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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歸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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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未隱,紅燈已亮,大稻埕的繁華夜色,襯著落日餘暉,響起販夫走卒的叫賣前奏拉開了序幕。場景車水馬龍,角色紅男綠女;三輪車東奔西跑,黑頭車南來北往;賣笑女緩步閒走,花魁女嬌倚樓閣;名媛玉墜珠釵華裘裹身,藝旦穿紅著綠風姿款擺,風華絕代各領風騷,為場景妝點繽紛。王孫貴子、達官貴人、巨商富賈、文人墨客,聯手掀開奢華夜幕,配合演出一夜歌舞昇平紙醉金迷。
莫高調: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
聽!霓虹深處飄出的東洋曲調,是逢迎拍馬的委屈,是臣服淫威的無奈,是蓬萊蒙塵的悲曲。
哀哉!且作那饕餮之徒,江山樓內不談江山,美人膝上竟夜杜康。
有誰憐,街頭小販揮汗圖一日溫飽,賣花兒手挽藤籃小利無幾,街角乞兒瑟縮只求殘羹一碗,流浪漢暗巷蹲坐只盼安眠一宿。
悲哉!且冷眼旁觀,蓬萊之內笑蓬萊,英雄啊!願折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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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文人雅士詠嘆紙醉金迷的歲月。
「城廓知非昨,江山剩此樓;紛紛詩酒客,誰識個中愁」──題江山樓詩,作者:廖錫恩。
浮雲蒼狗,時移世易,昔日江山,今笑蓬萊。
繁華的大稻埕內,一棟裝飾繁複的巴洛克風建築,亮燦燦地點亮招牌──笑蓬萊大舞廳。
媲美上海百樂門的奢華,美食美酒,有歌有舞,江山樓吃台灣菜聽藝旦唱曲的獨領風騷,已不能滿足政商名流蠢動求變的口味,笑蓬萊因應而生。
笑蓬萊平地起高樓,在世人尚流連於藝旦風情之時,無聲無息悄然建立。三年前,一反低調作風,政商名流齊聚,煙火鞭炮齊放。金大班帶領數十位身材曼妙豔光四射,著西式禮服或旗袍的舞女在笑蓬萊前一字排開,極盡鋪張地熱鬧開幕,造成萬人空巷一時喧騰,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笑蓬萊如何興起頗為撲朔迷離,只知經營者為紅極一時的藝旦金八珍,但幕後出資者為何人,至今仍是謎。有一說是金八珍的老相好,鹿鳴茶行的大老闆泊寒波;有一說是金八珍與泊寒波的好友,謠傳是泊寒波情敵,蝴蝶洋行大掌櫃,自稱六醜先生的談無慾。
真相如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可確定的是幕後金主大有來頭,至少應是跟總督府有良好交情。
笑蓬萊有三絕:君憐之舞、無極之藝、無豔之歌。
傾君憐人如其名,窈窕輕盈如飛燕,舞姿曼妙若飛仙;如雲秀髮,皓齒明眸,回眸一笑,無辜勾人心魄,如白玫一枝,端地是楚楚可憐。
若將傾君憐比做趙飛燕,那麼色無極便是豔如牡丹的趙合德。肌如凝雪,眉眼含春,天生尤物。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體態之姣好完美,為笑蓬萊之最。不僅口才朗朗,交際手腕一流,更且通音律、曉詩書、能歌擅舞,堪稱色藝雙絕。
姥無豔雖名為無豔,其姿容之端正,只有傾國傾城一詞差堪比擬。纖眉如畫、目似朗星、額飽鼻準、芙蓉面上點絳唇。不若白玫之麗,不似牡丹之豔,纖細清雅宛如一枝空谷幽蘭。無豔歌聲婉轉清脆,如黃鶯嬌啼,高吟低訴,直教人心魂俱醉。然其個性沉靜,冷若冰霜,與逢迎賣笑的歡場女子大為不同,素有冰山美人之稱,為求一笑而用盡手段的男子不在少數。
美女如雲的笑蓬萊,舞女們陪酒陪舞,當然也免不了陪侍。三人並非舞女,而是表演歌舞的藝人,儘管身處紅塵豔名遠播,賣藝不賣身的招牌牢不可破。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總有不能得罪的大老強人所難。於是金八珍定下天價,一杯酒十元,一支舞五十元,陪侍一律拒絕。在當時,外請紅牌藝旦「出局」一場不過五元,小學教師一月之所得不過二十元上下。如此高昂的定價,確實能達到以價制量的目的,因此玩得起的全是巨商富賈、高官將領之流。然而能在歡場一擲千金的男人,大抵不會是正人君子,覬覦美色的好色之徒仍是讓金八珍傷透腦筋。
