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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十一章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五) ...

  •   潮汐受月亮牽引,衝擊岩壁的力道越來越強,千萬年前的光芒透過星子閃爍,在天幕漸趨暗淡。蝴蝶輕笑一聲,破了潮浪拍岸的凝重,眼眸炫過藍光彷如星子復燃。
      所有人將蝴蝶團團圍住,大有逼供意味。蝴蝶不為所動,斜靠扶手,兩臂盤胸,兩腿交疊,神態慵懶。
      「哦?那麼你倒說說看,我是要隱瞞誰?」
      「公孫月。」羽仔神色嚴肅。「正確來說,你要瞞的不是荊軻這個身份,而是荊軻不打算撤離的事實。」
      「有何依據?」蝴蝶拍拍手。
      「撤離是蝴蝶的工作,撤離之後的行動才是荊軻的工作。」羽仔繼續說。「組織的頭頭萬萬沒有在行動前就撤離的道理,若有萬一,群龍無首等同失敗。蝴蝶不走,公孫月也不會走,公孫月不走,其他人就更不可能走,撤離行動便失敗。但不撤離,刺客行動就不能展開,唯一的辦法就是隱瞞你是荊軻的事實,騙她上船。」

      「不會吧?」秋君盯著蝴蝶看。「雖然我懷疑你回台前就知道阿月扮男人的真相,沒想到一切都是你在演戲。」
      蝴蝶笑容更燦爛了。
      「我以為你要瞞的是羽仔他們。」赦生看著蝴蝶。「只是你回台前如何知道這棟小屋的位置?如何清楚電影院內部陳設?如何能放電影票後立刻又扮女裝出現在笑蓬萊門口?」
      「是慕少艾提供情報,他們早有聯絡,地道、阿月的事,他回台前就對我們瞭若指掌。他一直都在為你掩飾,說服談叔出售洋行同意撤離的人也是他。」羽仔代為解釋。

      「你如何看穿的?」蝴蝶笑著反問。
      「大衣。我清楚看見那人的手部動作,他衣袖上的金釦反射燈光,一閃而過,只是當時沒有放心上。之後確認荊軻是我們的一份子,我一直以為是慕少艾,但他沒有正面回應,直到過年在萍山看到你大衣上的金釦才恍然大悟。除了你,其他人的外套都沒有金釦子。」
      「你倒是好眼力,但是你並沒看錯,出現電影院的人確實是慕少艾。當時我剛回台,在摸清楚我的動向之前,鬼梁勢必會派人監視我。為了替我掩護,由慕少艾去電影院,我則出現在笑蓬萊。那件大衣是我的,那天為掩飾身型而借用而已,沒想到卻因此被你看穿。」蝴蝶自嘲地乾笑兩聲。

      「既然如此,你為何敢現身笑蓬萊?你的女裝我不認為成功。」羽仔再問。
      「從鬼梁與我初見時的談話,他已經聽說我與阿月小時的傳聞,如果閃避與阿月接觸反而有刻意之嫌。所以我乾脆扮女裝與阿月仔共舞一曲,免得他猜疑。看穿又怎樣?那一舞更像是對阿月仔性向的試探,之後我跟無豔的事傳出,他不就沒有懷疑嗎?」

      「你可以放電影票,為何不把信也一起放?何需安排電影院一事,照時間往前推,你離開笑蓬萊再去電影院時間並不衝突。」換赦生提問。
      「理由很簡單,如果我要放信,勢必得留張字條給你,否則你如何知道信要交給誰?我的漢字像鬼畫符,又怕寫錯字露出馬腳,這點你們再熟悉不過啊。自己人中若有人看不出我的字跡,那絕對是素未謀面的宵。還有,我的台語雖然很溜,英國腔卻很明顯,瞞不過你的耳朵。那天慕叔先到洋行找我,把事先買好的電影票交給我,我則把信交給他。我闖入洗衣店,趁你下樓時放電影票,然後在地道內更換女裝再出現笑蓬萊門口,時間綽綽有餘。另外,那封出售洋行的公告是他刻意改變字跡寫的,我半夜溜下樓張貼。」

      「難道慕少艾一直都知道我在洗衣店?」赦生疑問道。
      「我沒有告訴他洗衣店是我們的據點,他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所以我才親自去放電影票。」蝴蝶搖頭。「在電影院和你接觸時,相隔十年院內又暗,他只看到你的後腦,並沒有認出是你,而電影的干擾,你也認不出他的聲音,直到你的行蹤被無極曝光後,他才明白一切。」
      「難怪我推薦宵加入組織可以被接受,你當時就知道宵是我堂弟?」
      「我哪有這麼神通廣大,又不是神。我所有資訊都來自慕少艾,他不知道的事我怎麼可能知道。」蝴蝶白眼一翻。「我是相信你。」
      「但我還是不能理解你有隱瞞我的必要。測試我嗎?」赦生仍然忿忿不平。
      「當然不是。當時我剛回來,尚不能掌握鬼梁的動態,既然還不能行動,就無需表態。你後來不就猜到是我了?」
      「原來我能在香港上船,全是因為你的掩護。」燕歸人笑道。
      「要你躲在床下,真是抱歉。」蝴蝶燦然一笑。「希望我那曲華爾滋多少提供你些許旅途的樂趣。」
      「哈。你那番胡扯,我倒是印象深刻。」燕歸人大笑。「刺客列傳這個蠢代號是你想出來的?」
      「很酷吧?峨眉老師教的歷史,我唯一記得的只有刺客列傳,我可是聽得入神呢。」蝴蝶又露出痞痞的笑容。
      「可是荊軻失敗又死了。」秋君趁機吐槽。
      「那是因為他單槍匹馬,我有你們啊。」蝴蝶既捧又褒,口舌便捷。

      「蝴蝶,三家人的財產,她們的安全,全寄於你一身,計劃以你為中心,所有問題都需要你出面解決,你不走,她們到了香港要怎麼辦?誰帶她們去英國?」羽仔神色一變,近乎嚴厲。

      「大家先坐下。」收起郎當之態,蝴蝶挺起身正襟危坐,表情也變得嚴肅。
      待所有人落坐,蝴蝶開始解釋。
      「羽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不是我隱瞞身份的最重要原因,包括阿月仔。想想我的身份如果曝光,會引起多嚴重的後果?公司才剛渡過經濟大蕭條,元氣未復,再禁不起任何打擊。試問,如果我是英國情報員的消息曝光,集團內各家公司股票暴跌,我也挺不住,但就算破產我也無所謂,可是萬一工廠、船廠、航行在各海域的船隊成為敵軍報復轟炸的目標呢?那是多少生家性命的威脅。」

