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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往事如昨(一) ...

  •   事後回想,這意外的演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年夏天……

      ※

      1916年夏。
      蛋黃似的落日,黃澄澄地掛在西邊天空,彷彿眷戀著什麼,捨不得下山。敢情是太陽神在起駕回宮前,依然要凡人記得祂這一天是如何地威猛盡職。
      天氣異常悶熱,昨日西北雨的殘骸,硬是被今日火辣的太陽焚成灰燼,陰魂不散地在空氣中飄浮。而後,或從販夫走卒額上的汗水,或垃圾堆上聞香而來的果蠅群,還有水溝上方屯兵紮營的蚊子軍隊身上借屍還魂。

      今天向媽媽桑請假回家,儘管我沒有家,卻有我可以停留的地方。一練完舞便衝出宿舍,一路雀躍地衝過果蠅和蚊子軍隊,向目的地奔跑。其實我可以叫部人力車的,但我懷念小時候從山下跑上萍山找峨眉的感覺,那是我十八年的人生裡,為數不多的回憶中最美好的一段。

      還沒抵達練家,已是一頭一身的汗水。廟前廣場上,一攤攤賣吃食雜貨的小販正忙著吆喝張羅。一早就開始的廟會祭典活動,吵鬧了一上午方休,接著又是趕集開張,看熱鬧的人群像螞蟻般在攤位間穿梭。有幾人正在架設什麼東西,我沒有細看,我想不外是打拳賣藥的把戲,等會兒邀峨眉來逛逛就知道了。匆匆穿過廟口,練家的三合院大宅就在前方不遠了。

      峨眉回來了!
      轉眼過了三年,她現在是高中生了呢。有時還真搞不懂老伯怎麼想的?竟然捨得將她送去大陸。雖說住親戚家,有人照顧,可她當時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吶。讀那麼多書,將來不也是嫁人嗎?說來說去是我捨不得,我就這麼一個好朋友,不,是好姊妹。離這麼遠,一年只能回來一次,這不是想煞人了嗎?
      說到她呀,我真是忍不住要豎起大姆指,女孩兒能上學的可沒幾個呢,何況還能去大陸唸書。而且她出落得可真標緻!愈是長大愈是美得連我這個從小看慣了的,見到她都還會看傻了眼,還真是找不到話來形容。無論如何,今晚又可以聽她聊她在學校的新鮮事,和那些我不甚理解的愛國情操。

      「峨眉!」
      一進大門,我便連聲嚷嚷,穿過花園,直接衝往西廂房,尚未至廳門就看見峨眉已經等在門口。
      「珍姐!」峨眉高興地喊叫。
      「想死姊姊我了!」
      我衝上前便是一個擁抱,也顧不得身上的濕漉汗臭,然後再仔仔細細的將她從頭看到腳,十六歲的她更加亭亭玉立,也高出我半個頭了。
      「喂!三八珍欸,我阿姊是妳說抱就能抱的嗎?」
      粗嘎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還不是那個黏姊姊像黏媽媽的阿龍。我放開峨眉回頭看向他,才多久沒見,竟然差點認不出來。
      「阿龍!你是吃了虎鞭還是喝了鹿茸,長這般高大?」
      我睜大了眼,不可置信,阿龍已經高過峨眉,又高又壯肌肉發達,一臉橫肉稚氣不留,才十五歲,已經完全是個男人了。真是納悶,怎地同個爹娘生養的,這對姊弟不論長相、氣質,竟有如雲泥之差?

      「說妳三八還真是不誇張,虎鞭和鹿茸是妳的客人吃的。」阿龍靠著門柱,皮皮地笑著。
      「別亂說,珍姐可不賣身。」峨眉嬌叱一聲,阿龍立刻收起戲謔態度,只是聳聳肩。
      我一向不善隱藏心事,阿龍的話勾起我已迫在眉睫的憂慮,想必立刻顯現在臉上,因為阿龍盯著我看的神情忽地變了。
      「不會吧?嗯……妳也十八歲了……」
      看似粗枝大葉的阿龍,其實聰明又敏感,聽說最近常在街上混,多少了解世情,看到我的臉色已經猜出來了。
      「珍姐,是這樣嗎?」峨眉語氣焦急,那濃濃的關心聽來,讓我不禁紅了眼眶。
      「我幫妳贖身好了!要多少?我去跟爹說一聲。」
      阿龍胸脯一拍,豪氣十足,他雖然個性不好,也是有善良的一面,何況我也算從小跟這對姊弟一起長大的,對我,他一向很尊重。
      「不用不用,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樣……」我連忙阻止他。
      「珍姐,我們到房裡去,我在上海做了幾件衣服給妳,妳來穿穿看合不合身。」
      峨眉向阿龍使個眼色,要他離開,畢竟姑娘家的心事不好當著男人面說。她那顆心啊,真是玲瓏剔透。