藝旦舞女皆出生清貧,三人亦如此,不是孤兒便是流浪街頭的乞兒,因緣際會被金八珍收養,而後一手調教成人。金八珍視三人如己出,愛護有加,不僅親自教授歌舞琴藝,還請專人教武術以防身。但三人出道幾年仍能不遭染指,要歸功於笑蓬萊背後不為人知的神秘勢力。
傳說,曾有舞客想對她們霸王硬上弓,第二天被打斷手腳,而且不知懲兇者是誰。幾次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打她們的主意。於是笑蓬萊背後有幫派撐腰的謠言甚囂塵上,卻無人探出是哪個幫派。
笑蓬萊內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亦可說是笑蓬萊之寶,名媛、淑女、官太太、貴夫人的最愛,人稱月公子,名曰:公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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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山不是山,是位於北投往草山路上一座依山而建,佔地頗為寬廣,姓練的人家。曾經前庭綠林成蔭百花爭妍,後院瓜果扶疏雞鴨成群,四周圍起粗石高牆,中有石屋一幢,從外難以一窺究竟。如今荒草蔓生遍地枯黃,青苔鋪石過眼淒涼,石屋未老炊煙不升。
萍山之旁,與萍山只有一牆之隔,位置略高的地方還有一幢難得一見的漂亮花園洋房,佔地更為寬廣,由上往下直達後方山谷,為蝴蝶洋行的產業,名曰:攬月山莊。
弦月偏西,伴著疏星微弱地灑下光華,山路上寒風颯颯,樹影搖晃,彷若山妖起舞,氣隨風飄,空氣中隱隱有硫磺之味。一輛座車蜿蜒而上,車燈隨著彎曲角度忽明忽暗,更顯山影妖魅,像恐怖電影的一幕。
攬月山莊之內燭影飄搖,偌大的客廳中,數人或坐或站或走動,長長黑影隨著燭火飄搖,更顯鬼魅。隨著腳步而微微搧動的空氣,略帶濕氣與煙草味,更讓氣氛顯得凝重。
「沒想到真的會回來……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身材圓潤的中年女子語意不明地來回踱步。
「三八珍!別像隻大象,地板都快被妳走出窟窿了!」嘴上留有短鬚的中年男子咧嘴取笑。
「泊寒波!信不信我把你腦袋打出窟窿來?」金八珍做勢揮拳,指頭上的大顆鑽石在昏暗中仍閃爍眩目光采。
「哈!那妳走了一個晚上,可有想出個辦法?」泊寒波笑笑地不以為意。
「唉,我要是有辦法勸動她,摔進窟窿裡都甘願!真是苦了那孩子。」說著說著又開始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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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八珍,笑蓬萊的經營者,人稱金大班,曾是紅牌藝旦。富態的身材,圓潤的臉,下垂的雙下巴,塗著豔紅唇膏稍嫌寬闊的嘴唇,過紅的腮幫子。職業與特殊審美觀的雙重作用影響,慣於濃妝豔抹衣著花稍的金八珍,整個人就像剪碎的彩虹。
泊寒波常取笑她,化了妝像剛蒸好的紅龜粿,圓鼓鼓軟綿綿但黏牙又難吞。卸了妝則像過時發霉的發粿,硬梆梆僵在那引不起食慾。
通常取笑完,泊寒波不是頭上腫一個包,便是臉上多了被戒指刮傷的血痕。
金八珍還有一個異於常人之處,身上能掛能戴能裝飾的地方,全被寶石金飾佔領,徹底解釋何謂珠光寶氣。朋友譏笑她是長腳的珠寶盒,她則反唇相稽,說她是隨時準備逃難,屆時金飾就是救命的船票,而這一身家當,可以讓她在異地東山再起。
身處在不安定時代的悲哀之一。
年輕時候的金八珍也算美人一個,身材凹凸有緻,能歌擅舞,琴藝更是超凡脫俗。個性開朗樂觀,圓滑世故,長袖善舞,能言善道,擁有高超的交際手腕,是她在滾滾紅塵中屹立不搖的本錢。任何美人皆禁不起歲月的折損,酒精、美食、日夜顛倒,加速她的衰老;已被脂肪鋪直的腰線,陷進肉內的戒圍,再再印證不久前的過去。
年輕時,她的口頭禪是:外貌是女人最大的本錢。最近則改口變成:女人可以無本,但一定要有錢!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歹徒、搶匪敢打金八珍的主意!
