵送走,吞佛叔又將我們帶回來,而他竟然是你舅舅。」
微弱燈下,無豔美眸更顯燦亮,一眨一眨靈動誘人。不想分離,不願分離,縱然心中萬般不捨,卻是不能說出口的想望,那就珍惜此刻。羽仔忍不住捧起無豔的臉,輕吻上她的唇。輕吻快速轉為深吻,兩手摟過無豔細腰,將身體貼上。
「呵。」無豔笑著掙扎推開。「鬍鬚好扎。」
「我該走了,一回到慕府便趕來這裡,我已經兩日未梳洗更衣了。」放開無豔,羽仔嘆口氣,牽著無豔上樓,來到後院。
「你不留下?」分離前最後一夜,笑語嫣然刻意忽視,但見羽仔要返回慕府,無豔終於洩了心思。
「這裡沒有衣服更換,我先回去沐浴更衣,佣人也需要安撫一下,我去去就來。」羽仔伸出食指纏捲起無豔長髮,柔情無限。
「今晚,我要妳在我臂彎中入睡,我要記憶妳每一道淺淺呼吸,填補未來幾年沒有妳的空洞人生。
「我等你……」無豔感動滿盈,伸掌將戲弄的手指握住,以頰廝磨。
短暫繾綣後,羽仔跨上腳踏車,出了後院往慕府而回。
出了笑蓬萊往廟口前進,羽仔心情複雜,想著命運何其弄人,悲喜交集,本應重享天倫之樂,卻是認了舅舅失了父親。
而計劃的執行更如千斤重擔,壓得人幾要喘不過氣,所有人都刻意閃避這個問題,不說出最後一夜等字眼。但大家都心下明白,不論計劃是否順利,明日起將各自天涯,生死不定,聚首無期。
轉過一個巷口,慕家大宅的圍牆在夜色中隱約可見,圍牆旁停著一部車,一道黑影靠車而立,手上的煙頭隨著呼吸發出微弱光點。
『誰呢?』
甫經過慕少艾的失蹤,羽仔暗中警戒盯著男子繼續往前騎,正要通過汽車時,引擎突然發動,車燈乍亮,男子往路中央一個跨步欲攔下羽仔。早有戒備,羽仔反射性跳下,兩腳跨地接著便出腳將腳踏車往男子身上踹去。男子不防此招,踉蹌地往後閃避,羽仔動如脫兔竄到男子身後,將他擒拿壓制在地,再掏出手槍,押著男子站起。。
不及探明男子身份來意,後座車門打開,一陣掌聲突兀響起。
「好身手!」賈康面帶微笑持槍鼓掌。「原來我的保鑣這麼不堪一擊。」
「是你!」看清來人,羽仔怒上眉梢,將槍口指向賈康。
「放開他。」
賈康斂去笑意,從身旁扶起一顆頭顱放上大腿,還憐愛地順著那人頭髮,露出半邊臉,而後槍口貼住那人的臉。「上車吧。」
「西風!」羽仔大驚失色,雖是光線不足,仍能一眼認出。
「走吧,別浪費時間。」賈康將槍口緊貼西風的頭。
判別情勢,羽仔無奈放開保鑣,保鑣立刻奪槍,掏出布條,一條封口,一條綁手。賈康下車讓出位置,保鑣將羽仔押進座後捆綁雙腳。
手腳被綁,羽仔俯下身檢視,發現西風因昏迷而逃過被封口的折磨,只有雙手被綁在身後。
『從時間來看,西風應是一下班就被抓了,然後以她要脅我。為什麼?因為無豔?』
不論賈康目的為何,必與無豔有關,羽仔很快便推理得出賈康要以兩人為餌誘出無豔。但無豔與蝴蝶的緋聞已是大稻埕居民茶餘飯後的焦點話題,賈康應有耳聞,卻為何對象是自己?
『難道賈康知道我與無豔的事?』
『泊叔有車應該比我更早到家,也許現在已發現西風失蹤,正通知大家尋人,我不能慌,千萬要鎮定。』
儘管憂心如焚,羽仔強迫自己冷靜,看向窗外大稻埕夜景。原以為會出城,沒料到車速竟開始減緩,第一高樓的燈火映入眼中,羽仔喜出望外,從方向便可判斷那是談無慾的辦公室。
『宵還在辦公室!』
但希望只維持了數秒,燈光熄滅,那意義讓羽仔絕望地閉上眼。幾分鐘後車拐進洋行後方卸貨場的同時希望再度燃起,宵提著公事包走出後門。
豈能坐以待斃,羽仔翻轉身體,抬腳便要踹門引宵注意。
「敢動一下,她就沒命。」
賈康從前座將槍口緊貼住西風的頭,羽仔斷念,放下腳。
車燈熄滅,車停在離門燈最遠,緊靠圍牆的的地方,旁邊還停著一輛貨車。貨車的高度擋住了宵的視線,停的位置也讓宵穿越卸貨場離開時不會靠近車旁。
賈康下車,靠著車尾,遮住了後座玻璃,點根煙,冷冷看著宵穿越。
成見已深,言語多餘,宵揮了揮手,走過他面前,出了卸貨場,往大馬路方向前進。
賈康的沉默注視讓宵突覺有異,卻抓不住這異樣感源自何因,只得繼續前行。
轉彎前回頭,正好看見賈康拉上卸貨場鐵柵門並落鎖。
『看來你也挺小心的。』
※
賈康回到車旁,保鑣扛起西風,賈康則鬆了羽仔腳上布條,押著他進入洋行,鎖上後門。進入流籠,保鑣按了頂樓鍵,賈康想了想,伸手按了五樓。
「要到辦公室嗎?」保鑣疑問道。
賈康沉默不語,但內心的惡毒卻顯露在唇角。
『那小子佔用了我的辦公室,在他的床上進行豈不是大快我心,真想看看道貌岸然的他知道後的表情。』
賈康將人押至五樓宵的辦公室,保鏢毫不憐香惜玉,將西風往休息室床前地上重重一放,再將她的皮包往她身上一丟,砸到頭後滾進床下。經過這一番折磨,西風仍毫無清醒的跡象。
「去叫他們照計劃行事。」賈康向保鏢使個眼色,那人立刻離開辦公室。
『他們?那就是至少還有兩個人。休息室衣櫃裡有密道,先虛與委蛇,待西風清醒再做打算。』
洋行密道就如笑蓬萊密道,蓬萊幫眾皆知,羽仔看向敞開的休息室房門,心喜賈康未上頂樓。但賈康竟是毫不拖延,立刻便展開下一步計劃,將羽仔拉向辦公桌,扯下封口布條,拿起電話,露出得意笑容,語氣彷彿是對多年好友般親切。
「把無豔叫來。」
羽仔不吭一聲惹怒賈康,一腳將羽仔踹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踢,羽仔被打得向後退,撞上牆壁,跌坐在地。
去叫人的保鑣這時回到辦公室,持槍在旁警戒。
「泊小姐應該還是處子吧?」
故意踩過羽仔的腳,賈康走進休息室,蹲在西風身旁,伸指在她臉頰輕畫。
「雖然不如無豔的豔麗,卻另有一股清純氣息,你看這身材……」
賈康作勢要打開西風襯衫釦子,羽仔恨得咬破嘴唇,血從齒痕中沁出。
「連床都準備好了,不用豈非可惜。待我享受過處女的滋味,我不介意讓你也嚐嚐味道。」賈康對著手下邪惡地笑著。