      「又趕我走!記得!有事,我替妳解決!」
      阿龍再次強調,我只能點點頭,目送他不甘不願地離開。

      ※

      十三歲被賣到藝旦間,十五歲開始賣藝,匆匆也過了三年。賣藝不賣身收入當然不怎麼豐厚。三年努力下來,賺來的所有銀兩,都給了媽媽桑,卻也只能償還前兩年養育我的生活費,那張賣身契至今還未還一個子兒。即使如此,我還是堅持不賣身,但覬覦我美色的客人仍是不少。身處紅塵,哪有真正的清白藝旦呢?差別在於「陪侍」和「包養」的分別罷了。出局的姐妹們是隨傳隨到,表演完若是客人有意便陪侍去了,不就是為了錢嘛。不陪侍的姐妹通常是背後有金主,又或者被包養。眼看著出局場次越來越多,收入比以前高了不少,賣身契再過個幾年應可還清,媽媽桑卻在這時說我年滿十八,該要『競標』了。

      我當然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我天真地以為,媽媽桑待我甚好,或許不會讓我走到那般田地。說穿了,這個世界,錢比情要有力得多。後來媽媽桑告訴我,其實是賈大少爺要買下我的初夜,甚至考慮包養我,他財大氣粗背後又有日本人撐腰,拒絕他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不少姐妹可是挺羨慕我,若是被財大權大的他包養,自此不必拋頭露面,這錦衣玉食還少得了嗎?這些無知的人啊,就沒想到哪天人老珠黃,或是對方喜新厭舊另結新歡,那棄如敝屣的下場,我可是看多了。

      那個臉上長顆好色痣的賈命公!兔崽子!狗漢奸!
      就別說長久以來聽峨眉說那些禮義廉恥的道理,我雖然沒上過學堂,但峨眉也教我讀了不少書,是非善惡總還分辨得清。光想到那些鴉片癮蟲全拜他家所賜,我就恨不得宰了他!就算他長得像藺無雙一般俊秀,我看了也作嘔!
      他對我的企圖我老早看出來了,每次酒宴他一定叫我出局表演,席間老是對我毛手毛腳,只是得罪不起,也只能忍了。但這行有個規矩,除非願意出價買下初夜權,否則尚是處子之身的藝旦是碰不得的,我因此而躲過了糾纏。

      媽媽桑知道我討厭賈命公,但在權勢威逼和金錢誘惑下,她一個弱女子不屈服又能如何。但她畢竟還是有為我著想,於是提出公開競標的方式,萬一有人出得了比他更高的價碼,至少也讓他輸得心服。若是沒有,那我也只得認命。媽媽桑還說競標所得不僅足以連本帶利償還所有欠債還有剩餘,到時我就可以回復自由之身,要改行要繼續都隨便我了。但是,我並不想改行,因為做這行可以獲知許多消息,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打聽到對峨眉的計劃有幫助的情報。我不懂什麼民族主義的高調,我只知道我討厭給日本人管,雖然我沒有資格加入蓬萊幫,但起碼還有我能做的事。但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真正留下的目的,以免她過意不去。

      但那個賈漢奸放話說要出五百元!五百元可是大數目啊!就我聽說過的範圍裡,至今最高的價碼是三百,他是故意要讓別人知難而退,屆時是不是真的出五百還不一定。更何況他放出風聲說要標,就算只出一百,有誰敢跟他搶?誰敢得罪他?真是老奸巨滑可惡至極。當初爹爹簽下賣身契也不過兩百元,三年了,我到現在還沒還清,叫我去哪裡籌這筆錢呢?

      青春貌美是女人最大的本錢,我懂得這個道理,尤其是做這行的。我跟那些藝旦不同,我不會因為錢而出賣自己的靈肉,但我會因為愛而獻上自己的身心。
      我感謝練老爺的慷慨,但我真的不想麻煩他。公開競標藝旦的初夜權,這話一傳開,誰會相信練老爺待我有如兒女?在這行,被贖身的不是變成情婦就是小老婆,我可不能讓練老爺揹上這樣的污名。
      該怎麼辦?只剩兩天了!其實……我希望他能標下,可是……

      ※

      「珍姐,就讓爹替妳贖身吧,清者自清,別人的碎嘴,由得它去。」
      聽完我的心事,峨眉一臉擔心。我們姊妹之間是無話不談的,蓬萊之笑何等秘密,她也照樣不瞞我,因她相信我絕對是個守口如瓶的人。
      「不行!在這節骨眼被贖身,等於公然削賈命公眉角,他不是能得罪的人物。」
      我還是拒絕,可又說不出心裡真正的想法,即便是他,恐也無法湊足這個金額。
      「那我跟爹爹借好了!由我來競標,這總不會惹來閒言了吧!」
      「那怎麼行!妳一個清白姑娘家出現在競標會上,成何體統!不如叫他……」
      真是羞人吶,這話著實說不下去,我想我現在的臉色恐怕比西瓜還紅。
      「唉呀!瞧我真是遲鈍!原來妳是想要泊寒波去競標?」

