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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歸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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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為什麼是羽仔?他一沒家世,二沒財勢,三沒學識,四不懂裝飾,五不會表示,六心軟如柿,七不解人事至今尚未開市……」慕少艾滔滔不絕咬文嚼字還帶韻,言詞毒得像嘴裡隨時會滑出一條響尾蛇。
「慕少艾!」愈說愈露骨,羽仔氣得想搶起他的煙斗充當榔頭,但潮紅的臉卻有秘密被公開的尷尬,眼角餘光又瞥向長沙發上模糊的身影。
「哈哈哈,別氣別氣,這些缺點就是原因啊!來,我一一說給你聽。」泊寒波晶亮著眼,扳起指頭數著。
「一、論家世,誰比得上泊家!況且西風是嫁人,不是嫁給家世。還有你住得近,西風有嫁跟沒嫁一樣,隨時可以回娘家;再者無父無母,我就不用擔心西風氣死公公、婆婆。二、我家財勢不缺多到有剩,黃金可以拿來鋪地磚,勢力之大,咳一聲,大稻埕跟著傷風感冒。三、你沒學識,她沒常識,半斤八兩。四、你不會裝飾,她不會修飾,五十步笑百步。五、不會表示是好事,你跟女人說話,一句話要拆成五六句才說得完,等你甜言蜜語說完,女人早就等得上吊自殺,所以將來絕無可能像慕少艾。六、你心軟如柿,她吃軟不吃硬,天生一對,不送作堆都覺得對不起月老。七、你不解人事,西風未經世事,你不吃虧,她不佔便宜,洞房之夜正好亂搞一通,正所謂天作之合!哈哈哈……」泊寒波順著慕少艾的提問,話匣子一開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自得其樂,明貶暗褒,話語中盡是對羽仔的欣賞。
客廳中央一個模糊人影突然擴大,燭火飄搖下,黑影長長地從牆面彎進天花板,而後如鬼魅般飄向另一側的落地窗。開了窗,冷冽山風頓時灌入,吹滅了燭火,人與影溶為一體,消失在迴廊夜色中。
『敢情是太過了嗎?』
慕少艾有一剎那的反省,看向羽人的方向,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想像得出,不禁一抹惡意微笑浮起。
「你們還有心情開玩笑!」
黑暗中傳來窸窣聲,有人站起、有人走動,夾雜金八珍的尖聲斥喝。突然間燈火通明,天花板上的歐式吊燈被點亮,開燈的是一名與羽人年齡相仿的英挺男子。男子重新點燃燭火後熄了燈,似乎怕燈火過亮被人發現今夜的聚會。
燈亮時,慕少艾再度看向羽人方向,卻發現他趁著黑暗移步到了落地窗附近,想追隨黑影而出的念頭受突亮的燈光所阻,心事被曝光的尷尬遲疑了腳步,剎那只感面紅耳熱窘迫不已,眼光氣惱地瞪向看穿他企圖的始作俑者。
慕少艾忍住笑,迎著羽人羞怒的視線,下巴朝迴廊方向點了點,眼神帶著鼓勵,示意他出去。
習慣性天人交戰一番後,羽人匆匆走出落地窗,朝向站在迴廊盡頭的嬌弱身影,雖然他並不清楚應該要解釋什麼。
「無豔……」
「呵呵呵……」
羽人柔聲呼喚的同時,慕少艾禁不住發出惡作劇得逞的低笑聲。
※
「我說八珍啊,就算有辦法,要緊的正主兒不肯聽,無可奈何!」泊寒波走近金八珍,輕撫她的肩頭好言相勸。
「你們根本不關心!你想想,鹿鳴茶行的英式紅茶配方是誰提供的?還有你,慕少艾!這些年抽的煙草雪茄是誰寄給你的?還是哈瓦納的頂級品呢。還有羽仔啊,吃下的苦巧克力怕不有上百盒,又是誰給的?」金八珍幾近歇斯底里的採連坐法,連同已不在場的羽人一起罵。
「我現在才知道女人到了更年期,症狀比醫書上形容的還要可怕。」慕少艾拿下煙斗,搖頭苦笑。
「就是啊!月事亂脾氣跟著壞,難怪我老母當初懷小妹時還以為是停經。」泊寒波跟著唱和。
「泊寒波!老娘只有四十二!」金八珍雙手插腰氣得連連喘氣。