      「既然如此,你為何加入?」赦生提問。
      「誰想得到全球最知名企業家的繼承人會是情報員?誰比我更能合理周遊列國而不受懷疑?誰會比周旋於各國商界的我有更多管道取得情報?」

      燕歸人提起茶壺為蝴蝶倒水,蝴蝶感謝地喝口水,開始說明加入情報局的始末。

      「我父親開始著手將公司遷移到美國的準備時,英國情報局便與我父親商量,希望借由他的身份掩飾情報員,也就是派人充當他的秘書、保鑣等,方便工作。後來我到美國唸大學,便由情報員充當保鑣,當時我父親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我一邊唸書一邊準備接棒,開始周旋於商界。雖然沒有正式加入,為了安全著想,我接受情報局安排,學習各種知識和訓練。三年多前慕少艾暗中告知我阿月的事,我心急如焚卻苦無機會回台,正巧英美要聯手成立調查鬼梁的小組,正愁沒有適當人選,我便毛遂自薦,以洋行老闆身份回台灣不會引起懷疑為由說服他們讓我加入。台灣不比上海,西方人很難不引起注意,我的確是唯一的人選,他們在不得已之下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將你們的事告知情報局,並要求主導這個任務,不僅成員由我挑選,且條件是必須將阿月她們撤走。這是我唯一一次親自策劃執行,也是最後一次為情報局效力。」
      「最後一次?你要退出了?」
      「是,這是他們的條件,畢竟我要是有個萬一,對英國經濟將會是大損失,且這個計劃只針對這個任務,任務結束便自然解散。我之所以成為情報員,全是為了對付鬼梁,如果我只是蝴蝶,沒有情報局做後盾,我帶不走她們,也鬥不垮鬼梁。」

      「你還是沒解釋她們到了香港要怎麼辦?你外表太過顯眼,要長久躲藏台灣而不被發現,困難度高過我們太多,何況歐洲那邊也不可能長久隱瞞你失蹤的事。」羽仔緊咬住癥結點。
      「我沒說不走啊,等任務完成,我就會趕到香港跟她們會合。只是為了預防萬一,所有的後續工作,從香港出發前全都準備好了,包括銀行的事。不論我是否同行,她們到香港後會有人接應。」
      「說的容易,你要怎麼走?」羽仔緊迫釘人。
      「這個容我先保密。」蝴蝶再次露出笑容。「別忘了我們還有大島先生呢。」
      「你跟他計劃好了?」換羽仔發問。「他知道你是荊軻?」
      「他不知道荊軻的真實身份。據慕少艾說,吞佛一度懷疑是他,也試探過,但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知道是我了。這個計劃是三國情報局共同策劃的,吞佛叔負責掩護荊軻撤離,至於他要用什麼辦法讓荊軻離開,必須等到見了面才知道。」

      蝴蝶站起身走到木箱旁,動手拆了箱蓋,箱內是一尊石膏像,敲碎石膏,將內容物一一取出。
      「石膏像!難怪這麼重。」燕歸人拾起一塊碎片。
      「羽仔只猜對一半,這裡面沒有馬達,救生艇上已經安裝,動力不成問題。這裡是無線電接收器、電瓶、通話器、天線,有了這些跟蝴蝶號聯絡,確認位置才不會迷航。」蝴蝶最後拿出幾副貌似面具的東西,向眾人展示。「還有這個。」
      「什麼東西?」秋君接過面具,仔細端詳。
      「這是防毒面具,你倒是準備周全。」燕歸人說出答案。「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這是美軍的配備,炸毀毒氣工廠是非常危險的。」蝴蝶示範面具用法。
      「通訊器的收訊範圍有多遠?」羽仔仍是不放心。

      拿下面具,看了眼手錶,蝴蝶盯著羽仔,笑出聲來。
      「要不要試試看?跟我來。」
      將所有器材組裝,蝴蝶出了後院,來到崖邊,打開開關。
      「這個跟電話一樣嗎?」秋君好奇心起。
      「比較像收音機。」蝴蝶詳細解釋。「簡單說,蝴蝶號上有發訊器,而這個是接收器,就像飛機和塔台,頻率對上後就可以通話。」
      「不會被日軍竊聽嗎?」
      「可能會,如果通訊當時這個頻率正好被攔截到,所以要少用,為防萬一,我會用暗語聯絡。」

      「對方要怎麼確認是你在呼叫?」
      「除了我,就只有女人能說話,就算情資洩漏,我不相信日軍連這個也查得出。」蝴蝶難得有耐心回答秋君的連串問題。
      對方似乎有了回應,蝴蝶開始跟船上說話,但用的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在場沒有人聽的懂。

      「這是什麼話?」秋君的好奇心又發作,但沒有人回答。

      「蝴蝶號已經在港外不遠,預定七點進港。就照羽仔提議,乾脆全部做完再回台北。所以我改變計劃,要他們提前兩小時進港,趁天還黑拋下救生艇。另外要他們儘快完成補給,以便隨時配合返航。現在是三點,還有兩小時。」關閉接收,蝴蝶邊收拾邊說明。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文?」這回是由燕歸人發問。
      「法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義大利文胡攪一通,就算被攔截,要解讀恐怕會很傷腦筋。」蝴蝶得意地。
      「你會說這麼多國語言?」秋君不敢置信。
      「我只會法文,其他只是皮毛,但要騙人卻很足夠。」
      「她們又不會說,你要她們怎麼聯絡?」羽仔又皺眉頭。
      「喂,你實在有夠操煩,疼老婆也要有個限度吧,將來一定被無豔管死死。」蝴蝶忍不住一拳擊上羽仔肚子。「我的心肝寶貝也要上船,我會這麼笨嗎。因為我現在在陸地上,所以亂用,等阿月她們要跟蝴蝶號通訊時已經出了外海,不怕被竊聽了,到時講台語就好。船長跟我父親很多年了,來台灣的次數比他還多,簡單台語還能應付。還有,那時候君憐和西風已經在船上了,不僅能通訊還認得出是不是阿月她們的聲音,不然我幹嘛要分批,一起走不就好了。」
      「可是她們不會駕船啊。」這回輪到赦生擔心了。
      「你講到重點了。」蝴蝶神秘一笑。「我要你們配合我一件事……」