      猜出了我的心事,峨眉摟著我的肩,那臉上的笑花,連我都要為之癡傻。我羞紅著一張臉,勇敢地點點頭。女孩兒家總是會咬舌根,內容不外乎哪家的男兒如何如何。我們之間,總是我在說、她在聽,對男女之事,聰敏的她好像少根筋,一堆優秀的朋友在身邊,只要她有意,隨便挑一個湊對都是郎才女貌。尤其那位藺公子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瞧著峨眉的款款深情,瞧得我心兒快打從喉口蹦出來,偏偏峨眉這時就會變糊塗。

      「那今晚我便告訴他。」
      「可是……他……十六歲的學生,又還沒當家做主的,哪有這許多錢呢?何況……他爹娘不會答應的。」
      「這倒是,事情傳開恐怕……妳先別擔心,我跟他們約好今晚見面,我再私下告訴他。錢就交給我們想辦法,頂多是跟爹爹借,以後再慢慢還就是了。總之,我絕對不讓妳被那個姓賈的給糟蹋。」
      峨眉堅定的語氣讓我寬心不少,我甚至覺得,光有這份關心已經足夠,就算被賈命公得逞,也無所謂了。身處藝旦間五年,很多事情已經看開也學會不計較。

      我開心地試穿了峨眉為我訂製的幾件袍子,件件合身,心下著實感動。打從小時起,每次練老爺請師傅來替她裁新衣,她總不忘記要師傅多做一件給我,這份情吶,叫我為她死,也心甘情願。

      聊了一會,看看外頭一片暈黃黃地,雲霞瑰麗,日頭還沒下山呢。想起來時廟口那股熱鬧勁,不由得蠢蠢欲動,便約峨眉外出走走。
      峨眉換過一件長及小腿肚的白色洋裝,又拿了一頂寬邊草帽,穿戴起來,唉呦!真像畫冊裡的公主!
      水靈大眼,眨在那小小的鵝蛋臉上,連天上的星星都要羞愧得躲起來。又細又白的皮膚,粉嫩得像是要滴出水來;那飽滿紅唇,連最頂級的胭脂都嫌不及。長及腰際的烏溜秀髮就這麼披散著,端地是靈氣逼人。

      自從割讓給日本後,這邊的男人大都把辮子剪了。不是我要說,那前頭剃光只留後腦杓一根辮子的髮型,真不知是哪個夭壽鬼想出來的,活像個蝌蚪,真是把天下男人都給變醜了。女人家就沒什麼改變,割讓前就少有女子纏足,現在的女孩兒家更不時興那一套了。要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這些年下來,穿和服的人越來越多,有錢人家的小姐則時興穿洋裝。不過那些小姐跟峨眉一比……算了!莫要造口業。

      「難怪那個慕怪人要說,看過峨眉,其他女子都不入眼了。」我由衷地讚嘆。
      「別聽他胡扯。他那個人呀,對貓狗都比對人好。」峨眉淡淡地,從不把別人的讚美放心上。
      「峨眉呀,慕公子、藺公子和,皇甫公子若不是那腳……各個人中之龍,妳難道都不動心嗎?尤其藺公子對妳……」好奇壓不住,我終究還是出口探問。
      「珍姐,我欣賞他們,當他們是朋友,如此而已。」
      「我吶,可想了很久。會不會是因為這三人都是書生型的,太過相近,所以對妳來說沒有分別。妳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呵,沒遇見,我也說不上來,況且現在說這些還太早吧,我才十六呢。而且女人也不一定就要嫁人啊。我們走吧。」

      每回提起這檔事兒,峨眉總是以年紀做總結,但我真是好奇會是怎樣的男子,可以擄獲她的芳心。她常說女人家不一定要嫁人,聽多了,連帶我都覺得很有道理。但練老伯從不想替峨眉找婆家,這我就想不通了,他是思想前衛還是捨不得?

      「咱們還是別出去了。」我看著她,沒來由地一股莫名不安竄起,突然又不想出去了。
      「怎麼了?妳不是想去逛逛?」
      「我一想到妳走在街上,不知要惹來多少登徒子的目光,就放不下心吶,妳可是這一帶出了名的美人,也難怪媒婆三天兩頭就來煩老伯。萬一人一多被撞著……」
      我的叨唸被峨眉笑著打斷。
      「照妳這麼說,我豈非一輩子只能躲在房裡繡花?何況,自小跟爹爹學太極,在大陸又拜師學功夫,尋常男子恐怕還不是我的對手。妳就別瞎操心了。」她漾開了自信的笑臉。
      「說的也是。瞧妳秀裡秀氣的,倒看不出妳學功夫學了三年。那就走吧。」