風塵女子最是勢利涼薄,但金八珍最為人稱頌的是她悲天憫人的仁善胸懷與慈母心腸。她從不吝於施捨乞兒一碗熱食,她總是盡力為流浪漢張羅工作住所,她盡其所能接濟貧寒無依,她甚至收養了幾名孤兒。她的仁善為她贏得世人的尊重與擁戴,無形中也培養了莫大的勢力,讓任何宵小不敢動之分毫。
但這點也讓殖民政府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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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寒波,鹿鳴茶行的大老闆,是北台灣最知名的望族之一。
如果他嘴上無毛,你或許會以為他大約年近三十,事實上他今年已經四十歲。圓圓的臉讓他看起來像長不大的少年,雙眼皮十分明顯的大眼,宛如灑落在天鵝絨上的鑽石般閃閃發亮;不笑時也像在微笑的菱角嘴,看起來親切和善又童叟無欺。但他最痛恨這副缺少男子氣概的童顏,於是嘴上留起鬍鬚,希望看起來成熟世故些。但似乎有些反效果,嘴唇被鬍子遮住後,反倒突顯那雙圓眼,看起來更加可笑。與他日漸稀疏的頭頂,和額前軟垂無力的瀏海相比,他的鬍鬚像搶走了大部分的養份,顯得黑亮而濃密,並且修剪整齊,彷彿鬃毛刷般會根根站立。
金八珍故而取笑他像默劇大師卓別林,雖然他自稱是東方的克拉克蓋博。每次他這麼稱呼自己時,從小到大的惡友慕少艾就會抖落一身雞皮疙瘩,叫他一聲希區考克。因為他這句話讓人毛骨悚然,他也確實長得圓胖,而只要話題扯到他唯一的妹妹,他就會變成緊張大師。
為人幽默風趣,頗具正義感和同情心,毫無富商的驕縱勢利,因而與年長他兩歲的金八珍一拍即合。除了同樣的仁善胸懷外,兩人最大的相似處便是快狠準的經商才華。鹿鳴茶行傳到他手上後,幾年下來已經成為國內最大的批發商,更佔出口市場的百分之五十強。這要多虧蝴蝶洋行提供英式紅茶的配方和來自歐洲的訂單,讓鹿鳴茶行一飛沖天。不僅如此,泊寒波還跨足娛樂事業,投資劇場和時髦的咖啡館。咖啡豆來源自然也透過蝴蝶洋行,以達互惠互利互榮。
金八珍早年之所以快速成為紅牌藝旦的主要原因,便是泊寒波在背後灑錢捧場所造就,因而傳出金八珍被泊寒波包養的傳言。男未婚,女未嫁,富商與藝旦,會發生什麼事,無庸猜測。但兩人之間的交流,說是情侶,還不如說是摯友來得貼切。遲遲無法進一步成婚,除了各有各的私人原因外,最大的原因在於他們共同追求的理想。但不明究竟的人將此事怪罪於兩人皆過從甚密的朋友,蝴蝶洋行的大掌櫃談無慾。
其實投資劇場和咖啡館這兩個行業,是另有私心,事關他的嫁妹計劃。
泊寒波有個與他年紀相差二十歲的妹妹西風。同樣有著一張可愛圓臉,宛如灑落在天鵝絨上的鑽石般閃閃發亮的大眼。對於年齡可當自己女兒的西風,泊寒波之疼愛,真可謂捧在掌心不嫌重,疼入心肝不知痛。
泊寒波之母天生體質嬌弱不易受孕,結婚八年後才懷泊寒波,又因難產而差點送命,也因此失去再生育的能力。沒想到二十年後,年屆五十歲高齡竟奇蹟似地有了西風。但命運再次開她玩笑,而這次她沒能熬過,所幸嬰兒活了下來。泊寒波與父親因西風一出生便失去母親,對她的溺愛幾乎要讓周遭的朋友看不過去。最佳例子便是打從西風一出生,就開始為她物色未來的婆家,連嫁妝也準備好了。而他相中的人選便是他的忘年之交孤獨羽人。
在他的幻想中,西風和羽人先在咖啡館培養感情,然後手牽手進入黑暗的電影院內看一場浪漫或驚悚。浪漫兩字對不識情趣的西風而言,可能會以為是某種魚類的名稱(鱸鰻),但或許有機會讓生就蚌殼嘴的羽人一反常態大膽示愛;若不成,就看恐怖片會不會讓西風嚇得躲進羽人懷裡,則他大計可成。雖然嚇到的可能是羽人。
咖啡館如今成為文人雅士最愛流連之所,同時也成了情侶們約會的名所,但他的完美計劃至今仍是: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萬事俱備,只欠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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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該怎麼辦?」走動中的金八珍忽然停了下來,位置正好停在斜靠窗旁的一名瘦削青年之前,隨意問起的神情看得出來只是自言自語,語氣帶著幾分焦慮。
「不要問我,動腦的事,我一向交給慕少艾。」青年淡淡地卻是老實作答。
「唉呀呀!怎麼說到我呢?我風流成性,美人還是留在身邊多看幾眼,才能明目養身。若要我出主意,恐怕不是比翼鳥落翅,就是連理枝斷根,否則何以至今還單身。話又說回來,這世上什麼藥都有,唯獨相思病……沒救!你說是不是啊?羽仔?」坐在窗台上,吞雲吐霧抽著煙斗的慕少艾,開口就是連串話語,話中有話地取笑青年。