「我是在提醒妳,不要懷了孩子還以為是……女人的責任已了。」泊寒波話到嘴邊趕緊轉彎。
「不勞你費心!反正不會跟你有。」
「原來這就叫打是情罵是愛,看來羽仔一生無愛也不算命差。」慕少艾冷冷嘲諷,卻讓吵架中的兩人同時紅了臉,停止爭執。
「金八珍,放寬心吧。不如問問六醜有什麼想法,畢竟他們兩人的事,他最清楚。」慕少艾看向單獨坐在扶手椅上,一直未曾說話,與黑暗幾乎溶為一體的中年男子。
「阿醜!喂、談無慾!你倒是說話呀!好歹你也算阿月的叔叔。」
金八珍轉而踱至談無慾身前,見他不言不動,忍不住越說越大聲。
「阿月回來了。」談無慾卻突然站起身往門口走。
※
談無慾,自稱六醜先生,蝴蝶洋行台灣分行的大掌櫃,年四十二。
談無慾是個謎。他的過去只有少數幾人知曉,當人們開始記住這個名字時,他已是胡爵士身邊最重要的人。
談無慾的來路較為複雜,且提他勢必會扯上蝴蝶君與公孫月,而在此之前,一定要先提萍山的主人練峨眉。
日本人酷愛泡溫泉,日據之後在北投興建了公共浴池,自此開啟北投溫泉的一頁青史。而練家原就是此區最大的地主,因著發展,陸續將山下的土地出售予人興建旅館,成了此區最有錢的人士。攬月山莊的土地,是在民國後賣給胡爵士興建別墅,做為金屋藏嬌之所,後來也成為蝴蝶君的出生地。
為了讓子女就學方便,練老爺不惜在市區興建一座大宅院,原址便是現今的笑蓬萊;而金八珍便是練峨眉的乳娘之女,年長練峨眉兩歲,家住萍山下,常隨同母親到練家陪她玩耍,兩人情同姐妹。練家搬進大稻埕的大宅前,考慮一對子女已不需要乳娘照顧,練老爺給了乳娘一筆豐厚的養老金,金八珍與練峨眉因此分開。不出幾年,養老金不僅被父親輸光,還積欠不少賭債,走投無路下竟瞞著妻子將金八珍帶到大稻埕,賣入藝旦間。事後得知的乳娘,悲憤交集投河自殺。
命運之奇妙,就在於幸與不幸難以論斷。金八珍不幸被賣入大稻埕的藝旦間,卻有幸與練峨眉重逢,也認識了她的朋友們,與泊寒波的情緣便是始於這時期。練老爺念在故人之情要幫她贖身,並承諾為她找個好婆家,但聰明世故的金八珍婉拒。從小看著沉淪的父親,她不想重蹈母親覆轍,且她還頗為喜歡習藝練舞的生活,有棲身之所,有一技之長,總好過寄人籬下。不幸的過往,也是她後來收養與她同樣不幸孩子的主要原因。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當時殖民政府雖不禁止教授漢文,但學校教育仍以國語(日文)為主,不足以精習漢文。練峨眉進入小學時,練老爺便於放學後,將她送到私塾學漢文。在那裡,與慕少艾、泊寒波、藺無雙、皇甫笑禪等大稻埕的名人之後成為同學。1912年,小學畢業前,這幫人秘密結黨成立蓬萊幫,以蓬萊之笑為口號,以效法革命先烈的精神為目標,期待有朝一日還我河山。
然當時年僅十二、三歲的他們,空有志向卻如何撼動得了世局?
聰明的他們默默蟄伏,等待成長與時機,直到小學畢業各自分道揚鑣。當時施行台、日不共學制度,差別待遇明顯,能供台灣子弟就學的高等學校少之又少(當時的教育制度不分初、高中,高等學校為五年制),且施行國語教育,學習漢文困難。女子學校的家政、藝能課程比重又高,致使有錢、有能力、注重教育的家庭,大多將孩子送往內地(日本),或大陸就學。慕少艾首先被送往香港,藺無雙被送往內地,練峨眉、皇甫笑禪先後前往大陸就學,只有泊寒波父母不捨他離鄉背井,而被迫留在台灣。1915年台中成立專收台灣子弟的中學校(現今的台中一中),泊寒波轉赴台中就學。
五人以皇甫笑禪最大,藺無雙居次,泊寒波、慕少艾、練峨眉同年。
隨著年歲與見識的增長,日治根深的社會狀態讓他們體會到自己是如何渺小得無能為力。說穿了不過是幾個富貴子弟的天真想法,童子軍的救世熱情,既無兵器也沒有受過訓練,更沒有組織動員的能力。現實不容的蓬萊之笑,漸漸從他們難得的聚會中失聲,直到慕少艾從母喪的自責中重新站起。
「或許我們真的無能改變什麼。」
慕少艾瞇起他銳利的眼眸,一一看過朋友們,唇角一抹冷意浮起。
「但憑我們的頭腦,至少還能把日本政府搞得雞飛狗跳!」