      出了大門,溫度似乎不像來時那般熱了,也刮起了微風。這或許是我的錯覺,因為我與峨眉手牽手,而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不像我汗氣甚大,握在掌心甚是舒服。
      落日餘暉將她的白衣染成金黃,微風吹得長髮揚起,帽沿一掀一掀地,像是要離她而去,看得我緊張不已,而她仍是一貫閒適地漫步。

      那一天,沐浴在金黃落日中,十六歲的峨眉,美得像畫中仙子。
      如今想來,我不知該後悔還是該替她高興,如果這一天,我沒有邀峨眉出門,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

      我興奮地在人群與攤位間穿梭著,不時拿起小玩意兒把玩,峨眉在一旁靜靜地陪著我逛,似乎對這些東西不怎麼感興趣。
      接近廟口時,突然傳來吵鬧的喊聲,手臂被人從背後擦撞而過,我頗不高興地正要看是誰這麼魯莽。

      「抓住他!他扒了我的錢袋!」

      我往喊聲來處望去,只見一赤裸著上身的高大壯漢,急速往我們的方向跑來,遠遠的身後,一個年邁老翁指著壯漢的背影,一邊跑一邊喊。眼看壯漢就快跑至我們身前,卻沒有人阻止他。不料看似弱不禁風的峨眉,一個跨步至路中央,迎向對著她跑來的壯漢,我待要攔阻已然不及…….
      「讓開!」壯漢接近時粗聲大喊。
      壯漢似乎不想撞及峨眉,接近時閃身偏了偏,這時,只聽得峨眉架勢一起,冷哼一聲,運氣一拳擊出,欲打壯漢腹部,卻因他彎身閃避速度突緩,角度一錯,這一拳竟正中壯漢心窩。奔跑的衝力加乘了拳打的力道,意料外的攻擊,壯漢腳步一個錯落坐倒於地,反作用力也讓峨眉往後踉蹌,虧我及時扶住才不致摔倒。但草帽因此衝擊往前飛了出去,往壯漢身上掉落,不偏不倚蓋住了他的臉。

      「抓住他!他扒了我的錢袋!」老翁穿過我們身旁,一手仍指著前方。
      我與峨眉同時一愣,我想起適才被另一個人擦撞,莫非……
      往街尾張望,黑壓壓地都是人,甚至老翁急切的背影和那一聲聲的不甘願,也隱沒在人群之後。
      「他不是小偷!」
      「原來他是在追扒手!」
      「小姐,妳打錯人了!」
      「姑娘可真了不起,敢出頭。」

      圍觀的路人紛紛笑出口,而壯漢竟然往後一倒,撒賴地在地上躺成大字形,從草帽下傳出他哈哈大笑的響亮聲音。我與峨眉均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看著地上無臉的驅體。壯闊起伏的胸膛上閃著汗水的晶瑩,心口尚留著被峨眉擊打的紅印,紮實的胸肌連著明顯腹肌竄入褲腰頭內,像下田的農夫般捲至膝蓋的褲腳下,一雙粗壯而長滿腿毛的結實修長小腿,未穿鞋的腳底黑漆漆地盡是泥污。

      一名手持銅鑼,身形勁瘦修長,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年,從眾人身後穿出,走到壯漢身旁,用腳踢了踢他的肩膀,冷冷地開口。
      「起來!別趁機偷懶!」

      壯漢於這時拿下蓋臉的草帽,露出似笑非笑的頑劣神情盯著峨眉瞧。一頭粗硬亂髮,眼角微微上吊的細長鳳眼,瞇瞇地看不清沉黑下的企圖;略方的臉上,高鼻闊嘴,十足陽剛長相;一雙粗濃的眉毛上下揚起,倒是露出幾分輕佻,與唇角的不懷好意相呼應。看清楚壯漢面容,我猜他約莫二十來歲。
      峨眉一拳太過用力,氣息未穩,又因誤會而尷尬地紅透著一張臉,呼吸因而更顯慌亂,只能看著壯漢,一句道歉的話語也說不上來。
      氣氛莫名僵凝,一立一躺無言對峙相望,我從壯漢臉上看出他對峨眉的驚豔,不禁有些著惱,想解除這個尷尬,卻動作不了。

      「麻煩小姐再一拳把他打死。」少年瞧峨眉一眼,臉色正經地說起不符年齡的幽默。
      「喂!怎麼還沒吞火就開始冒火了?」
      壯漢嘻皮笑臉地坐起身,對著少年露出開朗的笑容,背上因適才躺臥於地而沾上大片黑污。他看了看四周,發現圍觀群眾不僅未散去,還越聚越多。突然一個鷂子翻身,站立後接近峨眉,我這才發現此人甚是高大,足足比身形已頗為修長的峨眉高出一個頭。壯漢將手上草帽輕柔地往她頭上一戴,還向她頑皮地眨個眼,接著兩手一拍,大喝一聲,腰勁一運,原地一記後空翻,在場中央穩穩立定後竟開始打起拳來。