「多此一句!」叫作羽仔的青年白一眼慕少艾,昏暗中看不見的潮紅悄悄爬上鬱結的眉。
「哈!我說羽仔,你要是話多一點,人會可愛一點。相信我這個學科學的吧,動物眼睛的最大功能是用來看清楚事物的,不是用來傳情的,何況還是從背後。明明只要一句話就解決的事,偏愛浪費時間。」
似乎有低微不明的聲響從客廳中央處傳出,似疑似怨,慕少艾也不確定是否真的聽到了,於是望向中央,臉上帶著一抹微笑。
客廳正中央擺放著幾張樣式不一的歐式緹花布古董椅,隱約可見四五人分別散坐在椅上,或靠或趴或斜倚的模糊人影,像是睡著了般不語也不動。整個空間只有壁爐檯和門旁的邊櫃上各點著一根蠟燭,照射範圍有限,看不清是哪些人坐在那裡。在窗邊的人反而因玻璃的反射而可一窺面貌。
「有人用語言傳情傳了十八年還沒有效果,否則今天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裡。」羽仔冷笑一聲,意有所指,難得說出超過十個字的句子。
「心,是看不見的,所以才需要語言。」似提醒,似建議,慕少艾臉色轉為嚴肅,看著羽人。
「傳情?羽仔呀!沒關係,我當你的眼睛,一回家就幫你傳。」泊寒波突然興奮地衝到羽仔身前大聲嚷著,打斷正要開口的羽人。
羽仔翻翻白眼,索性不再回話,離開窗邊,走到另一頭的牆邊,眼光有意無意飄向長沙發。
「慕少艾,虧咱們倆幾十年交情,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泊寒波緊靠著慕少艾坐下,伸過手攬著他的肩,十足熱絡。
「告訴你什麼?」慕少艾朝他臉上吐口煙霧。
「羽仔喜歡我家西風啊!我等這天等了有一輩子了,從他老爸活等到他老爸死,有親家變沒親家,是說主婚人由你充當我也不介意。」泊寒波高興得近乎胡言亂語。
「哈!就不知羽仔聘金媒人禮存夠了沒有?」慕少艾吐口煙霧,明知泊寒波誤解其意,卻不打算解釋。
「免免免!嫁妝一牛車加媒婆一個免費相送!」
「噗!原來鹿鳴茶行的千金這麼不值錢。」慕少艾噗笑出聲。
「非也!是千金難買有情郎。只要羽仔點頭,整個茶行送他我都甘願。」
「哈!我記得算命師說過,羽仔八字不佳命格多舛,恐有三劫七限一生無愛之慮,你不怕西風……」慕少艾話沒說完,已被泊寒波打斷。
「狗屁!什麼年代了!那個瞎子連出門都會迷路,還算什麼命!他也說我會有三個老婆,結果呢?」泊寒波嗤之以鼻不以為然。
「結果是一個已死,一個還沒出生,剩下的那個不肯嫁。」慕少艾面帶捉弄地瞄一眼金八珍。
「喂!沒事別惹母老虎。」泊寒波低聲偷瞥金八珍,見她仍像個無頭蒼蠅,放心地繼續適才的話題。
「再說,硬碰硬看誰比較硬,西風一出生就剋死我老母,一歲又死老爹,跟羽仔有拼。羽仔就是姓錯了姓,孤獨這個姓不好,如果西風嫁給他,成了孤獨西風,好命也會變歹命。我看還是入贅我家,改叫泊羽人也比較好聽。」
「怎麼沒把你也剋死!」從另一頭傳來羽仔低幽的嘲諷。
「哈!原來你有在聽。其實也不能怪西風啦。老蚌生珠嘛。五十歲才生西風,生到連命都生沒了!留一個小娃兒給我。說來我嘛真歹命,二十郎當歲的大男人帶著一個小娃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外面偷生孩子。說到我這個小妹,是怎麼看怎麼可愛……」
「總算知道西風為什麼會被養成男人婆的原因了。」泊寒波的愛心話又遭慕少艾打斷。
「哎!說到我的痛處,西風就是少了那麼一點點的女孩兒氣。」
「而且在某人的溺愛之下,還多了一大把惹事生非的本事。」
羽仔又開口嘲諷,泊寒波難得不回嘴,只衝著羽仔傻笑,默認事實。
※
眾人口中的羽仔,全名孤獨羽人,年二十四。
長相斯文,卻總是眉間微蹙一臉愁苦,像是有人惡作劇將他的眉毛打了死結,又像是隨時隨地都在沉思人生的意義。身型修長瘦削,但又彷彿將世上所有苦難一肩挑起的樣子,走路時垮肩駝背低著頭,像在尋找路上有無掉落銅錢的流浪漢。或許長年如此而折了腰,他的皮帶需要多打兩個洞,才繫得緊過鬆的褲子。
慕少艾常取笑說:看羽仔就能體會【孟子告子下】的意義。雖然他更相信通過嚴苛試煉還能不死是物競天擇的結果。
也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那一串可怕的、過時的、專門抹殺當偉人意願的至理名言。
是否如此偉大就不得而知,但慕少艾卻打包票說羽仔絕對會: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生於憂患他已經用眉頭顯示,但死於安樂恐怕跟孟子的原意不同。
個性內向害羞,沉默寡言,除非必要,他說話鮮少超過十個字;孤僻喜歡獨處卻常常身邊擠滿人;只跟他認為是朋友的人來往,偏偏有很多人自認是他的朋友。從年長他十來歲的慕少艾、泊寒波、談無慾等社會重量級人士,同齡的兒時玩伴,到笑蓬萊裡的鶯鶯燕燕,只要與他有過接觸的人,都會喜歡他。這又讓他的眉頭更皺了,因為他想破頭也想不出自己受歡迎的理由。
金八珍說是:那一臉的憂鬱會勾起母性。泊寒波則直接說:好欺負!