「要殺要剮衝著我來就好。」羽仔擠出聲音。「要敢動她一根汗毛,笑蓬萊絕對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哈!我相信!」賈康笑出聲來。「只要你把無豔叫來,我保證不會動她。」
「你的保證不值一文錢。」羽仔想辦法拖延,多糾纏一分鐘,就是為援兵多爭取一分鐘。「何況我未必能把她叫出來。」
「哼!你還真當我傻瓜。無豔床頭擺的照片……在瀑布前挺親熱不是,真讓我嫉妒。」
聽見照片曝光,羽仔驚駭不已失去鎮定。
「沒話說了吧?無豔的真正對象是你,那麼蝴蝶的對象會是誰呢?」賈康不懷好意地笑著。「這不是很好猜嗎?如果我把消息透露給鬼梁總督,你說,到底是誰死無葬身之地?」
「她愛的是蝴蝶,她只當我朋友。」羽仔企圖撇清,急忙解釋。
「是嗎?」賈康搖著頭。「那她的床頭應該擺著蝴蝶才對,怎會是你們的合照呢?」
羽仔不語,瞪向賈康的眼幾要射出火來。
「你不問我怎麼知道的嗎?」賈康的笑容更擴大了。
「你想對她怎樣?」
「這得看她囉。笑蓬萊營業時有保鑣,打烊後有警衛,我既不能進去抓人,又無法在外面堵人,只好拐兩個彎。」
「跟她無關,放了她,我就為你打電話。」無論如何,不能讓無辜的西風捲入自己和賈康的恩怨,羽仔退而求其次。
「你以為你有選擇的餘地嗎?」賈康兩手一扯,西風的襯衫釦子立時斷裂彈飛,露出綢緞內衣。「你不從,我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輪流姦了她!」
「禽獸!」
羽仔氣得往賈康臉上吐口水,保鑣立刻飽以老拳,剎那羽仔全身是傷,處處見血,卻是哼也不哼一聲,強忍痛楚。
「照片我已經送去我父親那裡,不過,我給你機會選擇,只要你叫無豔來,我保證不會交給鬼梁,畢竟我的目的只有無豔。現在,你是選擇犧牲無豔一個人?還是選擇犧牲整個笑蓬萊,再賠上泊小姐的貞操?」
『也許泊叔已發現西風失蹤,正在商量對策,那談叔絕不可能允許無豔外出,或許還能因此找出線索。』
「我答應你。」思考過後,羽仔從牙縫擠出聲音。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騙她出來,而且不會告訴任何人。對了,不要說你在洋行,就說你在廟口等她。」
將羽仔拉到桌邊,賈康拿起話筒撥號後貼緊羽仔耳朵,逼於無奈,羽仔不得不從。
「無豔,是我。」羽仔強裝平靜。「我突然想吃宵夜,妳出來陪我……嗯,我在廟口……別讓他們知道,我不想被打擾。」
結束通話,從無豔輕快的應答中,知道泊寒波尚未發現西風失蹤,絕望的淚水滿了眼眶,羽仔強忍著不掉落。
「我的手下現在已經在笑蓬萊前面埋伏了,如果無豔不是一個人……」賈康惡狠狠地將羽仔推進休息室。「我會殺了你,把她賣到偏遠妓院,讓你們永遠也別想找到她。」
※
鏡前一把剪刀,銳利的刃面閃著燈光,亮晃晃地照出久遠前剃髮的回憶。用手指再順了順披肩長髮,最後一次望著鏡中倒影。
「也不是第一次,動手吧。」君憐閉上眼。
「至少這次不用剃光頭。」
無豔輕笑一聲,一手拉住長髮,一手拿起剪刀,手起刀落,剎那長髮齊耳斷落。
將斷髮放進垃圾桶後,無豔俐落地動剪,不消一會,已將君憐變成西裝頭男子。
「好了,張開眼睛吧。」無豔扯落鋪散在君憐肩上的毛巾。
君憐張開眼睛,瞪著鏡面,面無表情。差點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挺好看的。」無豔安慰道。「別難過,再留就有了。」
「我不是難過,只是突然能體會阿月的感覺。」君憐摸著難得露面的耳朵。「肩上少了東西,總覺得頭也輕了不少。」
「啊!」秋君一進門便大叫一聲。
「你叫個什麼勁!」君憐對鏡笑罵。「以前光頭的樣子你又不是沒看過。」
「小時候不覺得心痛,現在可不同。」秋君盯著君憐瞧,表情比本人還傷感。
「我去接電話。」二樓的電話響起,金八珍、無極、公孫月皆在一樓忙著,
無豔藉機走出,讓兩人獨處。
「妳的臉……好小。」打量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君憐,秋君像第一次發現似地,伸出手掌在她臉旁比劃。「比我巴掌還小。」
「你現在才發現嗎?」君憐抓住秋君比劃的手。「我以為剪了髮,臉應該看起來大一點才對。」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妳整個耳朵。」摸摸君憐耳朵,再摸摸短髮,秋君癡傻地檢視。「像男人……怪怪的。」
「呵,不好看嗎?」摸著光禿的後頸,君憐嬌媚一笑。「跟你做兄弟也不錯。」
「妳就算光頭,也是美麗的。」秋君蹲下,將臉貼上君憐的肚子。「君憐……對不起,孩子出生時我不在妳身邊。」
「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君憐溫柔地順著秋君的髮。
「有很多話想跟妳說,但是……」秋君抬起頭,凝視妻子的面容。
「不說再見。」君憐輕撫秋君的臉,笑意盈盈。
「妳變得好堅強。」雙手捧住君憐的臉,秋君深情長吻。
放下電話,回房抓了件風衣,無豔奔下樓,出後院,帶著微笑往廟口而去。
※
面對離別,有人珍惜最後一刻,有人選擇不面對,無關對錯,卻是同樣沉重。
回到泊府,泊寒波見西風房間燈光未亮,想起今早的衝突,以為西風不願面對他,而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對。看著兩兄妹面對離別的逃避,燕歸人選擇尊重。
兩人吃過管家準備的宵夜,泊寒波逕自入房,燕歸人則走進浴室洗去一身風塵與疲累。
泡進熱水裡,鬆了四肢百骸,燕歸人閉眼沉思。
『我自己呢?又是否該表態?』
雖確定彼此有情,卻不曾訴諸於口,泊寒波的託付是一回事,親口表明才是男人應有的態度,何況分離已迫在眉睫。