      少年見狀已知其意,立刻敲起手上銅鑼,招攬群眾。壯漢精赤裸露、肌肉盤結的上身,隨著勁實手臂的揮動與馬步移動的牽引,時而隆時而縮;出拳柔中帶剛,踢腿狠而帶勁,一套拳打得是虎虎生風,觀眾莫不擊掌叫好。
      打完拳,鑼聲一停,壯漢收勢微蹲,面向峨眉抱手一禮後站直身,再抱拳向四周觀眾行禮。

      「小弟名叫旱魃,今日有幸來到貴寶地,先演一場美人計,引各位鄉親注意。」
      名叫旱魃的壯漢又衝著峨眉笑,觀眾紛紛看向峨眉,忽地傳出連聲:好!好一個美人!
      少年配合旱魃的語尾,不時敲幾聲銅鑼熱鬧場子。我看向峨眉,只見她氣得俏臉煞白。

      「有道是五湖四海皆兄弟,小弟今日來此跟各位鄉親結個善緣,承蒙各位鄉親不棄。那位大叔別走,小弟打拳是賣面子,不是賣藥。來來來,聽我說有沒有道理。看這位姑娘人長得美,飯吃的少,風一吹就倒,但她一拳可以打落昂藏七尺驅,各位鄉親親眼所見,可不是我吹牛皮。不是我中看不中用,而是她精氣十足。」
      旱魃突然走近峨眉,在她耳旁低聲說了句:「我接受妳的道歉。」
      而後竟大膽地牽起她的手往場中央走去,好像峨眉原本就是他的同伙。

      見他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不由得心頭火起,峨眉那雙嬌貴玉手,哪容他玷污。我待要上前理論,卻見峨眉一個反掌脫離他的控制,隨後摘下帽子往我身上一扔,長髮飛揚中,臉一冷,氣一沉,一掌擊出。這次旱魃有了防備,見招拆招,與峨眉對起招來,似笑非笑的神情彷彿取笑她花拳繡腿。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觀眾卻鼓譟起來,定心一看,這才發現兩人對招,一剛一柔煞是好看。第一次看峨眉展露功夫,雖只為強身而練,但柔中帶勁,出拳錯身,姿態曼妙,只是身穿洋裝,下盤輕挪,不敢動作過大。不甚寬大的裙腳飄呀飄地,像隻蝴蝶兒似地飛舞,彷彿就要凌空飛去。旱魃收起浮誇,雙眼緊盯著峨眉,但擋招頗為輕柔,似乎怕傷了她,對招中頗有維護之意。

      峨眉長髮隨身形揚起,不時觸及旱魃滿是汗水的上身,旱魃卻是不閃不避,臉上身上一條條被長髮打擊的紅絲。攻守不知不覺轉為套招,兩人似武似舞,默契渾然天成,像在練習似地。一向難得出汗的峨眉,鼻上已微微沁汗,臉色因運動而鋪上一層粉色,端地是豔若桃李。打得興起,忽然唇角微微揚起,一朵笑花燦如落日,映入旱魃眼中。旱魃瞧得一陣癡傻,動作一停,峨眉喝一聲,這回結結實實打中腹部,旱魃再度倒地,卻是帶著三分做作。

      轟地一聲,觀眾如雷掌聲響徹雲霄。歡聲未歇,一妖嬈豐滿的女子,兩手提個大竹簍,身後還跟著一名年約三四歲的男童。走入場中,將竹簍往地上一放,從中拿出一小藥罐,示意男童站到少年身旁,隨後高聲叫賣起來。

      「來來來!各位鄉親,緊來看,緊來瞧,小妹叫九禍,是福不是禍,大家叫我阿九便可。今吶日,阿九啊有好康報恁知。打拳先強身,強身先練身,練身先補身,補吶未赴呷,這罐幫你補。嬰仔半瞑哭,吐奶兼澎肚,嬰仔白日號,生疔啊爛瘡流膿。藥愈吃愈嘔,點仔膠愈貼愈爛,這是抹按怎?來來來!這一罐報恁知,只要一湯匙,立刻見效,嬰仔無病無痛,擱會走乎你追。查某人月事未順、生爛柱啊、面色青筍筍、營養不良、發育不全、歸組壞了了。人地講,沒奶水沒要緊,豆奶提來灌,嬰仔共款嘛會大漢。要緊的是連奶也沒,阿嘿就真正火花去!媒人婆不上門,尪婿不上床,可憐欲哭沒目屎。沒要緊!只要一粒呷落去,通乳又給妳身材水,晚瞑強尬會叫不敢!沒騙妳!我厝那隻現在擱倒在眠床頂!」