慕少艾的確研究過如何讓雞能飛、狗狂跳,搞破壞正是他最擅長的本事。他的一席話讓眾人重新燃起熱情,蓬萊之笑死灰復燃。
練峨眉有一弟,名叫練龍,生性狂囂跋扈,更因自小喪母而極端戀姊,只有練峨眉管束得了。在她的引導下唸完了小學,但生性不愛唸書,就此中斷學業,只上私塾。但私塾終究不是正規教育,沒有升學系統,斷斷續續唸了兩年便放棄。整日無所事事的他,初始尚能安份地幫練老爺做些雜事,但隨著年紀漸長而不耐,開始遊手好閒,因而認識了孤獨缺。一浪蕩一狂囂,意氣投合,兩人結夥成為大稻埕一帶最令人膽寒的大哥,自此人稱狂龍,讓練老爺痛心欲絕。孤獨缺金盆洗手前,狂龍受其影響,猶能克制狂性,尚無大惡,一心只期待姊姊回來。直到他無意間發現練峨眉真正心儀的人後,意料之外的人物讓狂性一發不可收拾,自此行為失常走樣,開始作惡,終至釀成一樁無可挽回的悲劇。
唯一符合慕少艾嚴苛美女條件的練峨眉,其美貌自不待言,從少女起就追求者眾,藺無雙更是為她傾心。練峨眉並非不知藺無雙的心意,也非常欣賞儒雅俊秀的他,但也僅止於此。狂龍雖狂卻異常聰明,老早看出藺無雙的心意,對他懷有強烈敵意,事實上他對練峨眉周遭的所有男性都懷有敵意。朋友們都以為兩人遲遲未發展成戀人,便是因為狂龍之故,其實另有原因。
練峨眉學成歸國時從上海帶回一個男人一個女孩,此兩人便是當年二十四歲的談無慾和年僅六歲的公孫月!
年長練峨眉兩歲的談無慾與她曾是大學一年級時的同學,兩人志趣相投成為莫逆。談無慾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情報頭子,遭暗殺殉職,談無慾只唸了一年大學便輟學回到上海,與練峨眉斷了音訊。顛沛流離一段日子後,為謀生加入軍隊,後被拔擢進入情報局,走上他父親的老路。
公孫月的父親是談無慾在軍中時期的上司,見他孤苦又是同鄉,對他頗為照顧,談無慾加入情報局後,兩人仍時有來往。後因公殉職遺留稚齡孤女,舉目無親而被送進設施。
在那樣的時代裡,滿街流離失所,放眼孤苦無依,生命如螻蟻,茫惑地亂竄。
當時正在南京出任務的談無慾得知後,焦慮不已,任務一結束即趕回上海尋到了公孫月。然特務生涯漂泊不定,且隨時可能犧牲,如何安頓孤女?看著與自己同命運的小女孩,實不忍她流落街頭,經過深思後毅然決定除役。一個二十初頭的年輕男子帶著稚齡幼女,四處打零工,這日子著實不好過。就在他窮困潦倒幾乎要流落街頭時,巧遇正準備要從上海搭船回國的練峨眉。
練峨眉得知他的窘況後,提議他來台另尋出路,並承諾為他安排工作住所,甚至將蓬萊之笑的計劃告訴他。若能獲得有從軍、諜報經驗的他組織動員,將是莫大助力。巾幗不讓鬚眉,個性剛毅的練峨眉一直是所有成員中最積極的一個。
一無所有前途茫茫的談無慾遂決定帶著公孫月來台,加入蓬萊幫。對於談無慾的過去,為何隨從練峨眉來台,又為何留居在此,原因只有蓬萊幫成員知道。
談無慾來台時,正值蝴蝶洋行上一任掌櫃貪污,帳目不清被爵士發現而解雇。胡爵士極需一個有能力且值得信任的助手。暫住練家的談無慾聽練老爺談起此事便毛遂自薦。一番面談後,爵士頗為欣賞他的談吐和應變能力,遂聘他為掌櫃,正式進入洋行工作。
過人的智慧,準確的判斷,獨到的眼光,圓滑的手腕,雄辯的口才,知人而善任,年紀輕輕的談無慾,才一年光景便讓蝴蝶洋行凌駕其它同行,從北到南共設立了三家分店。而胡爵士在英國擁有航行全世界各大港的船隊,商品運送不受船次影響,得以保持物流貨暢,是蝴蝶洋行最有利可靠的後盾。
接手掌櫃一職數月後,爵士回英國,留下七歲的蝴蝶君與胡夫人,請託他代為照顧。不料胡夫人卻於此時染病,經慕少艾診斷為肺結核,需隔離治療。談無慾便將他們母子送往風景秀麗,空氣清新,有溫泉池可養生,位於萍山之旁的別墅休養。當時,這棟洋房並未取名,只是爵士一家度假之處。
談無慾見活潑好動的蝴蝶君,不能親近患有傳染病的母親,除了英國籍家教和佣人外無同齡玩伴,山居歲月寂寞,甚是可憐,便將公孫月送上山陪伴蝴蝶君。
一段長達十八年的愛戀就此開展。