『也許沒有未來,也許最後是徒留遺憾,但至少讓她知道我此刻的心意。』
思及此,燕歸人出了浴桶,快速著裝,毅然敲了西風房門。
「西風,妳睡了嗎?」
提高聲量連問兩次,房內依然毫無動靜,猶豫一會,燕歸人推開房門,順手開燈,卻哪有西風的影子。
『嗯?難道還沒回來?不對!』
燕歸人衝進泊寒波房間告知,兩人快速奔過川堂,來到前廳打電話。等了一會,泊寒波掛上電話,
「咖啡館沒人接。」
燕歸人急忙叫醒已入睡的管家和阿狗仔。
「小姐一向由後門出入,我們沒看到她回來。」
「咖啡館已經打烊一小時,用爬的也應該爬到了。」泊寒波再度衝進前廳,拿起電話撥往笑蓬萊。
※
西風失蹤的消息再度聚集了眾人,只除了不便出面的吞佛留在洗衣店以外。
「羽仔呢?沒通知嗎?」不見羽仔身影,談無慾皺起眉頭。
「管家說羽仔還沒回家。」燕歸人說明。
「無豔也不在,會不會一起出去了?就像前兩天一樣。」金八珍推測道。「明天就要分離,也許他們不想被打擾。」
「無豔幫我剪了頭髮就去接電話,然後就不見人了,也許是羽仔約她出去。」君憐附帶說明。
「那是多久前的事?」談無慾問道。「秋君,到外面問一下金幫的小販,看是否有人看見無豔和羽仔。」
「半小時左右吧。」
眾人深知羽仔和無豔低調的個性,且有羽仔帶走無豔的例子,會如此推測實屬合情合理。
「賣煙的小販說,看到羽仔騎車經過,又看到無豔往廟口去,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秋君很快便回來報告。
「廟口是羽仔回慕府的必經之路,看來應該沒錯。」有人證實,談無慾不疑有他。「先找到西風要緊。」
西風雖愛打抱不平,卻不曾真正結怨於人,何況近年來都是泊寒波刻意安排的救人戲碼,尋仇的可能性偏低。一番討論,對於失蹤原由仍理不出頭緒,無奈之下也只能各自分散,於深夜的街頭尋找。
「寒波,你先回泊府,萬一目的是錢,綁匪可能會聯絡你。」談無慾不失冷靜,但節骨眼出事,不免焦慮。
「有阿狗仔在家等消息即可,他會聯絡這裡,我要出去找西風。」失去笑容的泊寒波一臉憂鬱。
「好吧。再過一個多小時就打烊,無極和阿月還得顧店,君憐也留下幫忙聯絡,我們出去找就可以。寒波、赦生往北,燕歸人往南,秋君往東,我和蝴蝶就往西找。不論有無消息,打烊前回到這裡集合。」
「還有我。」滄伯在一旁不滿地。「別在這種時候敬老尊賢。」
「您老當益壯。」秋君安撫意味十足。「就跟我一組吧。」
「我連絡金幫的頭目們,要他們立刻集合人手,把大稻埕裡裡外外給我翻過來找。」金八珍怒道。
「萬萬不可!」蝴蝶立刻阻止。「如此大張旗鼓會引起警察注意,警察一來,明天的撤退計劃就無法執行,影響太大。」
「你要我放棄西風嗎?萬一天亮前沒有找到……」金八珍再忍不住聲淚俱下。「這裡面最無辜的可是她呀,我們的責任為何是她來扛。」
「金八珍,西風的失蹤未必與我們的計劃有關,妳先別急。」談無慾安慰道。「寒波,你還是留下陪八珍吧,我們都出去了,萬一這裡有事,豈非群龍無首?」
「沒有人會放棄西風,萬一沒有及時找到,我也會找到她,保護她,平安等妳們回來。」燕歸人上前擁住金八珍的肩柔聲安慰。「泊叔就留下吧,我一定會找到她。」
「好吧。」泊寒波頹然坐倒,剎那像是老了十歲。
「我先回去轉告吞佛叔,再通知宵。」赦生說完拔腿就往地道跑。
※
對宵而言,獨居最大的麻煩不在伙食,而是沐浴。貨運行仍用舊式鍋爐,須燒柴煮水,很是耗時費事。
起了火再裝滿兩個大鍋的水,宵回房換下一身風塵。回到廚房,從菜廚內拿出餅乾,配白開水當宵夜。點交一日著實累了,吃完餅乾便不想再等,熄了火,將只有微溫的水舀進水桶,提到浴室倒入大檜木桶內。身強體健,又長年生活於寒冷的日本,春末溫度於他已如入夏,微溫的水便已足夠。
洗過澡,擦拭著尚帶水氣的頭髮,出了屋,站在屋簷下吹風。
與對門鄰居家的門前燈光相較,貨運行沒有圍牆的前院水泥空地,暗黑得彷彿一個大黑洞。
『即使不能重返榮耀,也該讓它擁有一絲光明。』
打亮門燈,望著這塊曾經在貨運行鼎盛時期足可容納三、四部貨車的空地,宵不禁想像起父親在此調度車輛的意氣風發,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貨車的引擎聲,和父親發號施令的吆喝聲:再退、再退、前進、左轉、停車……
「啊!」宵突然驚叫出聲,意識到賈康的異狀是何原因了。「是了!」
『在黑暗的卸貨場,為何車未停妥就先關燈?明明門前就有空位,直著進來就好,為何停在倒車最困難的圍牆邊?又為何司機遲遲不下車?賈康站在車尾是怕我看到車內。』
『車內藏著什麼?』
莫名不安與急迫感襲上心頭,宵迅速換裝,抓起鑰匙串便往洋行奔去。
『爸爸,是你在暗示我嗎?』
當宵奔出巷口,像是追逐他的腳步,貨運行的電話鈴聲在靜夜中顯得格外響亮……
※
「還在洋行忙嗎?」赦生掛上電話。
聽著赦生撥號的聲響,吞佛坐在窗邊俯視笑蓬萊,回想關於羽仔和無豔不在場的理由,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面,眉間川字皺得化不開。
長年特務生涯,養成對任何事存疑且多線思考的習慣,想起將無豔送進練宅前,教導她如何取信金八珍和練峨眉時,無豔的細心及舉一反三的聰敏,吞佛搖著頭。
「我要出去了。」赦生將槍套穿上,準備完畢,卻見吞佛沉思,毫無反應。「吞佛叔在想什麼?」
「你說無豔出去了大約半小時?」吞佛問道。
「是,怎麼了?」
「如果他們不是約會,而是先後失蹤呢?會是什麼情形?如何跟西風的失蹤連結?」
「你懷疑有關?」
「能讓無豔自願離開笑蓬萊並不容易,的確只有自己人才做得到。」
「所以那通電話確實是羽仔打的。」赦生附和。
「可是羽仔沒回到慕府,那他是從哪裡打的電話?公眾電話只有火車站等幾處地方才有。」吞佛反問赦生。
抓到矛盾的癥結點,吞佛站起身,來回踱步,喃喃自語。