      女子九禍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妙語粗言相和,不僅熱鬧了場子,豐滿身材更增加了說服力,圍觀群眾愈聚愈多。九禍走到峨眉身旁,大剌剌地將她當成了現成活廣告。旱魃這時已站起身,見自己與九禍之舉未經她同意,突覺過意不去,便走到峨眉身旁,雖未出聲卻是一臉歉意。峨眉只是眉間微皺並未走開,那名男童似乎對峨眉頗為好奇,從少年身旁走向她,伸出手牽住她的手,向她天真一笑。我待要上前將她拉走,她卻向我微微搖頭。

      「那位大伯麥偷笑,你內行!不是阮厝那隻沒擋頭,伊一天一粒,阮比伊多呷一粒啦。某那呷,作人尪婿更要呷。查甫人身體那沒勇健,做什麼工作攏真吃力,人虛氣鬱卒,早晚會腎虧漏氣,半暝啊睏敢吶豬。這要如何是好?嘿那等某爬牆出去,那就萬事休去!來來來!讓阮來幫你,這一罐落去,包恁厝阿珠啊夜夜叫愛你!這罐是蝦米?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治禿頭,醫爛瘡,能強精,能豐乳,男人補陽,女人調陰,有病治病,沒病補氣的閻魔萬靈丹!為什麼叫做閻魔萬靈丹?有這罐,閻羅不敢點你名,有這罐,病魔拿你沒辦法。那位大姐麥懷疑,妳看這位姑娘啊,嬌滴滴幼咪咪,人水尬日頭緊落山去避…….」

      「胡扯!她是練家大小姐。」人群中有人認出了峨眉身份,出言反駁。
      「這位大爺,我當然知道她是練家大小姐,不然哪來這身貴氣。她自小吃這罐補身體,才有今天這樣氣足神精、如花似玉。練小姐,妳說是嗎?」
      九禍打蛇隨棍上,看向峨眉,眼神傳達著請求。掌中的溫熱小手,眼前男人的歉意,少年無言的冷然,四方交錯的壓力下,峨眉向著觀眾點了點頭。

      「一罐賣多少?」人群中有人開始喊出詢價聲。
      「練小姐的鄉親,就是我的鄉親,阿九啊今吶日交恁這群朋友,朋友就算朋友價。這一罐平常要賣五元,今吶日算恁一罐兩元,買三罐算五元擱送你一罐。」

      峨眉的默認讓九禍精神大振,再度鼓起唇舌,觀眾我買一罐、他買三罐的喊聲中,趁九禍、少年與旱魃忙著交貨收錢,向我使個眼色,放開男童的手,默默退離人群之外。我回頭看了看,見旱魃一臉急切拔腿便要跟上,但被九禍拉住,擋了下來,隨即被買藥的人群淹沒。

      穿出人群,我手拿草帽與峨眉無言地往練家大宅返回,一場誤會卻如此奇詭發展,彼此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想著旱魃適才瞧著峨眉背影的眼神,沒來由一股心酸。

      「大姐姐!」軟嫩童音從身後傳來。
      回頭一望,是那名冷傲少年牽著那名男童。
      「練小姐,旱魃要我轉達歉意,他現在分不開身,還望見諒。今日多有得罪,也多謝您了。」

      少年口齒靈利,用詞不俗,微微欠身,優雅地向峨眉行禮。言行不似一般走跳江湖的粗鄙,倒有幾分書香人家的風骨。雖是粗布棉衣,也掩蓋不了天生氣質。

      「是我誤會在先,無需客氣。」
      「我們今晚在廟口表演,他打拳耍大刀,我表演吞火特技,這小子馴狗。歡迎您光臨現場參觀。」
      「吞火?你才幾歲呀?」我詫異至極,忍不住插嘴。
      「小弟今年十三歲,吞火只是小把戲,唬人的。」
      少年微微一笑,細長漂亮的單眼皮下,雙瞳炯炯有神,扁嘴又唇角上揚的笑容,帶著幾分邪狂。
      「不賣藥?」峨眉也露出笑容。
      「呵,合您意,請打賞幾個銅錢。」不正面回答的少年,措詞用語倒是莫測高深。
      「他……」峨眉似乎有話想問,卻又停了口。
      「嗯?」
      「沒什麼。以前沒見過你們。」
      「四海飄萍,流浪之身。」少年的語氣帶著壓抑,不知是在乎還是看開。
      「在此停留至何時?」
      「藥賣得再好終有極限,把戲看過就不稀奇,明天一早就走。」
      「不表演時總有個落腳處吧?刮風下雨什麼的。」我又再度插嘴。
      「當然,藥也需要提煉補充,我們在基隆有個地方落腳。出門一趟總要等到藥賣完才回去。嗯……」
      「怎麼了?」
      「他……斗膽請教芳名?」少年神情轉為靦腆,問名像是被逼的一般。
      「我叫練峨眉,她叫金八珍,你叫什麼名字?」峨眉卻是回得落落大方。
      「我叫吞佛。」
      「吞佛?還真奇怪!」對眼前的少年充滿好奇,我忍不住探究。
      「哈!吞火的諧音。旱魃叫我吞火童子。」這回笑開了嘴,終是露出了符合年齡的頑皮。
      「吞火,吞佛,原來如此。」
      「再次感謝您的義助。再會。」再次欠身為禮,吞佛抱起男童。
      「我叫赦生。再見!」男童露出笑容,天真地揮手道別。
      「再見。」