      蝴蝶號準時抵達外海,在進內灣前拋下救生艇,蝴蝶和赦生揹著裝備和工具,攀在繩梯上等待救生艇定位。燕歸人從崖邊游出海接艇駛回崖邊,救生艇大約只能乘坐六人,兩人登艇合力裝置通訊器材,放妥備用燃油、飲水,最後將艇固定於繩梯,用帆布罩住。
      「總算完成了。」所有工作完成已過七點,五人累得再也挺不住,進了小屋,各自找地方倒頭就睡。
      「熬夜一晚,我的小鬍鬚更像樣了。」蝴蝶閉上眼,抬手摸向人中。

      ※

      賈命公才剛吃完早餐,一通電話便將他請進了總督官邸。
      進了會客室不久,鬼梁神清氣爽地進入,賈命公起身,鬼梁伸出一手相握,顯示對賈命公的另眼相看。
      「恭喜賈先生。」鬼梁誠懇道賀。「成為全國最大的貿易商。」
      「哪裡,感謝總督的幫忙。」賈命公受寵若驚。
      「請坐。」鬼梁客氣地毫無架子。「我昨日已交代財政廳長官將您的企業視為本國企業,適用相同的稅率,另外銀行也會調降你的貸款利率。若還有需要,儘管向銀行開口,我已經打點好了。」鬼梁開門見山。
      「多謝總督。」鬼梁言而有信,令賈命公心喜若狂。「為了買下洋行,的確貸款不少。」
      「不客氣。」鬼梁面色一斂。「今天請賈先生來,是有事請你幫忙。」
      「大人但說無妨。」
      「不瞞您說,我有些收藏品想委請洋行代辦托運。我聽說蝴蝶號今日進港,不日便要返航……」鬼梁神情嚴肅,措詞謹慎,眼神滿是測度。
      「沒有問題。」賈命公商場打滾一生,當然聽得出鬼梁是要偷運某樣東西。「只是,蝴蝶號只到香港,在那裡裝貨後就航向歐洲……」
      「到了香港,自然有人領取轉運。」鬼梁打斷賈命公,站起身,意謂談話結束。「我會派人送到碼頭,無需檢驗,你只要在貨單上加上一筆即可。」
      「是。」賈命公鞠躬做揖。

      『會是什麼東西呢?又為什麼是這時候?這麼急……』
      往洋行通知宵的路上,賈命公好奇地想著。

      下車買了兩份飯糰,賈命公來到洋行,點交行動正如火如荼進行,來到辦公室,宵正埋頭書案批閱卷宗。
      「早餐還沒吃吧?」賈命公走到宵面前,將飯糰放在桌邊,像個稱職的父親。
      「是還沒吃,謝謝爸爸。」宵停下工作,拿起飯糰,漾出一抹微笑。「怎麼這麼早?」
      賈命公隨即將鬼梁的請託說出。

      「原來如此。」咬一口飯糰,宵沉吟地。「收藏品……」
      「蝴蝶號何時出港?」
      「今次要出的貨不多,一、兩日內便可出航,明天一早我與談先生會前往港口處理。」
      賈命公又興奮地告訴宵關於貸款優惠和稅率。
      「那很好。」宵也表示欣喜,然內心深處卻隱隱不安。
      「你忙,我上去看看你大哥。」賈命公提起另一份飯糰。
      「他剛剛帶著手下開貨車回西門町搬東西了。」宵聳聳肩,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
      嘆口氣,將手上飯糰也給了宵,賈命公沮喪地離開。

      「鬼梁要運什麼東西呢?」
      嚥下食物,宵看向窗外。

      ※

      街上充斥購物閒晃人潮的時刻,兩輛黃包車出了笑蓬萊朝廟口緩慢拖行,前車上金八珍挽著裝滿祭禮的竹籃,後車上坐著一對依偎的男女──戴著墨鏡的蝴蝶與小鳥依人的無豔。
      笑蓬萊距廟口走路不過幾分鐘,以車代步著實招搖,路人紛紛行注目禮。蝴蝶的金髮在金光照映下,更加顯得燦爛,淺淡的八字鬍下微微上揚的唇角,像是不勝歡喜,緊攬無豔肩頭的親密,更是一路引人側目。

      「那傳言肯定是真的。」一位大嬸向她身旁的阿婆說道。
      「什麼傳言?」
      「無豔姑娘懷了那洋小子的孩子,聽說害喜嚴重,醫生說不能坐船,去不了英國呢。你看她白慘虛弱的樣子,這麼點路也走不動,跟我懷阿財的時候一樣吶。」
      「他們還沒有結婚啊,那不是……真是不要臉。」阿婆不屑地瞪看無豔的背影。

      議論紛紛中在廟口下了車,進入廟內祭拜。
      「神明保佑,保佑無豔能健康安胎,下一趟船次平安到英國順利生產。」金八珍舉香膜拜,聲量不大卻足夠讓其他參拜者聽到。
      無豔跟著膜拜,基督徒的蝴蝶卻是站得直挺挺,既不拿香也不彎腰,就連墨鏡也不取下。
      「妳還是留在台北,我和談掌櫃去就好。」祭拜完,蝴蝶啞著聲道。
      「我沒去過中部,以後也沒機會了,就讓我去看看嘛,有車子坐不要緊的。」無豔撒嬌地,手有意無意地摸了摸肚子。
      「只要妳這兩天乖乖躺著,我就帶妳去。」蝴蝶寵溺地,還親了親她臉頰。
      「好,說話算話。」無豔嗔道。

      再度沐浴於路人好奇眼光與議論中朝笑蓬萊緩慢拖行。
      聽見金八珍禱詞與兩人親熱談話的參拜者,立刻便在廟口向著打聽詳情的人們加油添醋地報導。

      金髮、墨鏡、八字鬍的掩飾,加上天生高挑的身型,習慣成自然的男人神態,誰也沒看出這個蝴蝶是由公孫月所扮。
      回到笑蓬萊,取下金髮,脫下將底部墊高特別訂製的鞋子,公孫月抱起無豔轉圈。
      「成功了!」公孫月笑道。
      「別高興得太早,能瞞過鬼梁耳目才算成功。」金八珍警告著。
      無豔朝公孫月吐了吐舌頭,神情嬌媚可人,公孫月在她臉頰上一親。
      「妳還沒說那晚去哪了?又做了什麼?」公孫月笑著逼問。
      「是啊無豔,快說給我們聽。」君憐也八卦地插嘴。
      無豔笑著朝她們吐舌眨眼,再哼著曲兒回房。
      「呵,肯定是了。」無極幾分羨慕地看著她的背影。