「照時間推算,西風的失蹤是第一起,羽仔是第二起,然後無豔……為什麼?怎麼做到的?」
「他單獨騎車回家,只要在慕府外堵人即可……」
「無豔才是真正目標!」吞佛大叫出聲。
「如果以西風要脅的話,就可說明羽仔何以把無豔叫出門了。」赦生恍然大悟。
「賈康!」吞佛衝回桌邊,抓起電話,打往洋行,電話很快便接起。
「喂。」
電話那頭的聲音陌生,語氣顯得緊張。
「是布莊的王老闆嗎?」吞佛故意。
「打錯了。」
電話被重重掛上。
吞佛推測電話那頭的人應是賈康手下,間接證實了他的行蹤。
「談無慾他們現在分頭找人,無從聯絡,若通知泊寒波、金八珍,難保他們不會衝去洋行,節外生枝。已過半小時,沒時間了,你立刻趕去救人。記住,絕不能留活口,風聲走漏,不用到天亮,笑蓬萊就被抄了。」吞佛鄭重交代。
抓起車鑰匙,衝到一樓,赦生騎上摩托車往洋行急駛。
洗衣店到洋行不過幾分鐘車程,在此焦心時刻,卻似相隔萬里。
『希望來得及!希望來得及!』
※
陰沉笑容扭曲了英俊臉孔,賈康好整以暇地坐在宵的辦公椅上,看著被手下押進來一臉倔強的無豔。
被強押入車時,從賈康手下口中聽得片段關於西風的嘲諷,無豔稍一聯想便明白了前因後果。能讓羽仔打那通電話,定是受了威脅,而西風又受制,答案已經很明顯。賈康的目標是自己,西風、羽仔不過是引她上鉤的無辜受害者。
冰雪聰明,賈康的目的心下了然,到洋行這短短路上,內心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若受辱已是不可避免,在那之前必須換得對等的代價。死並不可怕,能與羽仔相愛,人生已不算遺憾,但若連西風也遭毒手,就算死也會死不瞑目。
忽然想起練峨眉與九禍。
『原來為了所愛的人,要做這種決定並不困難。』
有了決定,心便篤定,無豔冷靜非常,連自己都難以相信。
『只要他們能得救,我死不足惜。』
三名手下分站三方,持槍警戒,無豔心知逃脫無望,平靜地面對賈康。
「無豔,為了見妳一面,我可是折騰了一夜。」賈康站起身,走向無豔,帶著虛偽的笑意,抬起她的下巴。
「短短時日不見,妳越來越美了。」賈康踹開休息室的門。「因為他嗎?真讓我妒嫉。」
眼前赫然是鼻青臉腫,手腳被綁且遭封口的羽仔,衣衫凌亂昏迷於地的西風,無豔冷然的表情不起一絲波瀾,藏於風衣口袋內的雙掌緊握,指甲陷入肉內。
惟有掌心的痛,才能支撐自己不致崩潰。
送羊入虎口,羽仔心如刀割,無奈被封口,只能以眼傳情。無豔心下明白,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冷靜。
休息室的衣櫃映入眼中……
『我得想辦法幫他們鬆綁,這樣就能從密道逃走。』
無豔眼睛在羽仔、衣櫃、西風三者間流轉,暗示羽仔帶西風從密道逃走。
羽仔當然明白無豔的暗示,救西風固然要緊,卻如何能坐視無豔受難,羽仔含淚搖頭。對著羽仔淡淡一笑後眼光一掃,找到了目標物──辦公桌上的筆筒內插著一把剪刀。
「短短時日不見,你卻是越來越不長進。」無豔刻意激怒賈康。「要這麼多人保護才有膽。」
預期中的哭泣、哀求……沒有,連一絲動搖也沒有,賈康勃然大怒,衝向前便是狠狠一耳光,打得嬌小的無豔口鼻出血,失去平衡,趴倒辦公桌上,桌上物品被撞得散落一地。
羽仔在地上匍匐著想往無豔爬去,憤怒的賈康見狀,衝進休息室,抬腳便往他身上踹,傷上加傷,羽仔再能忍,此時也不免發出悶哼聲。
「住手!」為了更激怒賈康,無豔撲進休息室,用身體擋住賈康對羽仔的攻擊。
「滾開!」
賈康果然更加憤怒,抓起無豔衣襟便是一耳光,接著便是狠狠一腳將她踹開。
瘦弱的身體怎堪如此一踹,無豔踉蹌倒落,俯跌在西風身上,再爬不起身。
賈康正想拿羽仔出氣,抓起椅子就要砸下,電話突然響起,驚嚇了賈康等人,也適時中斷他的瘋狂舉動。
「這麼晚了會是誰?」賈康略帶緊張。
保鑣衝向辦公桌接起電話,只簡短回了兩句便掛上。
「無豔……」
於此同時,頭昏眼花,耳內嗡嗡作響,西風低微的聲音傳入耳,無豔幾乎要以為是耳鳴聽錯。稍抬起身,被自己的身體蓋住的西風向她眨了眨眼,隨即又閉上。
沒有機會將剪刀交給羽仔,卻不料西風不知何時已經清醒,生機乍現,無豔喜出望外。側躺的西風,被綁的雙手就在眼前,無豔假裝要爬起而力不從心,一而再跌回西風身上,藉此動作摸出藏在風衣口袋內的剪刀,趁賈康分心於電話,剪斷西風的束縛,再將它藏進床下。
『好妹妹,妳真聰明,能忍到現在。』
「誰?」賈康緊張地。
「要打去布莊卻打到這裡來。」保鏢鬆口氣。
「皮包裡有槍。」西風再度呢喃。
「我有辦法把他手下引開,妳務必要等到最佳時機,一擊必中,不能驚動他手下,否則我們必死無疑。」
耳聽兩人對話,無豔計上心頭,在西風耳旁輕喃,西風眨眼表示理解。
「是笑蓬萊打來的。」無豔站起身,利用打錯的電話進行威脅。
「玩心機嗎?」賈康不為所動。
「臨走前我留了字條,他們很快便會找到這裡。」語帶恐嚇,無豔解下風衣,罩住衣衫已破的西風,實則掩蓋已鬆綁的雙手。
「妳幹什麼!」賈康上前阻止。
「如果被他們看到西風的模樣,你保不了全屍。」從床上拿起羽毛枕頭,放在西風頭下,墊高她的頭。
「哈,我要是怕了他們,又豈會動手呢。」西風於他無關緊要,賈康嘴硬,卻不再阻止。
「笑蓬萊的暗樁多到超乎你的想像,你真以為能躲過他們的耳目?」無豔再下一城。
「喔,妳是迫不及待要我現在就對妳動手嗎。」賈康露出猥褻的表情。
「剛才是試探電話,確認你行蹤的。」
「妳倒提醒我,是該要小心才對。」
賈康開始發號施令,分派守備。
「你們兩人到一樓守著,若有人強行進入,就當是小偷,格殺勿論。你就守在房外。」
恐嚇發生作用,賈康終於調離三名手下,無豔強忍淚水,由衷感謝這通打錯的救命電話。
「現在……」賈康重重關上休息室的門。
