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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All you need i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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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流停滞了。
商务车平缓的停下,感受到停顿时那极其细微的颤动,我从睡梦中醒来。
昨天不该晚睡的……因为坐着睡着的关系,我的脖子传来一阵酸痛,腰也因为身体倾向一边的关系有些不适。我像五十岁的大叔似的,吃力的直起上身,轻轻捶着腰部,缓缓活动酸痛的脖颈。身旁被我当做靠枕靠了一路的景吾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真抱歉,压到你了吧?”
我捏捏他被我靠过的肩膀,顺手摘下他肩膀上粘着的一根头发。
“没事,你没睡多久,最近很忙吗,你看上去总是没精打采的。”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平淡的关心道。
我没有立刻回答,享受了片刻来自他的温情,才盯着他下眼睑浓重的阴影笑了笑。
“我没事,别担心。”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嘴角的弧度逐渐下落,转向看窗外的街景。
我知道自己又碰到他的“秘密房间”,便乖乖的闭上嘴,靠回椅背继续假寐。
十分钟后,车流依旧一动不动。景吾还未发话,司机已经不耐烦的用手指敲击方向盘。
“我出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他丢下这句话,拉开车门跑了出去。被车门合上的震动惊扰,景吾摇下车窗,探身向前看去。
然而前方只有黑压压的人群,我们什么都看不到。
两分钟后,司机满头大汗的回来了。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未等司机主动汇报,景吾抢先开口问道。
“这个……”
司机钻进驾驶座,扭着身子,后视镜中映着他为难的表情。
为什么是这幅表情?难道前面发生了事故?
和我抱有同样疑惑的景吾拧起眉头。
“到底怎么了?”
司机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的汗,支支吾吾着。
“前面、车祸……所以要封闭路段……”
他还未说完,景吾便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大步向前走去。司机见状惊慌不已,也急忙跳下车追在他身后大叫着“少爷少爷”。
怎么回事?
我一路小跑跟在景吾身后,压低声音问司机:“到底怎么回事,前方发生车祸了吗?为什么不直说?”
他一边抹汗一边喘气,很为难的看看我。
人行道上有很多人,越往前走人越多,仿佛前面有一个巨大的舞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司机跑到景吾前面为他开道,我则一头雾水的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我便明白人群聚集的原因——
有人跳楼。
距离迹部证券大厦两条街的地方有一栋二十层高的商用大厦,在景吾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上。现在大厦前方的道路上吹起一个巨大的空气垫,两辆警车在下方待命,一个年轻的警察手持扩音器仰望着大厦顶层——周围的人也同样仰起头,看着大厦天台上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个人已经爬到天台的护栏外,两条胳膊挂在护栏上,低头俯视着围观的人群。
景吾抬头望了一眼顶层上企图自杀的人,快步走向大厦的入口。司机急急忙忙的跟在身后,见我还在原地,又一把拉过我。
“夫人,您千万别离开少爷身边。”
他神情紧张的低声叮嘱。
我觉得奇怪,可见他一脸凝重,也不是问问题的时候。我们跟在景吾身后,坐电梯来到大厦的顶层。因为此刻正是上班的高峰期,电梯前排起了长队。等得不耐烦的景吾两手环胸,左脚轻轻敲击着地板。
到达顶层后,他轻车熟路的推开应急出口的门,沿着楼梯向上到达天台。
天台上也有两个警察模样的人,一个年轻些,全身僵硬的站在距离护栏五六米的地方,他听到门开的声音,向我们投来疑惑的视线。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大约是谈判专家,正扶着护栏,试图和自杀者说着什么。
“我们来这儿干嘛?”
我拉过司机,低声问他。两个警察都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纷纷投来疑惑的眼神,就连自杀者的动作都不禁停滞了,扭过头打量着我们。
“……安倍小姐?”
年轻的警察率先开口,轻声吐出我的娘家姓。
我仔细的辨认了一番他的脸,惊喜的发现竟然是大学时期的学弟藤本。竟然在这种境况下重逢,真是没有想到……
景吾快步走向藤本,以对下属说话的语气问道:“这家伙欠债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藤本愣了几秒钟,他张张口,还未出声,景吾便继续问他:
“高利贷?多少?有家人吗?”
“这……”藤本向在护栏边劝说的年长警察投去求救的目光,觉察到这边骚乱的年长警察微微扭过头,锐利的视线一一扫过我们。
“怎么又是你?”
他的嘴唇动了动,做出了这样的口型。
自杀者似乎听到了他的话,扭过头看着我们。
他大约有三十岁,穿着棕色夹克和灰色的西裤,鞋子是看不出颜色的球鞋,头发看上去毫无光泽,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酸臭的味道。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个疑问自然而然的出现在脑中,身旁的司机看上去却是一脸习惯了的样子,手伸进西装的内袋摸出一支黑色的原子笔。
“喂——”
景吾忽然冲自杀者大叫。
“你欠了钱吗?”
三十出头的自杀者露出困惑的表情。
“欠了多少?”