      「旱魃……旱之神……所經之處遍地大旱,寸草不生……」
      峨眉輕聲道別後,轉過身,喃唸著莫名詞句,踩踏著背後旱魃預告今晚在廟口表演的響亮音聲,若有所思地邁開了腳步。

      ※

      用過晚膳,我與峨眉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也不知為什麼,我們很有默契地不談廟口事件,彷彿那是什麼不祥之事。
      峨眉的朋友們今晚會來此相聚,我一來高興可以見到泊寒波,二來又憂心讓他知道我即將競標初夜權不知會做何反應。其實我與他雖然交好,說是情人就有點心虛,至少他並未說過喜歡我之類的話。就不說他年紀小我兩歲,光是鹿鳴茶行四個大字,就不是我能高攀的。畢竟是世家公子,要娶個如峨眉般門當戶對的千金才對,這點自知之明我可是明白透徹。
      突然又聯想起旱魃的眼神,那股心酸……也許,我從他眼中看見了自己……

      第一次見到他,是我被賣入藝旦間的頭一年。可以外宿的日子,我總是往練家跑,因此跟峨眉的這群朋友相識相熟。自從他們畢業後,陸續出了國,只剩他一人留在此。每當我回練家,他必定會來找我聊天,其實我知道他是想念身在遠方的朋友。這是我們兩人單獨相處的開始,彼此都緊守分際不踰矩,縱有情愫也只是淡然處之。

      藺公子第一個到,一年不見,他愈發成熟了。原本就是幾人中個子最高的,如今更是玉樹臨風、風神俊朗。見久別重逢的他與峨眉熱絡地寒暄聊天,我不由想起粗獷的旱魃。這雲泥之差讓我莫名放下了不安的心,雖然這股不安我也不知所謂。

      接著便是笑禪,用鐵架支撐的左腿,不甚利索地拖著,長年柱著鐵柺的兩手,顯得粗壯。每每見到他,我總是心下暗嘆老天爺不公平。如此善良溫和、儒雅智慧的男子,該是快意瀟灑於天地,卻為何任由一場高燒奪走他的自由,將他的身軀困於鐵架上,不能跑也不能跳。

      正自感傷著,門外傳來泊寒波的連聲糟糕……

      「什麼事糟糕了?還沒見你人影倒先聽到了鬼叫。」我掩藏見到他的欣喜,習慣性地鬥起嘴來。
      「少艾那傢伙不知為何,被他老爹關在房裡不准出門吶!」泊寒波一進門就嚷嚷,焦急地忘了與我抬槓。
      「這倒奇了!慕老伯雖然嚴苛,可從來不曾禁止他與我們相聚啊。」藺無雙皺起眉頭率先發言。
      「少艾前天才剛回來,理應不會出事。這趟是和慕老伯一起回來的,會不會是少艾在香港惹出什麼亂子?」笑禪開始發揮他靈活的腦袋。
      「不會又是科學實驗,結果把學校給燒了吧?」藺無雙開起了玩笑,慕少艾的怪癖,沒有人比這群朋友還了解。
      「你見到他人了嗎?」峨眉仍是一貫的閒適。
      「見到了,隔著一扇窗,和一道上鎖的門。」泊寒波無奈地連連嘆氣,論私交,他與少艾可說是同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過命交情。
      「他沒說原因?」笑禪問。
      「說到這個我就氣!從小到大,他沒有一件事是不能對我說的,但問了半天,那小子一反常態半句不吭。我又不敢去問他爹。」
      「嗯……看來事情不單純。或許是他現在不想說,等他想說了自然不會瞞你。你先別心急。」笑禪反倒過來安慰泊寒波。
      「是啊,大家一年不見,該要好好聊聊。少艾的事,明天大夥兒再一起去問個清楚。」藺無雙雖是跟眾人說話,眼睛卻瞧著峨眉,我看著心下著實想笑。

      趁著他們聊起各自的學校生活,我將眼光調向廳外,不意外地,阿龍正倚坐在院子裡那棵榕樹幹上,晃著兩腿,瞧著廳內的一舉一動。說到這阿龍,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對峨眉的佔有慾已經強到令我擔心的地步。尤其當藺公子在場時,他一定躲在暗處偷窺,我害怕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釀成大禍。

      再轉而看了看幾月不見的泊寒波,不自覺地暗笑在心。他呀!不論多久不見,仍舊是一個樣,個頭也沒長高,我想他那張娃娃臉是永遠不會變了。突然又想起競標這回事,若是他真的標了去,那我的初夜……
      剎那紅了臉、垂了頭,不敢再想下去。