「我要他親眼看著我姦妳,讓他一輩子內疚,讓妳一輩子羞愧,我要你們之間永遠存在我的陰影!我得不到的東西,就要親手毀去!」
為妒恨失去理性,賈康獰笑著一步一步走向前,無豔退無可退,絆到西風後跌落於床。
羽仔閉上眼,淚水終於滑落……
※
遠遠便看見五樓辦公室燈光大亮。
『賈康在我辦公室幹什麼?』
加快腳步來到卸貨場外,鐵柵門已關閉,宵縱身一躍,攀上牆頭,再輕巧落地。奔至後門旁,身後傳來輕微喚聲,宵回過身來。
「宵。」赦生從貨車後走出。「是我。」
「赦生?」認出眼前的人,宵又驚又喜。「你為何……」
「等會再解釋,我們快進去救人。」赦生壓低聲音。「門鎖住了。」
「救人?」聽得事態嚴重,宵掏出鑰匙開鎖。
「西風、羽仔、無豔,三人遭賈康挾持。小心」
閃身進入洋行昏暗的一樓,照明只剩樓梯間與流籠間。
「賈康平日都帶著三名手下,持有武器,極其危險,你有攜帶武器?」
「有。」赦生點頭隨即又搖頭。「半夜在此發生槍戰,警察很快便趕到,只要其中一個逃離,這事便掩蓋不了,不用等到天亮,笑蓬萊就被抄了。」
「說的也是。流籠的聲音恐會驚動他們,我們從樓梯上去。」
才踏上第二階,便聽得兩人談話聲和下樓腳步聲,宵帶著赦生急往地下樓。
「有密道,入口在機房。」
「那兩人交給我,你先上去救人,我立刻便到。」赦生指了指樓上。
「好。」
機房內備有工具箱,宵從中拿出礦工用的頭燈,進了密道。狹小的垂直通道,伸手不見五指,宵打開頭燈,發揮小時候爬樹的本領,快手快腳爬上鐵梯。
待宵進入密道,赦生悄悄走上樓梯,在離一樓幾階處停下,向上窺視。
一樓展場大多展示進口高價商品,如傢俱、地毯、瓷器、衣料、化妝品等,偶而還有汽車,靠樓梯的角落還有一組供買家休息的沙發,兩名手下就坐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赦生竄至貨架後側耳傾聽伺機而動。
「你說會有人來嗎?」一人抽著煙語帶緊張。
「可能是打錯電話。」另一人則語帶輕鬆,還打了個呵欠。「我們輪流好了,我先睡一下,好睏。」
「垃圾桶在哪裡啊?」畢竟對洋行不熟,發現茶几上沒有煙灰缸,地上又鋪著地毯,抽煙者左看右看找不到可供彈煙灰的物品。
「我記得後門外面有一個。」另一人連眼睛也沒睜開。
抽煙者走到後門旁,手一放上門把,忽覺身後有異,不及回頭,頸部已被人從後扭斷。赦生慢慢走到沙發前,偏頭看著正好夢的人。
「打擾你的好夢了。」赦生兩手放上那人的頭。
那人張開眼,人生最後看見的是一張既英俊又和善的笑臉……
※
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不,而是必然會有的美好未來。
縱橫商場叱吒風雲,周旋官場呼風喚雨,得意情場妻妾如雲,左手銀右手金揮金如土永不枯竭。
他已踏入商場,也認識幾位達官顯要,雖然尚不能揮金如土,卻也不曾枯竭,而這其中他唯一不必努力,憑著上天賜予的俊美外表,輕易就達成得意情場的目標。唯一的缺憾是,他還沒有找到足以匹配他的妻子人選。
記不得自已有過幾個女人,在認識她之前,那些女人只是他安睡的軟床而已。
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人,最符合他需要的妻子人選。
他想像她依偎懷中溫柔無限,用她那天籟般的嗓音訴說深情;他想像她身著華服為他招待達官顯要,他看得到那些人臉上的豔羨,他甚至覺得可以為了她而放棄納妾的想法。
只要得到她,他所有美好夢想就全部實現了。
但他從未想過夢想會幻滅,沒想過她會捨自己而愛上一個卑賤又窮酸的琴師,他更沒想過會死在她手裡。
槍聲很小,像怕人聽到似的,然後他看見羽毛飛舞,突然有飛翔的感覺,一切是那麼不真實。
為什麼不會痛呢?只除了眼前的紅……
他錯愕地看著腹部,抵住肚子的枕頭掉落,飛出更多的羽毛,然後白襯衫上慢慢染上一片紅,紅白交錯,形成淒豔的美感。
什麼呢?血嗎?
肢體末梢開始覺得有點麻,麻木感漸漸往上竄,這代表什麼?
死亡的感覺?
他開始感到害怕,視線漸轉模糊,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她的表情。
他看到一隻持槍的手,順著手臂移轉焦點,他看到了一張圓圓的臉,一張應該很可愛,卻冷然得沒有表情的臉。
原來是妳!原來我不是死在她手裡!
他突然覺得不甘心,死在她手裡,至少她這一生再也不會忘記我。
不甘心!不甘心!在哪裡?她在哪裡?
他聽到身後有聲音,他想轉身卻身不由己坐倒床邊,現在他如願看到了她,看到她與那個卑賤的男人緊緊擁抱。
眼皮愈發沉重,他不甘願,努力地睜著,他聽見開門的聲音,但門卻沒有開啟。
他順著聲音來處看去,不可置信地瞪著突然從衣櫃內出現的臉龐。
那是他痛惡的臉,但現在這張臉代表的是希望,他覺得精神好了一點,於是對著他微笑。
「少爺,那是什麼聲音?」
外面有人呼喊他,他想起門外還有他的保鑣,精神又更振作了。
他想喊保鑣進來救他,卻是怎麼也喊不出聲,只聽到咻咻氣喘,像肺臟破了個洞似地。
但接下來的事更讓他錯愕,他竟然學起自己的聲音,而且連自己也覺得像。
「沒事!撞到床頭板了。」
「哈!」門外人發出了然的笑聲。
他懂了,因為自己若死了,他就可以接收自己的地位、身份、財產,還有父母。
這個惡魔!這個婊子生的雜種!
他更加瞪大眼,看著他指揮他們進入衣櫃後,搖擺地蹲在自己的面前。
「為什麼?」他擠出聲音,雖然連自己也聽不見,但他似乎聽懂了。
「我不是賈命公的兒子,我真正的名字叫閻宵,我父親是閻旱魃,母親叫練峨眉,金八珍的義妹。希望真相會讓你好過一點,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好恨!好恨!恨得氣血翻湧,恨得吐血!
他嚐到口中的血腥味,眼睛睜得更大了,但為什麼眼前反而越來越暗,越來越黑?