慕少艾則是笑笑地調侃:你要不要改信荀子?
其實他是暗喻羽仔天性善良。
他的父親孤獨缺則驕傲地稱之為:俠義心腸!
其實真正的原因絕大部分是因為他不善拒絕,因為他「不」字說出口前的沉默,別人總以為是默許,最後他只好硬著頭皮答應。打從小時候起,幫左鄰溜狗,幫右鄰餵雞,為前鄰灑掃,為後鄰看家,連打拳頭賣膏藥的也會請他幫忙,因為他看起來就一副營養不良很需要吃補的樣子。
而他的人際關係莫名其妙從左鄰右舍拓展到他無法控制的地步,起於有一日幫藝旦拉二胡伴奏的阿海伯摔斷手腳不能行走,而全家僅靠他糊口。羽人送藥去時見阿海嬸哭哭啼啼,侷促之下,便隨手把玩起床邊的二胡。病床上的阿海伯聽他拉出的琴音竟然乾淨無雜音,驚為天人直說他有慧根有天分,便以完好的手教他按弦,並口授拉琴訣竅,還將二胡暫時借他帶回家練習。
自小常聽阿海伯拉琴,耳濡目染,那些曲子的旋律,羽人早就記熟。年僅七歲的他,摸了幾天竟然就將曲子拉奏得有模有樣,不僅弓法無誤且音準,還富有感情。於是大著膽子頂替阿海伯表演賺錢,架勢十足不怯場,簡直嚇壞了在一旁關心他的老爸。聽到如雷掌聲時他才首度懷疑自己可能真的有點音樂天分。
第一次在江山樓表演,藝旦姐姐們見小小孩竟能拉出動人樂曲,又見明明是長得唇紅齒白討人喜歡的小臉,卻是毫無笑容,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愁苦,反而更覺得他可愛。於是撫他眉的,捏他臉的,摸他髮的,紛紛嚷著:好可愛呀!真像個小天使!
小天使自此成了他的綽號。
誤打誤撞,二胡成了他的生財道具,每當廟會或劇團或唱曲的藝旦臨時缺伴奏時,就會找他幫忙,人人喚他小天使。走在路上這裡那裡傳來小天使的呼喚聲,於是內向害羞的他肩垮了,背駝了,頭低了,走路速度愈來愈快。有時候他甚至會想,是否叫久了有一天他背上真的會長出一對翅膀?
不善表達的他,琴聲成了他宣洩內在情感的出口,而他的音樂才華遠比他自以為的還要高。之後與蝴蝶君相識,自此開啟了更為寬廣的音樂世界。
當蝴蝶君的母親生病後,知道帶兒子回英國的日子不遠了,胡爵士希望在那一日來臨前,蝴蝶君能多少學得一些貴族紳士該有的才藝,於是特地從香港找來英國老師教蝴蝶君樂理和鋼琴。每當上課時間一到,羽人便會在窗外旁觀,學著蝴蝶君的模樣,雙手在窗框上跟著他的指頭移動,領悟得比蝴蝶君更快。某日,發現羽人旁聽的蝴蝶君問他要不要彈彈看?羽人高興地坐在鋼琴前,將剛剛老師教過的樂曲,從頭至尾彈得毫無差池。老師和蝴蝶君大為吃驚,連蝴蝶君都還沒學會的曲子,完全看不懂樂譜又聽不懂英語的他竟然可以憑記憶彈出。
老師靈機一動,拿出自己的小提琴,將同樣的曲子用小提琴拉過一次,便將琴放在羽人肩上示意他拉。雞同鴨講手腳並用加蝴蝶君亂七八糟的翻譯,有拉二胡經驗的羽人,這裡那裡按弦試音,然後難得一笑:我大概懂了!
他確實懂了!他是具有絕對音感的音樂天才!