景吾从外套内袋中掏出支票薄,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一旁的司机适时递过原子笔,恭敬的等候在一旁。
自杀者被搞得一头雾水,微微张大嘴愣了一阵。
没有等到回答的景吾不耐烦的往前走了两步,被藤本拦住。
“喂,本大爷在问你欠了多少钱,回答呢?”
年长的警察头痛似的按住额头,眼见情况开始向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藤本一边把景吾往后推一边警告:
“请您别妨碍我们的工作,不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刺激他!”
景吾反过来把他拨到一边,大步流星的向自杀者走去。藤本见状急忙挡在他面前。
“我想帮他还钱,告诉我他欠了多少?”
疲于解释一般,景吾把支票簿往藤本的胸前一拍,微微眯起眼睛。
“大、大约有500万……”
被景吾的气势所压迫,藤本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听到藤本的回应,自杀者发出垂死般的惨叫。
“给我闭嘴——谁允许你说出来的——”
他松开了挂在栏杆上的一条胳膊,整个人猛的向前倾,大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
“你这家伙别来添乱啊!”
年长的警察再次做出口型,往藤本这边狠狠瞪了一眼,转而继续低声劝说自杀者。
景吾却连头都没抬,往支票薄上写下一串数字,签好名字后,利落的将支票撕了下来。
“这里有800万,你拿过去给那个家伙,让他别在这儿死。
“哈啊?”
藤本看看手里的支票,又看看不远处马上就快掉下去的自杀者。经过几秒的思考,他开始向年长的警察移动。
“别、别过来!”
他的移动刺激了自杀者,对方大喊大叫着阻止他接近自己。
藤本把支票夹在两指之间,伸长胳膊递给年长的警察,他的前辈接过支票,开始新一轮的劝说。
景吾确认支票传到年长警察那里之后,方才那股精神瞬间萎谢,随意拍拍袖子,转身走进通往楼下的门。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行为搞得莫名其妙,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迹部景吾签了一张八百万的支票给一个因欠下巨款准备自杀的男人。
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乘上下降的电梯,景吾一言不发,不时的抬腕确认时间,司机见状立刻表示赶得及晨会。我们三人就在这样冰冷的气氛中回到车上。
将景吾送去公司后,我吩咐司机回到刚才那栋大厦。
楼下的气垫已经拆除,企图自杀的男人被两个警察带下楼,一辆救护车在一旁等候着。
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在等待藤本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我拍拍司机的肩膀,要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那可是八百万啊……”
我无法相信一向做事周全的景吾会如此无谋的将钱送给陌生人。
“你一定知道什么吧?那个男人是谁?难不成他握有公司的把柄?”
司机的表情十分尴尬,他纠结了半晌,才开口解释。
“那个人确实是陌生人,少爷也是第一次见他……至于为什么给他钱,您也看到了,他不是借了高利贷才企图自杀吗?少爷是想帮他……”
我相信景吾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可是这个解释我无法接受。
“就算是大慈善家也不会给每个因为债务而自杀的人签上百万的支票,别糊弄我,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机的嘴唇动了动,叹气般的对我说:“您说对了,只要是打算在这里自杀的,少爷都会帮忙……”
哈啊?
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他接着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从两个月前开始少爷就一直这样……好像是听到了风声,只要在这里自杀就能够拿到钱,最近在这里自杀的人越来越多。”
我的丈夫是……反自杀之神?
一个荒谬的形象在脑中浮现。我猛地摇头,将这幅景象甩出脑中。
司机不肯告诉我更多的信息,我只得下车去找藤本。他正好将那个男人送上警车,和同事靠在大厦一角的吸烟区聊天。
“啊,前辈!”
我拍拍他的肩,他回过头,有些惶恐的看着我。一旁他的同事立刻捻灭香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你接下来还有工作吧,在这里悠哉的吸烟没问题吗?”
我注意到他之前给我看的警察手册上写的是警部补,还是晋升组的新人。
藤本嘿嘿笑了起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只能跑跑这种小案件,厅里的精英都被调取破灭门案了,没人在意我这种小角色的。”
他往嘴里丢了一块口香糖,同我并肩往路边走去。
“前辈你结婚了哦,刚才那个是你的丈夫吧?真是个有魄力的人,八百万的支票耶……”
他一边向我感慨,一边走到方才劝说自杀者的警察身边,对方是个面容精悍三十五左右的刑警。
“您好。”我向他鞠躬致意,对方点点头回礼。
“你是迹部的夫人?”
藤本介绍这名刑警姓宇佐美。他先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一上来就问我私人问题。
“是的,你认识我丈夫?”
他点点头,冲不远处的大厦抬抬下巴。
“我跟他在这儿见过四次,从他手里收过差不多有两千万日元的支票。”
我听到一旁的藤本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天使派来的散财童子,帮助这些自作孽的可怜人脱离困境,结果——”
宇佐美发出一声嗤笑。
“他居然跟我说他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只是不希望他们在这栋楼上自杀,真够奇怪的。”
说完他瞟了我一眼。
“怎么,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他签支票都得通过夫人的同意呢。”
宇佐美傲慢的态度令我很不舒服,然而从他口中听到的信息令我惊讶不已。
“难道说政治联姻都是这样吗?同床异梦也好,没有爱情也好,只要有强韧的利益联结,两个人就可以相敬如宾的一起生活下去?”