      身後腳步凌亂,無極回頭,卻見談無慾、泊寒波神色有異。
      「妳們可有看見少艾?」不等發問,泊寒波劈頭便問。
      「怎麼了?」金八珍立刻上前關心。「少艾沒來這啊。」
      「少艾失蹤了,應該是被綁架。」談無慾憂心地道出實情。

      藥廠主任一早上班,便有鄰居前來告知腳踏車的異相,到後院檢查過後,便去電慕府要告知慕少艾。老爺、少爺無預告竟夜未歸,慕府管家已佇候良久,接到電話後心生不安,親往泊府尋人,泊寒波察覺事態嚴重,至小屋通知談無慾,兩人急往笑蓬萊商議。

      「肯定嗎?」突來惡耗,現場鴉雀無聲,無豔站在房門口發問,臉色蒼白。
      「應該錯不了。」泊寒波沉重地點頭。「驗證了我們當初的判斷,鬼梁要的是少艾這個人,而不是藥廠本身。」
      「可這無法解釋他慫恿賈命公買洋行的動機,他只要抓人就好。」金八珍提出反駁。
      「洋行剛成交鬼梁就動手,此舉無異打賈命公一耳光,他一定有特別的理由。無論如何,我有把握少艾目前應無生命危險,鬼梁的目的應該是強迫少艾煉製毒氣或解毒劑。」談無慾四下張望,眉頭深鎖。「蝴蝶他們還沒回來嗎?」
      「還沒。」公孫月搖頭,面色凝重。「不會也出事了吧?」
      「製作繩梯頗耗時間,想必他們熬夜趕工,此刻恐怕是累壞了,相信下午就會趕回。」不想引起更大恐慌,談無慾安慰道。「總之,此事先按下,八珍,妳們準備準備,撤離行動要提前,明天就展開。我現在要去洋行與宵商討新貨的問題,順便轉告他這件事。寒波,鬼梁一定會注意我們怎麼做,派人至各醫院尋找,明天再正式報案。」

      「蝴蝶明天帶無豔南下不會引起懷疑嗎?少艾失蹤應該是尋人要緊。」搭載談無慾出了笑蓬萊,泊寒波憂心忡忡。
      「風聲已出,還是按照計劃進行吧。」談無慾下車前悲觀地道。「總之,等赦生回來讓他去向吞佛探消息。」

      ※

      目送一批官員離開,吞佛回到自己的辦公桌,猜想今日可能又要枯坐,不料秘書官打電話要他進去。
      總督辦公室設計成兩進式,靠外是秘書室,共有三位秘書在此辦公,要進入總督辦公室必須先經過秘書室。吞佛發現只有兩位秘書官在辦公。
      『大谷秘書不在……』

      「陸軍最近召募了一批台籍士兵,幾天後便要下南洋,他們建議由你帶領這群士兵。」鬼梁劈頭便說。
      「為何呢?」
      吞佛雖驚愕卻依然冷靜。調到南洋意謂自己的身份尚未被識破,否則會直接逮捕,但到了南洋,或許再無機會回來。

      「大部分的軍官對於我收編你一事並不贊同,多年來頗有爭議。」鬼梁面色平和,不說真正原因。「念在你跟隨多年,我讓你有另一個選擇。」
      「請總督卸去我的軍職。」
      「你的反應果然很快。」
      「這是你的退役文件,今日生效,你將獲得優沃的退職金。」鬼梁遞出一份文件。

      『好快。看來是昨天緊急辦理,剛剛才送到的。』
      吞佛上前接過退職令。

      「如果你想回瑞芳當警察,我可以安排。」鬼梁語帶試探。
      「謝謝,也許做個小生意人也不錯。」身份雖未被識破,此時公然回瑞芳卻萬不可行,吞佛拒絕得乾脆。
      「軍方希望你能在一兩日內搬出宿舍,不少有家眷的軍官已經等很久了。」
      「是。」
      「到外面交回槍械證件,我讓副官載你回去,房舍鑰匙交接給他便可。」
      「是。」
      吞佛立正敬禮,鬼梁舉手回禮,沒有多餘言語,一個軍禮結束幾年主從關係,吞佛轉身,挺直背脊,以正步之姿跨出鬼梁辦公室。

      吞佛一步出,其中一位秘書便上前收回吞佛的證件與配槍。
      「大谷先生生病了嗎?我看他昨天鼻水流不停。」邊交回證件邊探問。
      「是啊,發燒。」秘書官簡短應付。

      吞佛回到辦公室收拾私人物品,同事們見他收拾東西,紛紛好奇詢問。吞佛沒有說出實情,只說自己申請退役成功,即日生效。

      『我需要證件。』
      就在同事們一片挽惜與震驚聲中,為了拖延時間,吞佛先是慢慢翻閱卷宗,一樣一樣詳細解說後移交給副官,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分類私人物品,將要帶走的書籍雜物堆滿桌上,直到中午時分,鬼梁協同兩位秘書官穿過大廳出了總督府。像是暗號似的,鬼梁一離開,同事們也紛紛準備去吃午飯。
      「收拾好了,我去找個紙箱。」吞佛做作地吐口氣。
      「我去吧。」副官恭敬地。
      「不用了,我正好要去解手,你先去開車過來。」

      吞佛走出辦公室,朝茶水間而去。午餐時間,有的處室只剩一兩人,吞佛走到鬼梁辦公室前,確定走廊上無人,閃身進入秘書室。直接走到大谷秘書官的辦公桌,拉開抽屜,開始翻找目標物。

      『果然忘了帶回去。』
      大谷秘書個性大而化之,雖然辦事能力很強卻常在小地方出紕漏,忘東忘西是他的毛病,調來不久已有一次遺失證件,一次忘了帶在身上的記錄。吞佛判斷正確,只開第一個抽屜便找到他的證件,放進口袋,悄悄出秘書室轉進洗手間。
      拿個大紙箱再回到辦公室,將桌上書籍雜物有序地放進,吞佛抱起沉重紙箱,在同事的道別聲中步出辦公室。