慕少艾見已七歲的羽人成日在街頭瞎忙不是辦法,便向孤獨缺提議讓他上學。金八珍也於此時找他和泊寒波商量,說她的養女們應該要開始上學了,而且希望能學習漢文。1922年教育令頒布後,台、日改為共學,但漢文則改成選修課,要學習漢文更加困難。眾人磋商後決定自設學堂。正巧此時,蝴蝶君的英國家教辭職回國,胡夫人便託談無慾請老師來教漢文,她希望台語、英文口語流利但看不懂半個漢字的蝴蝶君,至少學會讀寫一點漢字。取得爵士和夫人同意後,將孩子們送往萍山居住,上課教室便是隔鄰的別墅,後為蝴蝶君取名攬月山莊。
孩子們就讀北投的小學,放課後便回到萍山學漢文,老師由漢文基礎雄厚、學識淵博卻患有小兒麻痺症的皇甫笑禪擔任,慕少艾則一週挑一天上山教授數學和科學。
這群小蘿蔔頭便是當年八歲的蝴蝶君、傾君憐,七歲的羽人、公孫月、色無極,六歲的姥無豔,和原就居住在萍山,管理練家產業的總管凌滄水之子,及長後成為笑蓬萊保鑣,隱於幕後神秘力量的首腦──凌秋君,八歲。
而後,又加入一個比這群孩子要大上幾歲,流浪戲班出身的孩子,名叫赦生。
在當時,誰也意料不到,這段山居歲月,這群孩子之間,多段錯綜複雜的感情悄然萌芽。
兩年後,胡夫人過世,爵士帶蝴蝶君回英國之前,將洋行全權交給談無慾經營。胡爵士隱約看出談無慾對名利權勢並不在意,他留居台灣是另有目的,但仍然讓渡分行百分之三十的股權給他,希望能留住他,讓自己無後顧之憂。雖是對他能力的肯定,也是對他忠誠的綁縛。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已年邁,而他相信兒子總有一天會回來這裡。不可否認,此舉讓談無慾迅速累積財富,自此搖身一變為北台灣舉足輕重的商業大亨。
世局的不安,談無慾看出只仰賴昂貴進口貨物,生意早晚會走進死胡同。於是與慕少艾、泊寒波合作,出口茶葉,進口藥品,繼而擴大到其它的民生用品,昂貴與平價並行,企圖讓蝴蝶洋行不因戰亂而萎縮。
歐洲戰事爆發前,向來甚有遠見的爵士憂心世局,毅然將蝴蝶君送往居安的美國就讀,亦陸續將事業重心移往紐約,但大業未成戰事已一發不可收拾,半年前病逝於倫敦,享年八十。其事業與爵位,由甫自商學院畢業,二十五歲的獨子蝴蝶君繼承。
蝴蝶君成了談無慾的新老闆。
自嘲思想、個性、八字、身材、面貌、氣質皆醜,談無慾自稱六醜先生。事實上非但不醜,甚至可算俊逸出塵,唯一缺點便是過於清瘦。顴骨略高而顯得兩頰凹瘦,談吐睿智而富譏諷,氣質優雅冷傲,頗有書卷氣,看不出半點曾當過特務的影子。總是乾淨清爽一襲長衫,步搖衫飄,仙風道骨之韻隨風揚逸,微帶哀愁的美感。若不是頭上一頂呢氈帽點破現實,真要以為是畫中走出來的仙人。如此出色人物,移居十八年,未曾染塵娶妻。
泊寒波猜是與自己相同,要等公孫月出閣;慕少艾猜是與自己相同,曾經滄海。對於朋友的好奇,談無慾扯起唇角冷然地:你們娶,我就奉陪。
結果是三個男人像過時的香蕉一起爛在那裡。
爛,不代表乏人問津,事實上這三個公子哥兒可是一天到晚趕媒婆出門,但也不要以為他們是虛偽的衛道人士!
在這檔子事上,慕少艾就真的跟孟子扯不清。而談無慾……好好一個男人如果真『無慾』,那他不是死人就是和尚,而談無慾既不是死人也不是和尚,而且很健康。
三人若是結伴跨進藝旦間,不得了,藝旦們像搶頭香似地蜂擁而上。若是有幸被慕少艾、談無慾兩人挑中,倒貼陪宿還得感謝菩薩保佑。雖然兩人出手闊綽得很,而且有志一同──同一個女人絕不抱第二次!
據有幸與他們一度春宵的藝旦們事後眼眶微紅面帶陶醉地回憶,那是她們一生中最銷魂難忘的一夜時,不免就想探個究竟。
有人感淚地說:他們非但不鄙夷輕視藝旦之身,反而溫柔對待,讓她們切身體會身為女人的幸福。
有人陶醉地說:他們驍勇善戰,一夜數回,床功了得,令人□□,端地銷魂。有人吸著鼻涕說:這些都不算什麼,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們不僅在意床伴感受,事後甚至相擁入眠,就像對待愛人一般,讓她們感覺受到尊重。
人人同聲嘆息:可惜只有一次機會,但一生無憾矣!