他的话越来越离谱,藤本见我脸色不好,急忙挡在我跟宇佐美之间打圆场。
“前辈你太累了,快回去休息一下吧……”
宇佐美冷淡的瞟了我一眼,竖起大衣的领子,弓着背走去了路的另一端。
我努力压抑着怒气,死死瞪着他的背影。
“前辈他前几天被踢出灭门案的搜查本部,所以心情不太好……”
“我看他也不像是能和人正常相处的类型,该不是因为态度问题惹恼死者家属被抗议了吧?”
我只是随意的猜测了一下,藤本却惊讶的看着我。
“前辈你果然宝刀未老,全都被你说中了……”
什么宝刀未老,我还不到三十岁呢。
藤本买了咖啡,我们两人在冬日干冷的寒风中吸溜着滚烫的苦涩液体,冻得脸颊通红。
“我本来想问你关于景吾的事,看样子你也不是很清楚呢。”
藤本问起我回过头来找他的理由时,我坦诚的回答。他吸吸鼻涕,从咖啡的蒸汽中抬起脸,不解的看着我:
“迹部不是前辈你的丈夫吗?他做这种事的理由为什么想到问我这个外人呢,我可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啊……啊!”他的眼神转而透出一丝怜悯。
“该不会真和宇佐美前辈说的一样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打断他的联想。
“夫妻之间总有不想告诉对方的秘密,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心里有个地方仍旧微微发痛。
我和景吾很合拍,这是我们两个的共识,并不是为了迎合谁得出的结论,我和他的婚姻也是建立在相互理解包容的基础上。
我们约定要相互扶持走过今后的人生,可是最近,尤其是进入冬天以来,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糟糕——频繁的失眠、食欲不振、甚至出现了酗酒的症状。
我很担心他的身体,便表达了希望帮助他的意愿——往常他都会认真的听取我的建议,除了这一次。
景吾彻底封闭了内心的某个部分。
我想帮助他,却无从下手。
这些自然不能向外人讲,我便以暧昧的方式将藤本的问题糊弄过去。
“刚才宇佐美说景吾会给在这里自杀的人开支票,劝说他们不要在这里自杀,这栋大厦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想司机应该知道景吾做这些事的理由,同时我也清楚他绝对不会告诉我。
藤本啜了一口咖啡,在寒风中夸张的哆嗦了一下,回头仰望着逐渐被旭日染上色彩的大厦。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这周才跟着宇佐美前辈一起巡查的。不过之前我听一课的人说,他们课有个警部的妻子几个月前在这里被杀了。”
“谋杀?”
“嗯……严格来说,算是谋杀吧。说起来和自杀还有点联系——”
“那个女孩子是在劝说友人不要自杀的时候,被友人一把抱住,两个人一起从楼上掉下来死掉的。”
藤本缩了缩脖子,把尚有余温的咖啡贴在脸上。
“听起来挺恐怖的对吧?那位警部是一课的明日之星,两个人都入籍了,第二天就是婚礼,没想到……这次都内的灭门案他本来在休假,一听说有大案立刻提出报告,上面给他开绿色通道,直接进了搜查本部。宇佐美前辈可嫉妒他了。”
和藤本同属晋升组的精英么……
我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严肃正经的年轻警察。
当人们失去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东西时,心里会产生巨大的缺口,为了填补这个缺口,所有的社会行为都会不自觉的向某个方向倾斜——
发疯的工作也好、消极的酗酒也好,只要有某种东西能塞满大脑,填补时间,暂时麻痹缺口带来的痛楚就好——
我想起昨晚景吾独自一人坐在楼顶的花园里赏月的情景。
他向半空的月亮伸出手,在虚空中漫无目的的晃动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那是他失去的某样重要的东西。
当人们失去某样东西后,最好的方法是哀悼,怀念,记住这份情感,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前走。
他在哀悼,深深的哀悼,为了不忘记这失去的缺口带来的痛苦,他抓挠着伤口,不断扩大创面——
我想知道那时的你在思念谁。
藤本嘟囔了几句自己毫无存在感可能从晋升队伍中掉下来的丧气话,又嚼了一块口香糖,这才和我告别,慢悠悠的回警署。
我回到车上,等待已久的司机正在看书。因为他不告诉我景吾的事,所以我把他的书抢了过来,伸展身体躺在座位上翻看。
这是一本英文的《仲夏夜之梦》,我在景吾的书桌上见过。绿色的硬质封皮的边角已有磨损,看得出来常有人翻看它。司机无奈于我的行为,只得发动汽车将我送到诊所。
去往诊所的路上,我漫无目的的翻动书页,就在这时一张米色的便笺从书页间掉落,尖尖的边角戳到了我的脸。
我拿起便笺,贴近一看,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
To My King
Happy Birthday! Wish you all the best!
Mao
My King……说的是景吾吧,那么这个Mao又是谁?
啊,和我的名字发音一样呢,这个人。想必就是这个女孩子送给景吾这本书,然后景吾一直珍惜到现在……
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从座位上爬起来拍拍司机的肩膀。
“带我去Mao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