      「大島先生,您今天離職,依規定必需搜身檢查,對不起。」衛兵與吞佛交好,雖態度禮貌,但公事公辦。
      「應該的。」
      走進警衛室,一人上前接過紙箱,連呼好重,要將紙箱放上桌,沒想到箱底卻在這時爆開,內容物散落,玻璃茶杯碎了一地。
      「真是抱歉。」警衛連聲抱歉,蹲下地慌忙揀拾,雜亂地堆在桌上。
      「我去找個箱子來。」警衛拔腿衝回大廳。
      「麻煩了。」吞佛拉過椅子坐下,摘下軍帽放於桌角,從容看著眼前忙亂。
      「好突然啊,說退役就退役。」警衛找話打破尷尬。
      「嗯。」吞佛指頭敲著桌面,抿起嘴,神情明顯不悅。
      「不知先生未來如何打算?」警衛抬頭看向吞佛。
      「再說吧。」吞佛不置可否,手指依然敲著桌面。
      見吞佛不願多談,警衛專心檢查,巨細靡遺,無一錯漏。

      「糟糕,沒有箱子了。」另一名警衛從大廳衝回,一臉的歉意,手上拿著繩索。「只好綁起來。」
      「扔了吧,也不是什麼重要東西。」吞佛站起身,拔腳便要走出警衛室。
      「大島先生。」警衛惶恐地叫住。「還沒有搜身。」
      吞佛張開雙臂,警衛緊張地從上而下搜過。
      「可以了。」從頭到腳仔細搜過一遍,警衛站起身。「東西等我下班給您送去。」
      「不用,本來是想帶回去扔的,就麻煩你代勞吧。保重。」吞佛拿起桌角軍帽戴上,微微一笑,反身出了警衛室。

      「你的東西呢?」副官納悶地轉動方向盤。
      「箱子破了,扔了。」吞佛沒好氣地。
      「好突然。」車開出總督府,副官心有不平地說道。
      「那些人一向容不下我。」吞佛冷然地。
      「但要你這麼快交回宿舍,未免太超過。」
      「無妨,我個人沒什麼東西,所有傢俱都是以前的住客留下的。」看著窗外,吞佛面無表情。
      「以往都會通融一個月,為什麼要這麼急?」吞佛的冷然更讓副官義憤填膺。
      「你明天早上再來點交吧?」看一眼手錶,吞佛轉移話題。
      「我幫你收拾。」
      「不用了,這樣你可以佯裝沒看見我拆了水管。」吞佛微微一笑。
      「哈!要是我,可能會拆了屋頂。」副官聽懂言外之意,樂得像是自己報仇一般。

      目送副官離去,吞佛進了屋,深呼口氣,摘下軍帽,扯下黏貼在帽內的證件。
      『突然將我去職,到底是何原因。』
      『沒被逮捕表示情報網還安全,那麼昨天那批特務的任務又是什麼?是否與毒氣有關?』
      『無論如何,行動自由反而要更加小心引君入甕,必須先確認是否被監視。』

      回到房間,拿出當年在瑞芳當警察時未留鬍鬚前的檔案照與大谷秘書的證件相片對照比較,年歲看起來落差不大,動手將證件上的照片換成自己的。
      再拿出背包,脫掉軍服改換便服,將軍服、軍帽放進包內,拉開抽屜,拿出當年離家時的書包,確認裡面裝著的東西後放入,再隨意塞幾件換洗衣褲、盥洗用具進去便完成打包。

      十數年的歲月竟然還不滿一個背包,吞佛看著背包笑出聲來。
      「哈,同樣是一個包,十歲離家時的小書包裝著萬貫家財,如今的大背包卻只裝舊衣褲,真是越混越回去。」
      為自己煮了頓簡單午餐,慢慢吃完後,看了眼手錶,時間似乎流動得比平日更慢。為了耗時間,吞佛放了熱水,讓自己浸泡放鬆。

      終於天色微暗,吞佛將門敞開,書籍、雜物一綑一綑地堆到前院,又將舊衣物鋪散在前廊,如此大動作果然引起左鄰右舍的好奇。
      「大島先生,您大掃除嗎?」
      「我退休了,要搬出去,多謝大家的照顧。」吞佛向圍觀鄰居鞠躬答謝,日本人的禮貌學了個十足。
      「那這些東西不要了嗎?」某位太太指著院內的雜物,面露貪念。
      「是啊,你們若有需要儘管拿去,除了房間內的物品以外,所有東西都送你們。」

      物資匱乏的年代,即便是生活較為豐裕的日本軍眷,日常所需也並非樣樣不缺,吞佛一說完,有人衝進屋內開始挑選,有人立刻呼喊家人、鄰居,剎那院內、屋內擠滿人。有人拎著鍋碗瓢盆,有人抱衣褲,有人吃力地搬桌搬椅,更有人合力抬走各式櫃子,不管有用沒用先帶走再說,整個社區頓時活絡熱鬧。

      官舍區四週有圍牆,唯一的出入口有守衛,吞佛的小屋離圍牆尚有兩排房子,要翻牆出去必須潛入圍牆旁任一棟房屋的後院,吞佛站在院內整理不受青睞的書籍,等待這一番做作的真正目標。果然,在眾人滿載而歸的笑聲中,住在圍牆旁的管野太太於暮靄中奔了過來。
      「唉呀,我來遲了。」管野太太懊惱地。
      「都被我們捷足先登了,誰叫妳住在最邊呢。」一位太太幸災樂禍地跨出了院子。

      喧鬧聲遠離,只剩管野太太看著吞佛腳邊垃圾的不甘。
      「真是抱歉。」吞佛像是自己做錯事般。
      「是我太晚得到消息,再見了。」管野太太跨出院子。
      「管野太太。」吞佛叫住了她。「看妳這麼難過,我很過意不去,這樣好了,房間還有些保留的東西,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真的嗎?」管野太太高興得立刻衝進來。
      「請隨我來。」吞佛將她帶進屋。
      空無一物的室內在燈光下更顯冷寂,吞佛領著管野太太進房。房內一樣空盪盪,榻榻米上孤伶伶地一個背包而已,管野太太不禁失望。

      「只有棉被、被套、枕頭和幾件舊衣物。」吞佛打開壁櫃。
      「太好了,我正需要呢。」看見尚新的棉被,和質料上等的衣物,管野太太眼睛都亮起來。「看來我得跑兩趟才搬得完。」
      「這樣好了,妳先拿衣物、枕頭和被套回去,剩下的等會兒我幫妳送過去。」吞佛熱心地。
      「這怎麼好意思呢。」
      「沒關係,天黑了,妳還得煮飯呢,把大門開著,我把被子放了就走,也免得被人誤會。」
      「那真是太謝謝你了。」管野太太高興地抱起戰利品。