金八珍將藝旦們誇張的口語,轉述給泊寒波聽,惹得泊寒波哈哈大笑,但心存懷疑,更暗算要付多少夜渡資才有此風評,故時不時便以此調侃。
為何是兩人?泊寒波若膽敢造次,第二天肯定會被金八珍閹了!
談無慾叱吒風雲,唯獨拿蝴蝶君和公孫月沒轍!
回英國後,蝴蝶君三天一封信,五天一封電報。從他養的狗不叫,到舞會上瑪莉的低胸禮服;從吸血鬼來找他玩,到東方升起弦月像他思念的淚云云。前一封敘實,後一封寫實;上一封脫離現實,下一封接近事實,內容五花八門,文法怪異的詞句充斥。而每一封信都是寄給談無慾轉交,以證明他確實有寫信,因為公孫月會故意以沒有收到信為由而不回信,雖然她也只回過一封信。奇怪的是,她保留了蝴蝶君寄給她的所有信件,有時紅著臉一讀再讀,有時看著擺滿床頭的蝴蝶君照片,暗自圈轉左手無名指上蝴蝶君臨去前為她套上的鍍金戒指。電話開通後,彷彿電話局他家開的一樣,一週七天這小子要打五通電話,但通常找不到公孫月,雖然她人就在電話旁邊。
但他不知道的是,十五年來,每到了蝴蝶君離開的那一日,公孫月總是要求談無慾載她去當年送別的基隆碼頭看海,一待就是一整天。只有在這一天這個地點,她放任自己哭泣。就如同今晚……
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小老闆,對他的交代,談無慾只能遵從,但他實在拿這對小情人無可奈何。
公孫月生性好強不肯示弱,明明很喜歡蝴蝶君,卻是半點不露口風。一個不肯說,一個說太多,南極北極,沒有交集,談無慾想破頭也想不出她到底哪根筋不對。
十年前的事件後,公孫月一心只想完成練峨眉的遺願,她將蝴蝶君的相片信件全上了鎖,唯獨戒指因年長而過小,陷進肉內再也拿不下來,彷彿蝴蝶君纏繞了十八年不變的心。
是真的拿不下?還是放不下?
三年前笑蓬萊開幕當晚,新任總督看上了她!
得罪不起的人物,如何是好?聰明的她想出了一個拒絕的辦法,卻也因此變了一個人。
而現在蝴蝶君竟然要回來,公孫月把事情推給他處理,又要他不能讓蝴蝶君知道真相,怎不叫談無慾急如熱鍋螞蟻,一夜白頭!
※
「無豔……」望著前方清瘦的背影,羽人再喚一聲,走到她背後。
慢慢轉過身來,黑暗中只看得見那對燦如流星的眸子,眨呀眨地望著羽人,等待他開口。
每當這對眸子望著他時,不擅表達的口才更拙劣詞窮,連視線對焦都顯得力不從心,呼吸困難。
她不動,他也不動,僵持是他們之間最習慣的氛圍。夜風蕭瑟凍寒,吹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掺和熟悉的屬於無豔的淡淡清香。
他想說點什麼,她想問點什麼,但終究隱沒於他的無聲,她的嘆息。
看來今夜又將一如以往,無豔低嘆一聲,再度背向羽人。羽人驀然發現慕少艾說的沒錯,自己一直都處身於她的背後……
「有事嗎?」清脆的嗓音被風吹得零落。
「……夜風……對身子不好。」
他其實很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其實很想試探,又怕洩了心思。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對方的心不如自己所想。
原來愛,如此困難……
他羨慕蝴蝶君的無所顧忌大膽奔放,而自己尚且弄不清情為何物;她羨慕公孫月的福氣,被捧在手心十八年如一日,而自己尚且不知在他心中到底佔據了多少?他佩服蝴蝶君的黏纏,相隔天涯卻如在眼前的存在感,而自己日日相對卻似如隔天涯;她佩服公孫月放下的勇氣,將真愛拒於門外,而自己既缺乏勇氣打開也無力掩蓋。
他只知道自己很在意她,她只知道自己想靠近他,微妙的平衡,像初冬剛凍結的湖面,誰也沒有勇氣一腳踩下。
「在想弟弟嗎?」
很想解釋慕少艾和泊寒波的對話只是玩笑,話到嘴邊盡成迂迴。
「嗯……不知他如今人在何處,是生是死……」
自小離散,下落不明的弟弟,是無豔最沉痛的記憶。
「他一定還活著。」
「即使有幸相逢,恐怕是認不出了,我……我甚至記不得他的長相了。」
語調帶著勉強控制的哭音,單薄的肩膀微微地抖。好想擁抱住她,羽人伸出的手卻只能在空中虛浮。
觸手可及,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更何況當時他還那麼小,還生著病。」
夜風蕭蕭,吹起她烏溜長髮,髮梢輕拂過立於背後的羽人面頰,夾帶一線失溫水絲。羽人好想為她拭淚,浮在空中的手就要觸及她的髮,無豔卻於這時轉過身來,面對的手不知該何去何從,只好抓住胸前衣襟,像是畏寒。