他最後看見的是,他藏在門後,把門半開,然後保鑣走進來,被扭斷了脖子。
他覺得的脖子好像也被扭斷了,再無力支撐,頭……漸漸……漸漸……垂落……
※
「這麼晚還忙什麼,快休息了。」賈夫人從二樓粗氣的呼喝。
『就是妳把康兒慣成敗家子的。』
有氣無處發,賈命公瞪一眼二樓,不耐煩地走進花園吹風以消怨氣。夜涼如水搧了怒意,正想上樓休息,聽得有人輕敲大門,賈命公親自走出院子開門。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是你。」認出門燈下的人影,賈命公大感意外。
「到裡面談。」來人壓低帽簷,門一開便閃身進入,似乎怕有人發現。「別讓任何人看見。」
「跟我來。」進入客廳,佣人出來待命,賈命公揮手打發。「沒事,去忙妳的。」
再度進入書房,關上門,來人這才呼口氣,脫下帽子,是銀行貸款部的主管,多年來靠承辦貸款從賈命公這裡得到不少好處。
「你知道鬼梁總督近日內即將調離一事嗎?」來人開門見山。
「有這回事?」賈命公大吃一驚。「我今天才見過他,他沒向我提起。」
「此事尚是機密。」
「你如何得知?」
「我長話短說,今天日本商界在東門的俱樂部宴請總督,我載送頭取赴宴,但只能在外廳等,因肚子不舒服去便所,後來三井的頭頭和頭取也進來,他們不知道我在裡面,便無顧慮地談論。」
「你偷聽到他們的談話?」
「他們談到,等總督離開台灣後,便找理由大幅調高利率,官方也會配合調高稅率,如此對方必然承受不住非放棄不可,屆時產權變成銀行的,三井就能達到低價併購的目的。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對方的名字,但我推測,很有可能是指蝴蝶洋行,也就是賈先生你。」
「怎麼可能?雙方簽有合約的。當初是鬼梁遊說我買下的,他今日才說已交辦洋行稅率的事,還說銀行會全力支持。」賈命公不敢置信。
「這我就不知道了,銀行從不缺毀約的理由,我只是來警告賈先生要提防過河拆橋。」來人戴上帽子。「我走了。」
「鬼梁還在俱樂部嗎?」
「還在。」
獨坐於書房,賈命公陷入沉思。
『可能嗎?鬼梁以低利低稅遊說我買下,事後再調高讓我撐不下去,然後由日本企業坐收漁利?』
『談無慾寧可關門也執意不賣給日本企業,而鬼梁又覬覦藥廠的進口合約和生產線,要掌控慕氏藥廠必先拿下洋行。』
『所以設計陷害我?不無可能。為了祖國利益,我算得了什麼。』
『我得去找鬼梁問個清楚。』
從抽屜拿出賈康給的信,賈命公忐忑難安。
『孤注一擲,希望能換得一紙更有保障的合約,如不能,玉石俱焚。』
看一眼時間,賈命公決定立刻動身前往東門,呼叫佣人前來。
「把大門打開,我要開車出去。」
「這麼晚要去哪裡?」聽得聲響,賈夫人站在樓梯上一臉不悅。
「我去東門找鬼梁總督!」賈命公頭也不回。
※
關了燈,吞佛回到窗邊監看笑蓬萊,大門外的小販與車輛逐漸稀少,打烊時間將近,已有客人埋單出場。
忽然,笑蓬萊對門的商家屋簷下走出兩人,一人快步朝火車站方向離開,另一人西裝畢挺,頭戴呢帽,站在路燈下。
儘管那人並沒有抬頭,吞佛仍認出是鬼梁情報網的第一號人物。
『監視了多久?是洗衣店?還是笑蓬萊?從那個位置看來,兩者都有可能。』
『他昨晚見過總督後,我今天一早就被除役,也許目標是我。』
『這裡已不安全。』
那人點了根煙,深吸一口,吐著煙斜穿過十字路口,在咖啡館前停下腳步。
吞佛立刻採取行動,從背包中拿出槍枝,接上滅音器。回到窗邊,那人踩熄煙蒂,
慢慢往洗衣店前的巷道轉進來。
吞佛飛奔下樓,過圍牆缺口,跨進防火巷埋伏,舉槍瞄準出口。
防火巷僅容一人通過的寬度,一般男人只需兩步就能完全通過,只有不到一秒的時間,只有一次機會。
當那人的帽簷一進入視界,吞佛扣下板機,隨即向前衝去,子彈正中那人太陽穴,在身體還沒倒地之前,吞佛已將他拖進了防火巷。
將屍體拖進洗衣場,搜出他身上所有證件、武器、還有一把車鑰匙。將所有東西裝入背包,再將赦生準備好的背包一併帶著,拿著鑰匙,吞佛走出巷道。
『車一定停在附近。』
吞佛左轉,往特務剛才走的路線尋去,果然在下一個交叉巷口發現一輛軍用汽車。吞佛將車開離現場。
『這輛車可以利用,藏哪裡才不會被發現?』
『先到洋行通知赦生再做打算。』
※
再相見恍如隔世,無豔驚魂未定,西風反倒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但青白的臉色洩露了驚恐。
「我真是對妳刮目相看。」宵贊許道。
「女俠沒白當。」赦生翹起大姆指。「我已經打電話到笑蓬萊報平安了,我跟金姨說會馬上送妳回去。」
「謝謝,我哥一定急死了。」得到讚賞,西風俏皮一笑,心情回復不少。
「妳怎麼會有槍?」宵疑問道。
「我哥的,一時好玩便藏在皮包裡,想看看他什麼時候才會發現,結果放著放著連自己也忘了。要不是那個保鑣把皮包砸在我頭上,把我打醒,現在可能……」西風吐出舌頭。
「屍體怎麼辦?」羽仔問道。
「已搬進貨車內,我來處理就好,你送她們回去。」赦生拍了拍羽仔的肩。「她們受到驚嚇,需要休息,你的傷也需要處理。」
「好吧。」
「太好了,你們沒事。」吞佛快步走進辦公室。
「吞佛叔?」宵興奮地。「你怎麼進來的?」
「普通門鎖怎麼鎖得住我?」吞佛走近羽仔。「你不要緊吧?」
「皮肉傷,沒事。」羽仔勉強露出笑容。
「你就是吞佛叔?」西風好奇地上下打量。
「妳就是西風。」吞佛露出笑容。「果然像泊寒波。」
「像我哥有什麼好。」西風不滿地。
「你怎會來此?你不能這樣公然出現。」赦生再忍不住,嚴肅地問。「為什麼帶著我的行李?」
「洗衣店已經不安全。」
吞佛說出剛才槍殺特務的經過。
「你認為洗衣店已經曝光?」
「我不確定,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他們出現那裡絕對不會是偶然。笑蓬萊今晚的騷動他看在眼裡,或許知道些什麼。」吞佛轉向羽仔。「我需要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羽仔簡短說明經過,說到西風那一槍,還特別誇讚兩句。