      待管野太太離去,關上大門,在大廳地板上放下移交給副官的鑰匙,熄了燈,將背包藏在棉被裡,黑暗中抱著出了後院。
      管野家大門果然開著,吞佛抱著棉被進入,臥室傳出管野太太贊嘆衣物質料的興奮聲音,吞佛放下棉被,悄悄關上大門,揹起背包,迅速穿過客廳到了後院。

      「大島先生真是君子,果然放了棉被就走。」在管野太太的誇讚聲中,吞佛翻出了牆外。

      ※

      四月底的風將日頭早早吹趕下山,剛點亮的路燈從身後照出一道瘦長的影子,看一眼手錶,還不到六點,跨出大步往火車站方向行去。走著走著,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吞佛閉眼迎風。

      『我都忘了平凡是什麼感覺。』
      為助旱魃一家而從軍,匆匆二十年過去,從不曾如此輕鬆地走在街頭,即使身無一物,肩頭背負的無形重擔比起此刻身上背包不知重了多少。
      『這就是自由嗎?就讓我暫時忘卻……』
      吞佛深深呼吸,將睽違二十年的自由吸入胸腔。

      『還要一步……』
      再度睜開眼,重新轉回特務面孔,經過一盞路燈再前行幾步,確定燈光不會反射後,停步,從口袋抽出一支煙和打火機,一面與打火機同大小的鏡子緊貼住打火機表面,吞佛點煙,將手掌開口微微向外,確認身後無人跟蹤。

      『不論有沒有,那番做作,也該擺脫了,不過還不夠。』
      微微一笑,吐口煙,收起鏡子、打火機,繼續前行來到大馬路,揚手攔下一部黃包車,往火車站而去。
      位於火車站附近,當年與小無豔投宿過的旅社,像風燭殘年的老頭在高聳新建築間彎腰駝背。吞佛要了一樓的房間,先付清房錢,進入房間拿出盥洗用具,出房走往公共澡堂。殘破的旅社乏人青睞,乾燥的地板明白表示自己可能是今夜唯一的使用者。看一眼鏡中的自己,抬手扯了扯鬍鬚,吞佛露齒一笑。
      「是時候露出真面目了。」
      仔細刮去滿臉鬍鬚,鏡中的面孔熟悉又陌生,不見天日十數年的皮膚泛著青白,鬢邊幾絲白髮,讓不變的五官透出陌生的滄桑。
      「封禪……」摸著下巴顧影自憐。「原來,你長大後是這個模樣。」

      重新換一套衣服,揹起背包翻出窗外,再度回到街上,攔下一部車,這才往大稻埕而去。

      當赦生回到洗衣店二樓,一開燈便看到床上半躺的吞佛,驚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

      賈康興奮地指揮手下將運來的物品歸位,大致整理妥當,便吆喝著眾人前往餐廳慶祝獨居的開始。華燈初上,江山樓客人不多,賈康受到殷勤的招待,一聲洋行總經理的新頭銜,更讓他眉開眼笑。酒酣耳熱之際,隔桌新到的客人正談論起大稻埕最新的花邊新聞。
      『無豔!』
      好心情瞬間為憤怒取代,賈康面色陰狠地灌下一杯酒。
      『是妳逼我的。』

      ※

      熬夜一晚,幾個大男人睡到日頭偏西才醒過來,回到大稻埕已過黃昏。三部車在城外分道揚鑣,各自回家梳洗。
      羽仔甫跨進慕府,便在管家的眼淚中得知慕少艾已失蹤一日夜的消息。
      電話輾轉聯絡,眾人再度齊聚笑蓬萊,舞廳內依舊歌舞昇平,與平日無異。

      「羽仔。」
      一見羽仔,擔憂了一整日的無豔撲進他的懷抱,強忍的眼淚終是滴落下來。
      「我相信他暫時沒有危險。」
      雖是一大打擊,卻沒有動搖和慌張,羽仔眉頭深皺仍能維持冷靜,安慰焦急的無豔。
      「赦生還沒到嗎?」談無慾心急地看著地道口,時間已近九點。「恐怕今晚是不能去找吞佛了。」
      「你們看我帶了什麼人來。」腳步聲響,眾人回頭,赦生站在地道口,聲音充滿興奮。
      地下室燈光燦亮,更顯得地道深處如一團黑霧,陌生而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眾人屏氣凝神盯著地道,鞋子率先踩破黑霧,然後是腳、腰,燈光照及胸膛後卻停下了腳步,脖子以上仍在黑暗中,看起來詭異而神秘。

      「誰啊?」看身形與宵有幾分相似,泊寒波率先發問。「宵嗎?」
      「哈,這個聲音應是泊寒波了。」那人輕笑一聲,上前跨一步,走入燈光下。「我們曾有一面之緣呢。」
      泊寒波訝異地看著眼前微笑的陌生面孔,卻著實想不出在哪裡見過。
      當年在萍山山道上匆匆一會,吞佛當時坐在貨車上,與泊寒波連招呼都沒打,又如何會認得。

      剃了鬍鬚換了便服,大島的影子半點不存,在場沒有人認出吞佛,不,該說是在場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吞佛,除了赦生與金八珍。

      『麻煩小姐再一拳把他打死。』少年瞧峨眉一眼,臉色正經地說起不符年齡的幽默。

      『小弟今年十三歲,吞火只是小把戲,唬人的。』
      少年微微一笑,細長漂亮的單眼皮下,雙瞳炯炯有神,扁嘴又唇角上揚的笑容,帶著幾分邪狂。

      『我叫吞佛。』

      「我終於……二十五年了……」
      初見吞佛的回憶急湧而上,金八珍喃喃自語,腳步搖搖晃晃,伸出顫抖的兩手走向吞佛。

      「好久不見了,金八珍。」吞佛微笑看著金八珍走向自己。
      「終於……又看見你了。」站在吞佛面前,金八珍顫抖的雙手撫向吞佛的面頰、鬢毛,淚水隨著搖晃的身體滴落。「記憶中還是吞火少年……這會兒多了白髮……吞……吞佛……」
      「如今還記得吞火少年的人也只剩妳了。」吞佛握住金八珍的手,將她擁進懷裡。
      「你讓我想起旱魃、峨眉。」將頭埋進吞佛胸膛,金八珍泣不成聲。