若要論起家世,孤獨家是屬於下階層貧民。孤獨缺的父親是泊家長工,年長泊寒波十歲的孤獨缺,便負責照顧小主人。說是照顧,倒不如說是帶著玩,雖階級不同,但泊寒波、慕少艾與他感情甚好,視他如兄。孤獨缺身手異常敏捷輕巧,跑得快、跳得高,像練有輕功般善於飛簷走壁,讓泊寒波與慕少艾崇拜不已。
天性浪蕩,個性豪邁具膽識,又好打抱不平,頗具大哥氣勢。不願屈就長工生活,十四歲便離開泊家,自此闖蕩江湖。不出幾年,已成為大稻埕一帶最有勢力的大哥。自從有了羽人後便洗手歸山,為了照顧沒娘的兒子,孤獨缺平日經營打鐵舖,專門替人打造各式菜刀、鋤頭、剪刀等工具,也修補雨傘鍋爐,雖不富裕,生活也還過得去。雖有泊寒波、慕少艾等富貴朋友,但硬氣的孤獨缺拒絕朋友任何形式的接濟。
羽人自小便知道母親已死,但每次問孤獨缺母親的名字,沒有一次答案相同。春桃、秋菊、阿珠、阿花,最後連罔腰都出來了。
幾次之後,羽人冷冷地:我到底有幾個娘?
孤獨缺哈哈大笑:好吧!雖然很丟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我哪個女人生的?
大哥嘛,女人自然不少,而浪蕩的孤獨缺,不僅風塵女子,連良家婦女、有夫之婦也拐過不少個。據說,某日有個陌生男人氣沖沖的抱著一個尚未滿月的嬰兒來找他,說他妹妹臨死前吐露這個孩子是跟孤獨缺有的,便將孩子送來給他,要他負責。孤獨缺想到腦袋生瘡也想不出他妹妹是誰,又見孩子好像真的有那麼點像自己,便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心甘情願的當爹爹。
孤獨缺還有另一個身份,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專打劫日本人、奸商、漢奸之流,將所得全部用來接濟無力謀生的貧戶,警察亟欲逮捕到案的江洋大盜,人稱廖添丁第二──俠盜月不全!
月不全之名並非自取,而是警察通緝專案的稱謂。顧名思義,因為他只有在月亮最虧蝕的夜晚才做案,故被稱為月不全。
月不全第七次潛入有日本走狗之稱,以販賣鴉片發跡的礦業大亨賈命公府時,被埋伏的警察當場格斃。消息傳開後,頓時成為全國人民不能宣之於口的英雄。受過他恩惠的人,景仰他的人,將此情懷投射在羽人身上,這也是羽人另一個受人喜愛的原因。
孤獨缺死時羽人只有十四歲,但秉持父親的硬氣,拒絕慕少艾和泊寒波或收養或接濟的提議,堅持要自力更生。苦難時代的音樂天才雖沒有太大的發展空間,但拜洋風入侵所賜,中西樂器皆能上手,鋼琴、小提琴雙修的音樂奇才簡直奇貨可居。羽人年紀輕輕便以教音樂維生,學生只有寥寥數人,勉強也能糊口。
成年後,泊寒波、談無慾、慕少艾等人爭相聘請他,考慮過後,羽人選擇當慕少艾的助手,理由是──怕慕少艾毒死在實驗室裡沒人知道。
笑蓬萊開幕後,他白日幫慕少艾,夜晚則是笑蓬萊專屬樂師,也嘗試作詞作曲。但他最愛的樂器還是音樂啟蒙的二胡。羽人的二胡,無豔的小調,兩者合一更是笑蓬萊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
羽人這個名字背後還有個故事,或許該說是文盲的悲哀。
與多數的台灣人民一樣,沒有受過教育的孤獨缺,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認得幾個。他希望兒子姓孤獨而不孤獨,將來擁有很多朋友,於是為他取名『友人』。報戶口時,已屆下班時間,事務員頗急躁不耐地用台語問他嬰兒姓名。他回說:『友人』。不料急著下班的事務員聽偏差了,寫成羽人,並給孤獨缺確認。孤獨缺認得人字無誤,卻不認得羽字,又愛面子不好意思說不識字,便點了點頭。
友人誤植為羽人,但傻父親的心願倒也真的應驗,羽人一生擁有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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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少艾,人稱藥師,也是北台灣最知名的望族之一,與泊寒波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孽友,今年亦是四十歲,獨生子,未婚。
他其實是學醫的。
慕家原是國內最老牌的中藥進口批發商,慕老爺在尚未接手前,就經常要到香港或上海進貨,跟兩地的醫藥界人士建立了良好交情,對未來醫藥發展的資訊也取得容易。眼見西醫在維新後逐步為市井小民接受,民國後,營業額更是逐年遞減,遂不得不承認藥效快速簡便的西醫很快便會取代傳統中醫,中藥將會沒落。有鑑於此,相當重視教育的慕老爺,遂冀望慕少艾將來能成為西醫。慕少艾十二歲小學畢業後,透過關係將他送進香港的英國學校就讀,十七歲時,毅然將他送往英國深造。而慕少艾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一年後進入醫學院,儘管他真正感興趣的是生物化學。他想成為科學家。
慕少艾自小就是個聰明絕頂的怪胎。
從會說話開始,他就是個好奇的小孩。為什麼下雨?為什麼打雷?花為什麼是紅色?葉子為什麼不是黑色?火雞為什麼掉毛?蛇為什麼蛻皮?阿爸去酒樓吃飯為什麼就不會回家?