「賈康說把相片交給賈命公了?」吞佛皺眉道。
「他是這麼說的。」
「一張照片可以推理出很多事情,現在容不得半點差錯,萬一交給鬼梁就糟了。」吞佛難得顯露出緊張。「宵,打電話問賈命公照片在不在他手中,若還在,說服他交給你。」
「賈命公剛剛出門去見鬼梁了。」掛上電話,宵面露憂慮。
「這個時間?」看一眼時間,吞佛冷汗直流。「笑蓬萊只剩不到半個小時就打烊,談無慾他們約定打烊前回去,現在他們應該在回程的路上,隨時會到,不行,他們不能回去,必須立刻撤退,從東門到笑蓬萊不到十分鐘車程。」
「羽仔,你開賈康的車,立即帶無豔和西風到基隆小屋,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那裡等金八珍她們到。」
「為什麼?」再鎮定,此刻也不免慌了,西風雙唇顫抖。
「可是明天……」無豔亦是驚慌失措,身體抖得無法控制。
「沒時間了。」
「不要!我要見大哥、大嫂!」西風哭出聲來。
見西風、無豔皆驚恐不已,無暇解釋,吞佛抓起電話,打往笑蓬萊。
「金八珍,是我。」吞佛勉力維持聲音平穩。「談無慾他們可有任何人回到那裡了?」
「還沒有,應該快了。西風怎麼還沒送回來?他哥快急死了。」
「你們是用爬的嗎?」泊寒波搶過電話。
「泊寒波,沒時間了,冷靜聽我說。叫金八珍她們馬上離開,赦生會去接她們走。羽仔現在就送西風和無豔走。」
「為什麼?」泊寒波語帶緊張,看了眼金八珍。
「羽仔和無豔的照片落入賈命公手裡,而賈命公正拿著它去見鬼梁,笑蓬萊很快就會被包圍,你必須趁他們還沒回去前……」吞佛嚥下後語,因為那表示必須做出某種犧牲,他說不出口。
「你的意思是我必需發信號向他們示警,要他們遠離笑蓬萊?」泊寒波心下了然。
「是……為搶時效……」
「八珍!」泊寒波在電話那頭叫道。「叫阿月她們準備離開,別問,快去!」
「哥!」西風在旁哭喊著。「我要跟哥說話。」
「吞佛,讓我跟她說句話。」泊寒波平靜地。
吞佛將電話交給西風,開始分派任務。
「赦生把屍體送到笑蓬萊地下室,不能直接開進去,要利用地下道,然後載金八珍她們到基隆,我立刻就到。」
「你不能去!」赦生揹起背包,面露堅持。「你還有更重要的事。」
「不行!我怕他……」吞佛看一眼西風,硬生生停住。
「舅舅,大局為重。」羽仔也出聲阻止。「相信他會有辦法的。」
「我會留在此,你快去。」吞佛不知想到什麼,從背包拿出望遠鏡。
「是。」赦生快步衝下樓。
「宵,你是聯絡中心,他們看到信號一定會逃去你那裡。你明天仍要如期前往港口,現在先回貨運行,記住,不論任何情況,你都不能讓自己曝光。」
「是。」宵擁抱無豔。「姐,那我先走,明天基隆見。」
「嗯,一切小心。」無豔在宵頰上一吻,放開了他。
「哥!」容不得人躊躇,離別的時刻如雨倏忽降下,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西風哭泣不已。
「哇,哭這麼慘!」眼眶漸漸溼潤,泊寒波仍故作輕鬆,維持聲音的平穩。「明天在基隆就見面了,別哭。」
「可是……」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妳乖乖聽吞佛叔叔的話,先到基隆等我們。」
「那你跟大嫂要趕快離開笑蓬萊。」
「如果妳不掛電話,我要怎麼離開呢?」
「哥……對不起,我早上不是有意要跟你吵架……」
「我知道,等妳出嫁那天,我一定準備一大盆水。」淚水溢出,順著眼角滑落。
「我……我……」西風淚流滿面,話語噎在喉頭,卻是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哥哥很愛很愛妳……妳一定要平平安安……」兩眼一閉,全身顫抖不已,淚水控制不住,滴落話筒,泊寒波硬擠出最後一句。「聽我的話,把電話交給吞佛。」
將電話交給吞佛,西風撲進無豔懷抱痛哭失聲。
「羽仔,快行動!」吞佛一手接過電話,一手指揮羽仔。
「哥!你要保重!」被羽仔拉出辦公室,西風仍回頭大喊。「我等你!」
宵快步趕回貨運行,走過幾個路口,賈康的車從他身邊急駛而過。
『羽仔、無豔姐姐、西風小妹,希望你們這一路平安順利。』
腳步略緩,宵對著車尾獻上祝福。
『示警的信號……』
經過路燈,剎見眼角有水光一閃……
※
「走了嗎?」泊寒波吸著鼻涕,哭音難掩。
「已經走了。」
「總算輪到我發揮了,我讓你們見識一下我泊某人的智慧,可不輸你跟談無慾。」
「沒有人小看過你。」
「小時候,我和少艾燒了柴房,長大了,炸掉一棟房子也算應該。示警的辦法,相信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
「是嗎?」吞佛哽咽,眼眶泛淚。「還有別的辦法。」
「哈!空城計不適合現在的情況,追補網立刻撒下,誰也逃不出。」
「製造混亂……」
「這個我最在行。」泊寒波大笑。
「我相信。」
「只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跟你交陪。」
吞佛無語,任由淚水滑落……
「給我一個信號。」
「電話鈴聲。」
「我只剩一個願望,你務必達成。」泊寒波語氣轉為強勢。
「請說。」
「慕少艾!」
「我必豁命達成。」
不說再見,泊寒波掛上電話。吞佛關了燈,上頂樓,沒有開燈,直接走到面向笑蓬萊方向的窗邊。外亮內暗,居高臨下,笑蓬萊美麗壯觀的外表,在霓虹燈的照耀下,宛如盛裝的女王般高貴驕傲。
※
已近打烊時刻,場內只剩幾組客人,金八珍偷偷叫來公孫月和無極。
「別問原因,上樓去準備,然後到地下室,我們要立刻離開。快去。」
從泊寒波講電話的隻言片語,她雖不知發生何事,卻知道即將面臨的狀況。
『信號……你想得到,我又怎會想不到呢?』
為將傷亡降到最低,金八珍接著到小姐休息的地方,叫她們下班,又轉到廚房要小工們立刻離開。
接近打烊時,沒有客人的舞小姐是可以隨時離開的,舞女們並不起疑;而廚師們在停止出菜後就可以下班,只留洗碗清掃的小工。
即使外頭有人監視,也不會因此起疑,但驅離還在場的客人是萬萬不可。十二點打烊,卻總是有喝醉的客人或晚到的客人繼續賴著不走,因此笑蓬萊開幕至今,從沒有準時打烊的記錄。