      「喂!三八珍,妳是癡了?呆了?還是啞巴了?」泊寒波的娃娃臉突然在我眼前放大。
      「別嚇我!」羞人心事卻被正主兒瞧見,我的臉愈發燙熱了。
      「哇!沒妳是在發燒嗎?臉這麼紅?」泊寒波伸掌在我額上測溫,也不知是正經還是玩笑。
      「寒波,你跟我來,我有事跟你商量。」
      峨眉在這時喚了他,我當然知道是什麼事,只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於是跑進了峨眉房裡,沒有勇氣面對這場尷尬。
      「她是吃錯藥了嗎?神經!」泊寒波衝著我的背影笑罵。

      ※

      在峨眉房裡來回踱步,一顆心像點燃的鞭炮碰碰亂跳,跳得我慌了手腳,亂了呼吸,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哭。感覺臉燙熱似冒火,於是將手覆上,這才驚覺兩行淚掛在臉上。
      或許我是該哭的。女人家決定了夫家後,被迎進門之前肯定也是我現在的心情,差別在於有無轎子抬而已。不!我甚至沒有丈夫。
      淚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期待和後悔。期待寒波有擔當,像個英雄般拯救我,但同時又開始後悔,他畢竟只有十六歲,算來還是個半大孩子吶。有家業要繼承,有光明前途等著他前進,實不該讓它承擔這個責任。
      越想越後悔,越覺得對他不公平,越想越希望他拒絕。分分秒秒煎熬折磨,終至撲倒峨眉床上哭出了聲。

      「他……他甚至沒說過喜歡我呀……」心裡想,嘴上跟著說了出來。
      「沒說……也不代表不喜歡啊。」
      猛地坐起身,看向聲音來處,寒波不知何時起,就坐在窗旁椅上,閃亮著眼,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妳是在哭怎樣?三八!」他甚至翹起了二郎腿。
      「喂!眼淚鼻涕擦一擦,妳這個樣子,五元我都不想標。」
      我笑出了聲,此刻故做鎮定的泊寒波,就像玩家家酒的男孩故做大男人樣的可笑,但……此時此刻映在我眼中,他是這麼值得依靠,這麼像個男人!

      他站起身,不怎麼自然地走向我,而後重重摔坐在我身旁,像是控制不了雙腿。我們就這樣並肩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彼此紊亂的呼吸,想著該如何開口。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旱魃,想起他們今晚的表演和邀請,峨眉……想去嗎?即使想去也已經太遲了吧?這個時間……

      「錢,我會想辦法。妳放心!」就在我胡思亂想的當兒,寒波輕輕地開了口。
      「五百不是小數目,你……你如何湊?」
      「這個妳別問,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相信!」
      「不過,有一點要請妳原諒。」
      他伸手將我的臉轉向他,表情十分嚴肅正經,瞧得我心下又是一陣慌,不知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我不在乎別人對我的評價,但不能砸了肩上這塊泊家招牌。我現在還是學生,不方便出入那種場所。當天,我會叫孤獨缺代替我去競標,妳同意嗎?」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猛點頭,我想我現在一定是一臉癡傻,因為不只神情,寒波今晚連說話都像個成熟男人。我到現在才發現,我遠比我自以為的還要愛他,而且,從未真正了解他。

      「哈!妳今晚是怎麼了?」
      他又露出一貫戲謔的笑容,但我仍是不知該說什麼。女人在洞房花燭夜時,一定也是這樣說不出話來。
      「金八珍……」寒波別過臉去,臉兒微紅,像是難為情。
      「競標完……是不是就要……唉……怎麼說呢?我的意思是,一定要當晚嗎?在哪裡?妳知道的,我沒去過藝旦間,不懂規矩。」他搔著頭,斷斷續續說起這難以啟齒的事兒。
      「當晚……藝旦間會準備一間房,是……用來……」我羞得再也說不下去。
      「原來如此。八珍,這事兒能不能緩一緩?」
      肯定是從我的眼裡看出了不安和猜疑,他立刻接口解釋。
      「我很喜歡妳,別多心。妳我之間,既像情人也像朋友,我從未把妳當成藝旦。如果當晚我便要了妳,就是把妳當成了藝旦看待,是褻瀆了妳。我希望在妳恢復自由之身後,憑著自己的意願決定,在兩情相悅之下,而非在那樣半強迫的情況。何況咱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
      聽了他的解釋,我更是說不出話來,只能任憑淚水撲簌而落。他伸指擦拭著擦也擦不乾的淚水,最後伸臂將我擁進懷裡。
      「用衣服擦比較快!」
      他將我的頭按進胸膛,帶點不自然的粗魯,可我在意什麼呢?

      「不過……我是不是該先下聘?」
      「什麼下聘?」我抬起頭來。
      他露出了笑容,開心的像個孩子,接著我眼前再也看不清,只剩下他的臉。
      他用吻,定下了我的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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