勇氣與運氣若不能同時運作,只是徒勞罷了。
「不談此事。你對西風……」淚光未隱的眸子更顯晶燦,在羽人眼中閃爍。
「只是朋友。」有意辯解,卻也陳述事實。
「你們總能輕鬆談笑。」無意試探,只是難過事實。
「她還是個孩子。」
「你與無極、君憐、月姐,甚至笑蓬萊的姊妹,也一樣能輕鬆談話。」
「我……」
他惱怒自己每當必須以溝通了斷時,就會下意識閃爍迴避的行徑。
「對我……泊叔說的沒錯,一句話斷成五六截,總是見外。」
「妳對賈康……」無意試探,只想轉移話題,話出口剎那,才驚覺問出了隱藏在心中最介意的事。
「沒什麼。」有意辯解,只是為羽人轉移話題不正面回答的態度著惱,說得不夠堅決。
無豔再次轉身背對,聲幽幽,人邈邈,清瘦身影更顯單薄,在夜風中瑟縮著。
「妳會著涼。」
很想溫暖她,用自己的懷抱,卻是脫下外套,輕輕為她披上。他希望她能懂,這拘謹含蓄的溫柔已是他勇氣的極限。
「唉,你對誰都這麼溫柔。」
好溫暖,好溫暖,這份入心的體溫與氣味,卻不專屬於自己,換作是其他女子,他也會奉獻這份溫柔。
她惱恨自己每當面臨關鍵時,就會往負面方向思考的懦弱。
羽人有一剎那的失望,但隨即想起,也曾為西風披上自己的外套。
同樣的外在行為,叫人如何判斷內在的不同?
『心,是看不見的,所以才需要語言。』
「那……不一樣……」
羽人想起慕少艾說過的話,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卻被前院傳來的煞車聲掩蓋。
「月姐回來了,我們進去吧。」
無豔拿下肩上外套,輕移至他身旁,將外套張開,等待他將手伸進衣袖,自然得像一個妻子對待將出門的丈夫。羽人將手伸進衣袖,自然得像一個丈夫接受妻子的服侍。每晚同台表演前,必定會出現的動作,一切自然得就像彼此的呼吸。
他太過在意形式,忽略了無意識下早已相通的氣息。
她太過在意有聲的傳達,看不見無聲裡的心意流轉。
待他穿好,兩手輕柔地在他胸前將衣襟拉攏。鼻上是無豔的氣味,身上是無豔的體溫,羽人覺得自己的心像長出了翅膀,就要飛離胸腔。
失去溫暖體溫的包覆,無豔顫抖著手,她好想就此投入比外套更溫暖直接的懷抱,但她只是輕轉過身。
驟失胸前輕柔的碰觸,羽人好想抓住她的手,於是他伸出了手;她轉過身,一溜飛揚的髮,在黑暗中順著他的指縫滑落,錯過……
※
車停在攬月山莊前,一人身披黑色連帽斗蓬遮住了大半張臉,推開雕花鐵門旁未上鎖的小門,沿著石板小路穿過前院,腳步顯露幾分疲憊,馬靴踩在石上發出蹬蹬聲響。先到的兩部車分別停在樹下,溶入夜色糊成墓塚一般。來到正門玄關,推開大門前,抬頭看向安在大門上的匾額依稀可辨的字跡。
「攬……月……」微微顫抖的輕喃,聽來卻是無比沉重。
「回來了。」談無慾從內拉開了大門。
「抱歉!都來了嗎?」收拾起感懷,進了屋。
「已經等候多時了,正在擔心妳呢。」
「阿月!快進來!」金八珍從客廳內高聲喊著。
邊穿過玄關邊脫下手套、斗蓬,將斗蓬往衣架上一掛,推門進了客廳。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燭光下,只見來人身穿高領毛衣,英式補釘獵裝外套、馬褲,腳蹬黑色長馬靴,修長窈窕中藏不住的英偉風流;男人般削薄齊耳的短髮,古典的瓜子臉,未經修飾的劍眉下,瞳如秋月,鼻若瓊瑤,七分英氣三分嬌柔,端的是英姿颯爽,叫人雌雄莫辨。
※
公孫月之美,絕不下於蓬萊三絕,但不同的是,高挑修長的她全身男兒裝扮。身高一米七,女人中少見的高個子。男人般的短髮抹油往後梳整,頭上一頂呢帽,腳上一雙皮靴,不論是西裝領帶的俊逸翩然,還是馬褂長衫的古典風雅,無一不合,舉手投足瀟灑倜儻。略微低沉的嗓音,溫柔的語調,優雅的舞姿,輕摟腰肢帶舞,凝眸一笑,直搔得眾夫人身酥腿軟。
酒樓是男人享樂的地方,舞廳卻更像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男女皆可自由出入。洋風入侵造成風潮,然熱中時尚的女士們對於西洋舞蹈甚是陌生,曾在蝴蝶君家接受舞蹈調教的公孫月,便成了這些女士們的舞蹈老師。
胡爵士不僅請來老師教音樂,有閒暇時亦親自教蝴蝶君貴族紳士的社交禮儀,包括跳舞,而蝴蝶君練習的舞伴指定要公孫月。舞蹈是蝴蝶君這小子唯一心甘情願上的課。牽起她的小手,迎著怒瞪的視線,他嘻皮笑臉地行吻手禮,說那是對淑女該有的禮貌,一定不能免。摟著她細腰的手,偶爾不小心滑落臀上,他連聲對不起,然後將臉頰貼上她的臉頰前,假裝角度不對,嘴唇趁機滑過她的小臉。假使公孫月不從,他小霸王手往腰上一插:妳不跳,我就開除妳叔叔!