再回到大廳,一組客人正走向櫃台,金八珍送客人出門,一如平常,臉上掛著職業性的笑容。金八珍走進吧檯,從架上取下最貴的那瓶酒放在檯上,再拿下幾瓶高價洋酒。
「金大班。」酒保惶恐地,欲接過金八珍手上的酒瓶。
「剩下的時間我來就好,你可以回去了。」金八珍親切地對酒保說。
「不差這一點時間。」
「你太太快生產了,回去吧。」金八珍堅持。
「謝謝金大班。」酒保順從地走出吧檯。
「今天我請客。」
金八珍高舉酒瓶大著嗓門宣告,場內頓時歡呼聲不絕於耳,各桌坐檯的小姐紛紛上前接過酒瓶。
「金大班,吃錯藥了嗎?」有客人大聲笑問。
「我今晚高興嘛。」金八珍笑著回道。
「妳在幹什麼?」
泊寒波下樓看見金八珍的舉動,氣得當眾將她拉進化妝間,客人們紛紛取笑。
「金大班大方,地下老闆看不過去了。」
「少了阿月和無極,你以為還有誰可以拖住場面?」泊寒波還沒說話,金八珍先聲奪人。
「妳知道?」泊寒波動搖。
「你聰明,我就笨嗎。」金八珍向外走。「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快去做你該做的事。」
一咬牙,泊寒波衝進大廳,叫來保鑣們。
「你們跟我來。」
帶著五名保鑣來到地下室,不曾獲准進入地下室,保鑣們好奇地東張西望。泊寒波奔至角落,拉下棉被,打開木箱。
「你們三個,將這些炸藥管、手榴彈樓上樓下四處散放,動作快。你們兩個跟著我將剩下的火藥粉、汽油沿地道直灑到盡頭的洗衣店。」泊寒波指揮若定,率先抱起火藥桶。
見泊寒波進入地下道,金八珍走進地下室,眼前緊張的作業視若無睹,逕自走到木箱前,拿起一把槍藏進外套內。
公孫月、無極、君憐、陸續進入地下室,空氣中濃濃的火藥與柴油味。
三人皆穿著男裝,輕裝簡便,只背著一只隨身皮包。
灑完火藥,赦生的貨車已經抵達防火巷口,泊寒波帶保鑣進入防火巷。
「幫忙把屍體搬進地下室,淋上油。」
「都好了嗎?」金八珍站在地道口。
「我把無豔的也帶著了。」君憐細心地。
「媽媽,妳怎麼沒換裝?」無極看到金八珍外套內仍穿著旗袍,疑心大起。
「妳就是心眼多。」金八珍笑道。「沒時間換而已。」
無極待要追究,赦生扛著賈康的屍體進入,屍體陸續被搬入,女孩們莫不驚怕,唯有金八珍無動於衷地看著。
作業完成,所有保鑣被泊寒波驅離。
「金姨,走吧。」赦生催促道。
「誰點燃火藥?」公孫月一進地下室,便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我們一起走!」
「泊叔!」君憐、無極恍然大悟,同時急得大哭。
「再不走就會功虧一簣,快!」泊寒波出手推金八珍。
金八珍一手拉公孫月一手拉君憐,率先進入地道,頭也不回,連一句保重也沒說出口,無極跟在身後。
「泊叔。」
向英雄致敬的淚水,滾燙地流過雙頰,赦生淚流不止,舉起右手,向泊寒波行軍禮。發自他身後公孫月等人的呼喚,是軍樂最激昂的一章。
「去。」泊寒波隨意揮了揮手,背過身。
陸續走出密道,進入咖啡館後院,金八珍突然拿出手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眾人莫不嚇得魂飛魄散。
「我就送妳們到這裡。」金八珍壓低聲量,神情異常鎮定。「這裡不是能大聲說話的地方,妳們誰敢勸說一句,我當場自盡。」
「媽媽……」無極、君憐掩嘴哭泣,誰也不敢哭出聲。
「我將一生奉獻給妳們,剩下的時間,我想留給寒波,希望妳們成全。」
「金姨……是我的錯……」公孫月跪倒在地。
「赦生,快帶她們走!」金八珍顫如危柳,勉力撐持。
「赦生拜別金姨……」赦生噗地一聲跪倒,向金八珍磕頭,雙唇咬出血來。
「阿月……」公孫月說不出話,哭著跪別金八珍。
無極、君憐待要跪下拜別,金八珍門一關,進了辦公室,鎖上門,咬著手背忍住哭聲。
「我們快走。」
聽著門外凌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金八珍邁開腳步衝回地下室。
「妳這是何苦。」
泊寒波站在樓梯下,向著她伸展兩臂,金八珍衝向他的懷抱,放聲大哭。
「我知道,妳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離開。」泊寒波拍撫著她的背。
「我只想陪你。」
「那就去完成最後的工作吧。」擦去金八珍的眼淚,牽著她步上樓梯。
再度回到一樓,泊寒波進廚房打開瓦斯,瓦斯味立刻竄入鼻內,金八珍則重新放一張唱片,拿起預先放在吧檯上的那瓶酒。
「喝交杯酒吧。」金八珍就著瓶口,率先灌下一大口,再遞給泊寒波。
「哈!我總算娶到妳了。」泊寒波大樂,連灌好幾口。
「讓你久等了。」金八珍再灌下幾口酒後,將酒瓶一扔。
幾名日本人於此時進入笑蓬萊,泊寒波一看就知道不是軍方特務,就是便衣警察。
「先遣部隊來了。」泊寒波笑著挽起金八珍的手,走進舞池。「金大班,我還沒跟妳跳過舞呢。」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最後一支舞,除了你,誰也沒資格。」
舞客們皆知金大班鮮少跳舞,她一走進舞池,舞場內立刻響起掌聲,掌聲中夾雜著電話聲。
「下輩子再做夫妻。」金八珍展顏一笑。
「全聽妳的。」
吻住金八珍的唇,泊寒波一手抱人,一手持槍朝廚房射擊……
※
從望遠鏡清楚判別鬼梁車隊時,吞佛呼吸急促全身發抖。
『鎮定……還不行……』
冷汗濕了衣領、背脊、胸口……吞佛盯著車隊,默默計算最佳時機。
前導車接近笑蓬萊後院大門的剎那,吞佛拿起電話撥號……
電話絕對不會有人接,他任由電話響著,走到窗邊目送笑蓬萊走入歷史。
爆炸聲連續轟響,有如飛機空炸,笑蓬萊主建築、地下道、咖啡館、洗衣店,依序合唱完美的四部曲。
屋頂掀了、馬路塌了、花園崩了、洗衣店倒了,路上的汽車飛起來了,爆炸的威力連洋行的玻璃都發出喀喀聲響。
火光衝天,吞噬黑夜,從笑蓬萊到洗衣店全部陷入火海,人聲、車聲、燃燒聲,大稻埕陷入空前混亂……
吞佛向著已不存在的笑蓬萊深深一鞠躬……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