      金八珍的淚水說明了來人身份,在心中有如神一般崇拜只能遠觀的偶像,竟如此無預警的出現眼前,年輕人皆好奇又興奮地瞧著吞佛。

      「喂,三八珍,我會吃醋耶。」泊寒波以玩笑安撫金八珍。
      「哈。」吞佛放開金八珍,向泊寒波伸出了手。
      「說來,你是我和八珍的媒人。」泊寒波緊緊握住吞佛的手。「等會兒把利息算一算,二十幾年算下來,我要破產了。」
      「哈哈哈。」吞佛聽出泊寒波說的是當年義助金八珍的競標金,開懷大笑。「你說了算。」
      「你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泊寒波由衷感謝。
      「不見得都是正面的。」吞佛感嘆地。

      泊寒波沒有說錯,所有人的命運皆因吞佛而改變。
      改善旱魃家的經濟,幫助旱魃追求練峨眉,才有旱魃一家的故事;義助競標金讓金八珍脫離災厄,促成泊寒波和金八珍的一段良緣;間接促成慕少艾與梅兒的一段情緣,才有羽仔的存在;成全孤獨缺的大義、寄養無豔、栽培宵的恩情、瑞芳事件、到如今的臥底,緊緊操縱最重要關鍵的人,一直都是吞佛。

      「為所當為,談無慾仰慕得緊。」談無慾上前,伸出了手。
      「談掌櫃智慧過人,吞佛亦是神往已久。」
      英雄相惜,相見恨晚,緊緊相握的兩手用力地搖晃仍不足以表達,兩人同時伸出左臂,擁住對方肩頭,同聲一笑。

      「該見見年輕一輩了。」
      吞佛看向一群年輕面孔,正待向前,眾人已經圍上前來。
      「吞佛叔。」秋君拉著君憐上前,搶得頭香。
      「你是秋君。」吞佛拍了拍他的肩,看了眼君憐。「你好福氣。」
      「燕歸人。」燕歸人自動報名,伸出了手。
      「好個英雄漢,泊家後繼有人。」吞佛握住燕歸人的手,讚賞說來毫不虛偽。
      「哇,你怎麼什麼事都知道。」泊寒波樂不可支。
      「吞佛叔。」公孫月上前一禮。
      「妳的機智令我佩服不已。」吞佛兩臂一伸,抱了抱公孫月。「力有未歹,讓妳受苦了。」
      「比起叔叔這些年的苦又算得了什麼,解危之計還是托無豔妹子的福。」
      吞佛看一眼角落裡早已淚流滿面的無豔和她身旁沉默的羽仔,呼口氣,強忍住激動。

      「關公面前耍大刀,小子得罪。」蝴蝶嘻皮笑臉地上前。
      「哈,你真令我刮目相看。」聽出言外之意,吞佛笑出聲,用力抱了抱他。
      「在他面前,你連拿刀的機會也沒有。」赦生在旁註釋,說的是從前走跳江湖的絕活。
      「卻不知你的耍狗把戲還靈不靈光。」吞佛笑著回應赦生,轉向無極。
      「無極見過吞佛叔,常聽媽媽掛念您。」無極矮身福了一福,語聲嬌軟笑容嫵媚。「吞佛叔原來這麼年輕,跟赦生哥就像兄弟。」
      「果然,果然是人間絕色,連我都要動心。」上下打量無極,有意無意看了眼赦生,吞佛開懷地擁住無極。
      「呵呵,能讓您動心,無極該要好生回報。」無極伸嘴在吞佛頰上一親。
      「能得到妳的人,會是全天下最幸運的男人。」放開無極,吞佛向赦生微微一笑,語帶鼓勵。

      轉過身,面色一斂,吞佛走向角落,站在無豔面前,抬手摸著她的頭。
      「妳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壓抑自己,叔叔知道妳是最想第一個衝上來的人。」
      無豔淚水流個不停,卻是激動得無法開口。
      「對不起,叔叔一直沒來看妳。」吞佛輕抱住無豔顫抖的身體。
      「我……我竟認不出……叔叔了……」無豔哭倒吞佛懷中。
      「豈能怪妳,當年妳才四歲啊。」吻著無豔頭頂,吞佛激動不已。「妳長大了。」

      待無豔情緒平復,吞佛這才放開無豔,面向羽仔。
      「你就是羽仔。」吞佛故作鎮定,向羽仔伸出手。
      「吞佛叔。」羽仔也伸手相握。
      「你們兩個長得可真像呢。」金八珍想起多年前的發現,突然開口。「從羽仔小時候我就這麼覺得了,說出來還被寒波笑我眼花呢。」

      金八珍突來的插話讓吞佛下意識地放開了手,急轉過身,故做平靜的臉上閃過一抹慌張,落入羽仔眼中。
      剎那意識似乎感應到什麼,隨著血液在體內竄流、叫囂……
      血緣的呼喚。

      「慕少艾是我的親生父親。」
      感性衝破理智的藩籬,羽仔控制不住衝口而出。
      吞佛猛然回過頭來,所有人全都隨著這句話的出口而訝異出聲。
      「羽仔……難怪,難怪……」金八珍大吃一驚,但難怪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你還是知道了。」泊寒波忍不住熱淚盈眶。「我以為這個秘密會隨著孤獨缺入土……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少艾知道嗎?」
      羽仔簡短說明過程後,盯著吞佛的臉,從胸口拉出貼身布包。
      「我還有個舅舅,他身上也有一個相同的布包,爸爸說我長得很像媽媽……」

      「羽仔……你的意思是……是……」金八珍來回看著互視中的吞佛與羽仔。
      「不會吧!」泊寒波也開始懷疑起來。「真有這麼巧?你媽媽姓封啊。」

      「到頭來……不是我們認不認你,而是你認不認我們……」
      鎮定的偽裝隨著伸進內袋掏取的動作逐步瓦解,真相在布包現世的瞬間沉默解開,粉綠色澤經過三十年的歲月依舊瑩亮如新,永不凋零的白梅是愛情、親情的不二見證。
      兩個繡梅布包在冥冥中維繫著屬於封梅和慕少艾的愛情,同時也牽引著父子、甥舅不容否認的親情,不脫線也不容斷線。