寄人籬下的公孫月莫可奈何,可也不是逆來順受的童養媳。遲到、早退,故意伸腳絆倒蝴蝶君,或假裝腳步踏錯,重重往他的腳上一踩。但就算兩腳被踩成爛麵糊,只要公孫月在身邊,他臉上的笑容就像牆上的蝴蝶標本,永遠斑斕。
公孫月曾找無極、君憐、無豔代替她陪蝴蝶君跳舞,蝴蝶君一手插腰一手指著她們三個囂張地:本王子才不跟妳們這三個醜八怪跳!
在他的眼裡,全世界唯有公孫月才是美女。儘管他這時才九歲!
而後,聰明的公孫月想出了一個對付的辦法:男女互換,否則不跳。
只要能親近阿月仔,蝴蝶君才不在乎跳男跳女,不過是換成了手被握、腰被摟,還可以名正言順又小鳥依人地靠上公孫月胸膛,說這才是標準舞姿。但掌控跳舞主權的公孫月,不是將身體隔一條手臂的距離,便是乾脆將蝴蝶君繞幾圈再甩出去扔了。
諜對諜,各有輸贏也樂此不疲,但機緣巧合,公孫月因而習得男女兩方的跳舞技巧。
公孫月每日下午在笑蓬萊授課,夜晚則只跳一支舞。舞伴由公孫月在女客人中挑選一人為當夜皇后,挑選的標準或是依據穿著打扮,或是灑錢的多寡,真正理由只有她自己清楚。跳這支舞的時候,舞池必須清場,就只有兩人獨舞,以顯舞后之尊。為了搶佔這短暫的風頭,眾女士們無不想盡辦法裝扮自己,或走後門,對公孫月、金大班極盡奉承。
原是嬌俏女紅妝,卻為何扮男裝?是自願?是無奈?或是……拒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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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決定不變,還望大家配合。」
公孫月環顧在場眾人,在大家尚未問出口前,率先重申已作下的決定。
「妳這是何苦!」一片沉默中,談無慾頹然坐倒,長嘆一聲。
「阿月,尋自己的幸福去吧,別辜負他一番心意。男大當婚,女大當……」金八珍止了口,想起自己雲英未嫁,實難以此說服。
「隨蝴蝶君去美國,是妳脫離目前困境的唯一辦法,其他的,交給我們吧。」泊寒波加入勸說。
「就不說榮華富貴,他對妳的這顆心,難得啊。錯過了,妳會後悔一輩子的。孩子,去吧!峨眉地下有知,也會希望妳這麼做的。」金八珍垂淚擁著她,苦口婆心。
見公孫月默然不語,談無慾站起身,將她拉至椅邊坐下,輕握著她的手。
「他很聰明,妳瞞不過他的。」
「鬼梁的事是瞞不過他,但我是……只要大家配合,他未必看得出來。何況,這一切跟他無關,我不想他被捲入。」公孫月再次一一看過眾人,似乎要從他們的表情中找到認同的承諾。
「他一踏上台灣土地,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妳阻止不了的。」
慕少艾邊說邊填煙草,走到公孫月身前,坐在對面椅上的色無極趕忙起身讓座。
「慕大哥請坐。」
「唉呀呀!我還沒老到要美女讓座。話說昨晚那個香兒,年紀比妳還輕呢。」慕少艾對著色無極一陣嚷嚷,卻老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
「呵呵,難怪今兒個香兒不陪舞,敢情是被您給累壞了。誰要說慕大哥老,無極第一個不服。」色無極淺笑吟吟,順勢褒捧。
「妳呀!大哥、大哥地叫,就這張嘴討人喜歡。」慕少艾樂呵呵,抽著尚未點火的煙斗。
「聽他胡扯!昨晚他明明醉死在我家客房!還香兒呢!」泊寒波戳破慕少艾的牛皮。
「分明是你不准人家叫叔叔。」羽人在落地窗旁再放一枝冷箭。
慕少艾待要反擊,公孫月的話聲又起。
「他的個性如何你們也清楚,他會走極端的,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只要他對我死心,就會回去的。」