從自然萬物到店內每樣藥材的功效,從動物到人類,所有人都被他的問題考倒,見到他就頭痛得想轉身繞路。
從他處得不到答案,他開始自己尋求。五歲時為了想了解雞的孵化過程,而親自懷抱用毛毯包裹的雞蛋一天一夜,直到他父親氣得把雞蛋煮了要他吃下去。七歲時曾經異想天開說要煉出能克制鴉片毒癮的丹藥,於是從店裡拿出不少藥材,跑到泊寒波家的柴房,東加一點西加一點,兩人輪流顧爐火熬煮了一天。後因慕少艾回家吃飯,當班顧爐的泊寒波睡著,水收乾,陶爐爆裂引發火災,將柴房燒個精光。幸虧火起時孤獨缺正好來找他,及時將泊寒波救出,否則不堪設想。兩小因而各被家長禁足七天,但慕少艾的科學實驗精神不因處罰而有絲毫減損。跑去看母豬生子、大膽替野狗接生、替苦瓜跟絲瓜配種、拿茶花和薔薇接枝、把老鼠和貓關一籠靜觀其變、把米粒放於螞蟻群中看要多少隻才搬得動。慕少艾的奇思怪想讓周遭的人傷透腦筋,經過他手的東西沒有人敢吃。
進入小學,才上學兩天,老師就向慕老爺抗議少艾問題太多,影響上課,要慕老爺想辦法。
天才置放於庸人群中,得到的只是不諒解甚或怪異的評論。
為了滿足他無止盡的好奇,自小就對他管教嚴格的慕老爺,不得不想盡辦法從各地搜羅書籍給他,希望書裡會有答案讓他不再胡亂摸索。之後,他飽覽群書,從此將好奇轉為對諸子百家的學說提出質疑,直到戴上近視眼鏡時,他將研究對象轉換成異性。
『知好色而慕少艾』,他跟孟子樑子結大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對異性開始產生莫名興趣時,男性荷爾蒙終於成功讓他的注意力從自然萬物轉移到女孩的身體曲線,說話的表情,和柔細的寒毛。不變的是他一貫的研究精神,盯著女孩看也如細數幾隻螞蟻才搬得動米粒般的仔細。
一段時間後,他歸納出嚴苛的慕氏美女條件。體型要穠纖合度、曲線要彎如葫蘆,要髮長及腰、要五官分明、要修頸如天鵝、要細膚似花瓣、要動如百合、要坐如牡丹,還要輕聲細語,言之有物,最好懂一點科學。
歸納出結論後,符合條件能吸引他眼光的女孩只剩練峨嵋,但在歸納出結論前,他早已被同學、朋友封為『好色之徒』。
「我只是欣賞罷了!」
「食色性也,自然也。知好色而慕少艾,你的名字已經替你解釋了。」只要抓到機會攻擊,泊寒波絕不放過。
他的辯解不被接受,通常『知好色而慕少艾』這句名言一出,饒是口舌滑溜的他也百口莫辯。他不怪罪父親為他取此名,卻因而槓上早在千年前就下定論的孟子,自此養成拿孟子言論開玩笑的習慣。
當他數次因看美女而感覺吞嚥困難,像痰阻塞食道不吐不快時,他終於了解為什麼阿爸去酒樓的夜晚就不會回家的原因。於是他又對遺傳基因產生興趣,而後將一切怪罪於人類的進化。
直到他愛上一名女子,智商降低,天才終於進化為凡人。
固守門當戶對之風,遵行媒妁之言的傳統,一場不被祝福的自由戀愛,硬生生在傳統守舊的慕老爺的阻撓下悲劇收場,卻也暗自發誓此生絕不接受媒妁之言。當年與父親的意氣之爭導致至今未婚。
慕少艾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他孝順而不乖順,他表面服從背後我行我素,他在父親眼裡和朋友眼裡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身為獨生子的無奈,他接受父親的安排,但唸醫學院期間,他自修兼旁聽生物系的課程,並將兩者合一,開始研究病毒和解藥。對科學的熱愛,雖被父親壓制,火苗卻留在心中不曾熄滅,一如他被連根拔起的愛情。
他的長相就跟性格一樣充滿矛盾。
遺傳加上自小用腦過度,他一頭少年白。斯文白淨的面孔,微笑有禮的生份態度,莫名讓人產生距離感;過於粗濃又下垂的眉毛,透著幾分頑劣古怪,眉梢一揚,勃然英氣中又隱然學者獨有的氣韻;似笑非笑的唇角,吐出令人發笑的幽默,卻又犀利得常叫人無言以對;隱藏在近視眼鏡後的目光,偶爾閃爍與和善背道而馳的銳利深沉,直透人心,不能逼視。
他終究沒有當成醫生。
唸滿兩年醫科慕少艾滿二十歲時,慕老爺於上海因心疾猝死,斷了他的醫生之路。少了來自父親的壓力,他瞞著母親斷然改念冷門的生物化學。回國奔喪時將計劃告訴泊寒波,泊寒波曾力勸他打消計劃,慕少艾只淡淡回了一句就讓泊寒波收口。
「醫生一次只能救一條命,一個成功的研究卻能救全人類。」