      「我叫封禪。」吞佛發著抖,哽咽了語調。
      「舅舅。」
      羽仔激動萬分的走向吞佛,吞佛兩臂一張,緊緊抱住羽仔,眼一閉,清淚兩行……

      ※

      臨時端來的菜色雖不豐盛卻也香味撲鼻,團團圍坐該是重逢歡慶的時刻,卻更像分離前最後的盛宴,舉箸無力愁酒入喉更添悲苦。
      金八珍、公孫月、無極回到舞廳,君憐和無豔在一旁招呼,但人人食不知味,壓力下勸食敬酒的話語一句也說不出。

      「符合我們當初的推測,慕叔暫時不會有事。」蝴蝶說出與談無慾相同的結論。
      「毒氣廠的食材、少艾的失蹤、鬼梁的托運、我的退役,一連串看似無關的事件,卻環環相扣,只有一個合理解釋。」吞佛放下酒杯。「鬼梁要調離台灣,而且很快。」
      「鬼梁為何在此時除退你?情報網還安全嗎?」談無慾憂心地。
      「我的存在某些高層並不認同,念及鬼梁是調往大陸,而後又調回台灣,而我精熟兩地風俗、語言才得以存留至今。如今我隨身的必要性已消失,將我除役倒也合情合理。我並未被逮捕,也未發現有人跟蹤,應該還是安全的,但往後每個人都要留意是否被跟蹤。鬼梁即將要去的地方必是極為機密,有可能是日軍最核心部隊,容不得外人涉足。此番調動主戰派的鬼梁,我猜不久的將來,日軍必有大規模攻擊行動。」
      「運送的物品會與毒氣有關嗎?」
      「很難說。毒氣是鬼梁不能公開的秘密,不隨他上船而托運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風險太高。蝴蝶號是外國籍商船,一旦上了船,航程中等於操控在別人手裡,如此重要東西,應有更安全的運送方式。」
      「我會通知船長,出海後開箱檢查。」蝴蝶說道。
      「所以,你想得到,鬼梁又豈會想不到?他不可能會冒這個風險,我認為是毒氣的可能性不大。」
      「有沒有可能是偷運少艾?把他裝在箱子裡什麼的。」泊寒波異想天開。
      「不可能,幾天下來,不餓死也渴死了。」蝴蝶搖頭。「除非上船後有人放他出來。」
      「可是他帶著科學家和少艾上船,也有可能被反對派發現啊。」泊寒波堅持己見。
      「哈,你倒是提醒我要慎防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憑什麼認為鬼梁一定會坐船離開呢?也可能是搭運輸機。若他只帶親信上機,就不怕洩露消息。要設法查出他離開的方式,也許可以在救出少艾的同時一舉殲滅。」吞佛對泊寒波露出欣賞的笑容。
      「無論如何,妳們上船後務必小心戒備。」談無慾對著無豔和君憐鄭重叮嚀。
      「這裡的事交給你們,我明天到瑞芳去調查,也許慕少艾被送去那裡。」吞佛雖是說給大家聽,但卻是看著羽仔,勸慰之意不言可喻。
      羽仔輕點了點頭。

      「蝴蝶號幾時可以出航?」談無慾問道。
      「最快明天下午,新洋行還沒有業務,這回的貨物,都是從我們這邊轉手的,品項不多,已經完成報關。」
      「稍早宵已證實,貨已搬下船,目前堆在碼頭上,就等我與宵達成協議即可放行。我們明天早上前往港口處理貨物,你們黃昏後啟程下南部。此事就先討論到這裡,大家跟我來。」

      談無慾走到角落用舊棉被覆蓋的物事前,拉下棉被,裡面是一個木箱和幾桶汽車備用柴油。談無慾打開箱蓋,箱內是剩餘的炸藥和武器,取出手槍、皮製槍套和彈匣。
      「今天起隨身攜帶預防萬一。」談無慾發給一人一副,自己也拿了一副。「秋君還要在笑蓬萊活動,羽仔也還要到藥廠上班,暫時不便配槍收著就好。」

      接過槍枝、槍套,紛紛脫下外衣,將皮帶穿過腋下,槍套和彈匣固定在身體兩側,再穿回外衣。
      談無慾再從箱內拿出一個布包,裡面是一綑綑的紙鈔。
      「這是我們剩下的現金,務必藏在身上,省著點花應該可以撐幾年。」談無慾分給一人一綑。
      「我有準備,帶太多反而累贅。」泊寒波搖頭,沒有接過。
      「我也夠用。」吞佛也不拿。
      「我也有準備。」赦生也跟進。
      「好吧,那多出來的這幾份就交給宵保管,將來還用得上。」

      接著談無慾仔細說明藏匿地點,每個點都有金幫成員掩護。
      「萬一到不了,就自己想辦法。等風頭過去,也許一年也許兩年,再回到那裡集合,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記住,宵是我們最後的保護傘、聯絡人,不論情勢如何發展,都不能讓他曝光。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依計行事,午夜前在基隆集合。」

      ※

      「打包好的食料品,你們一人一包帶回去,等裝潢好便會通知你們回來上班,另外我多發你們兩個月薪水。」
      將薪水袋一一交給員工,在興高采烈的歡聲中送走了員工,西風難掩不得不說謊的慚愧。
      幾個月來漸漸體會工作的甘苦,如今卻要毅然捨棄,西風甚為不捨。以整修為由欺騙員工以免引起恐慌和猜疑,讓向來正義的她更感難過。
      『這已是我能做到的極限,至少還能讓你們撐幾個月。』

      將今日營業額、剩餘零用金、帳冊收進皮包裡,拿起櫃台上的板子,熄了燈,西風站在入口處,回顧沐浴黑暗中的空間。
      『等我回來,我將恢復妳曾有的榮耀。』

      不甘心地抹去眼角淚水,將皮包斜揹在身上,西風跨出咖啡館,鎖上門,走出庭院,再鎖上花園柵欄門,最後將板子掛上,板子上寫著整修內部暫停營業的字樣。

      來自對街的音樂聲與喧嘩與平日一般無二,西風望向笑蓬萊,難以想像兩天後笑蓬萊突然關閉會引起多大的話題。
      『哥和燕子都在裡面,要不要過去找他們?可是嫂嫂不准我去……還是回家吧。』

      西風舉步往泊家而回,但還沒走到巷口,停在路邊馬路與巷口轉角的車子突然打開門擋住了去路,一人衝出迅速用巾帕蓋住她口鼻,將她推進車內,連呼救都來不及,車子左轉進巷,經過洗衣店大門飛馳離去。
      昏迷前她最後看見的是泊寒波和燕歸人走出防火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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