「說來說去,不外乎愛啊!」泊寒波搖頭苦笑。
「妳還真是瀟灑!到頭來是誰傷心還不一定。據我研究的數據顯示,男人的忍耐力不比女人,了不起三個月。」慕少艾改用威脅的方式。
「對對對!妳看過男人立貞節牌坊的嗎?」泊寒波順勢接腔。
「你們兩個是嫌這個天下還不夠亂嗎?給老娘滾一邊去!」金八珍張牙舞爪像隻發怒的章魚。
慕少艾見公孫月臉色愈來愈青綠,而談無慾瞪著他的兩眼也快比牛鈴還大,不由得大笑兩聲後回到原來的話題。
「哈!人生啊,苦中作樂罷了。言歸正傳,如果妳願意以結婚為條件,要求立刻離開台灣,讓他沒有時間發現,不是更安全嗎?等鬼梁發現,你們已經上了船。」慕少艾點出重點。
「如此甚好,你們就在船上結婚。也顧不了能不能參加妳的婚禮了。」金八珍首度露出笑容。
色無極走至窗邊,望向窗外,暈黃燭光將一臉欲蓋彌彰的落寞,虛弱而忠實地反映在玻璃上。她以為沒有人看見,卻忽然肩上傳來溫熱,另一張臉映在她的臉旁,默默地,只是並肩站著。是傾君憐。
既是不欲人知之事,那麼知者只要沉默陪伴就好。傾君憐是朵解語花。
「壞就壞在她十五年來只回過一封信,現在人一下船就匆匆拉回船上結婚去?不像阿月的作風,那小子不起疑才怪!」談無慾搖著手強調不可行。
「那就告訴他真相,然後跟他走不就行了?」泊寒波翻翻白眼,好像嘲笑眾人連這麼簡單的事也想不出辦法。
「笨!萬一讓他知道真相,英、日兩國立刻宣戰!」金八珍扭住泊寒波耳朵。
「痛痛痛!反正大戰已經爆發,沒差啦。」泊寒波吃痛皺眉仍玩心不改。
「就只怕世局如此亂,戰火早晚延燒至太平洋,到時他想走也走不了了。」慕少艾並非杞人憂天。
「我擔心……只怕會真的走不了。蘆溝橋事變以來,中日戰爭愈發擴大,我們這裡已不能茍安,已經有不少青年被徵召。倫敦連月轟炸,整個歐洲烽煙四起,他冒險出倫敦渡海,就只為接妳去安全的美國……」
「談叔,我永遠記得,在我們最潦倒的時候,是誰給了我們一張船票?我也不會忘記,爵士是如何的禮遇我們,又是如何疼愛這唯一的兒子,我不能讓他因我而有任何危險。要我離開我做不到,讓他死了這條心才是唯一辦法。」公孫月哀傷地打斷,再次強調。
「萬一他死不了心呢?這十五年來他是如何用心持續這段感情,妳比誰都清楚。」
「談叔,變數不一定在我……或許在他。」公孫月幽幽道出心中不安。
「我了解妳的不安。的確,多虧他的用心,經過這些年,妳對他了解甚多,他對妳可說是一無所知,或許留在他心上的是童年的妳,而現在……那小子做事毫無章法,到底會如何,我也說不得準。但妳自己呢?放得下嗎?若不愛他,妳今天也不會去碼頭。」
「我……我是去做個了斷的。」
「就因著這份用心,要了斷也該親自面對他。」
「或許他見到我之後,會發現這是個錯誤,又或者……不再有當年的感覺……」
「那妳明天就更應該去接他,一試便知!」
想起連續幾通三令五申,五花大綁也要把公孫月押到碼頭,好讓他一下船就看到人的電話、電報內容,談無慾突然覺得頭痛欲裂。
「我不去!」話說得決絕,只怕是見到人,心牆崩塌。
「躲不了多久的。」
「別再說了!我心意已決。我累了,想回房休息。無極,妳跟我來,我有話跟妳說。」公孫月站起身打算散會。
「還有一個人知道真相,而他,不見得會沉默。」
整晚沒說過一句話的英挺男子凌秋君,沉沉地從傾君憐身後開了口。
剎那弄擰了氣氛,嗤地一聲滅了殘燭,一根、再一根。淚油淌流,滯凝的空氣瞬間充斥燭火燒盡的焦油味。突來的黑暗,像電影開映前的片刻,不該提起的人,隨即躍上銀幕,影像如時空漩渦襲捲而來,遠方一聲雞啼,將他們喚進,記憶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