英國遙遠,慕少艾在留學期間,除奔喪外,到畢業前,只回來過一次。轉唸生化兩年後,慕少艾回國時與泊寒波聊起學校生活,卻意外被他母親聽見。母親原就體弱,後因慕老爺的猝死而臥病在床時好時壞,兒子未經同意改唸科系於她而言是辜負父親的大逆不道,一氣之下病情轉遽,半個月後撒手人寰。
慕少艾長跪靈前不起,自責過度毅然決定休學,連泊寒波都無法讓他回心轉意。這時,讓他重新站起的便是年僅五歲的羽人。
孤獨缺帶羽人來為慕夫人上香,並與一干朋友一同勸慕少艾打消休學的念頭。但慕少艾只是沉默不語,眾人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搖頭。這時,一直安靜地在一旁觀看的小小羽人走到靈前,緊靠著慕少艾跪下,雙手合十,仰頭唸唸有詞。而後,突然伸手抱住慕少艾。
「慕叔叔,我娘說,會好好照顧慕奶奶和慕爺爺,現在他們在天上一起笑呢。」
稚嫩的體溫,天真的言語,勝過世上任何撫慰的雄辯。
此刻,羽人的背上彷彿長出了純白羽翼,如天使般以溫柔的擁抱寬恕了慕少艾。
將小小羽人緊緊抱在懷中,慕少艾嚎啕大哭。
儘管有自己的理想,但慕少艾並不是忽視現實的人。慕家畢竟是商人世家,耳濡目染,他多少也具備了商才,而留學期間處處受制於父親,更讓他深刻體會金錢的重要性。任何理想,沒有金錢支援是無法成功的。
二十三歲畢業回國繼承家業,他大刀闊斧改革,停售中藥材,開始經營西藥的進口。更看準不安的局世將是大好時機,在蝴蝶洋行的牽線下,連續與歐美幾家藥廠簽定合約,拿到代理權,一舉成為全國最大的西藥商。陸續成立的教會醫院和公立醫院,在台日軍的部分戰備醫藥,皆由他供應。做大之後,更進一步將觸手伸向自製藥品的領域,期望有朝一日可以不再仰賴進口。自製藥品的起步便是研究分析現有藥品的成份比例,再研究出更好的配方;其次便是直接研究病源,再對症製藥。於是他的夢想在慎密的計劃下逐日成型,首先成立實驗室,預先為設立藥廠做準備,並請羽人為助手。至此,他真正的專才終於得以發揮,藥師之稱實至名歸。
他終究還是當了醫生。
天才兩年勝過庸人二十年,除了沒有開刀房的設備外,懂醫理,熟諳中西藥材的慕少艾,大小病痛都能藥到病除。雖不掛醫師牌,來求醫的街坊卻不少,泊寒波又為他取了個蒙古大夫的綽號。
說到這兩個拜把兄弟,有錢的未婚世家公子,媒婆眼裡打著燈籠都沒得找的絕佳對象,偏偏氣死人地每天在大路上招搖,怎不讓那些待字閨中的千金恨得刺繡活兒都荒廢,天天上月老廟。若再加上叱吒商界赫赫有名的蝴蝶洋行大掌櫃談無慾走在一起,連月下老人都想改行。
其實各有各的苦衷。
泊寒波與金八珍暗通款曲,沒有任何阻礙卻是成不了婚。談無慾八風吹不動,誰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當年一場刻骨銘心,如今雲淡風輕的慕少艾則是自我調侃:「少年無端愛風流,老來閒賦萬事休。女人嘛……偶爾……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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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才二十,何必急著把她嫁出去?」慕少艾將煙斗當榔頭,往泊寒波頭上一敲。
「喂,我的頭不是煙灰缸。」泊寒波揉著被敲的頭頂,邊確認有無頭髮被慕少艾敲落,邊繼續只要扯到西風就會止不了口的習慣。
「我老爸臨終前千交代萬囑咐,叫我一定要為西風找個好婆家,說穿了,我老爸會死,就是因為老來得女高興過頭,想東想西想到腦中風。他一死,西風就變成我的責任,趕快把她嫁出去,我也了一樁心願。否則憑西風那個闖禍精,翻遍大稻埕沒一個男人敢娶,我若不及早替她物色,我看她三十八還嫁不出去。而且我發過誓,小妹未出嫁,我就不娶。」泊寒波煞有其事地舉手發誓。
「哈哈哈!這叫拉不出屎怪茅坑。」
慕少艾哈哈大笑聲中,夾雜著女子的低笑聲。慕少艾瞥一眼客廳中央,燭火搖晃昏暗,看不清笑的是誰,不笑的又是誰。再轉而看向羽人,只見他垮著肩彎著腰低垂著頭,像是背後馱著兩袋麵粉似地。
『趁機刺激一下他也好。』
慕少艾微微一笑,吸口煙,吐出煙霧的同時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