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ng》尹默YINGYE

35、All you need is?

　　川是家里的次子，现在作为一名普通的销售人员在父亲的公司工作，虽然平时看上去懒洋洋的，业绩却不输给前辈，一直保持在部门的前三位。
　　听景吾说，芥川努力工作的动力是“有收入就会交到女朋友”。话是这样没错，我和景吾并未深究其中的漏洞。只是每次聚会的时候，芥川都是独自前往，并未听说他摆脱单身。刚嫁入迹部家时，我还被公公拜托过给他介绍合适的女性相亲。
　　他和景吾有着超过十年的友谊，现在也常在休息日和景吾见面。和景吾的其他朋友不同，他非常的热情和单纯，作为一个陌生人加入他们的社交圈的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懂，是他耐心的为我讲解，主动邀请我参加聚会、融入景吾的世界。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像今天这样因为到附近办事而邀我出来吃午饭，真的令我感谢万分。

　　服务生端上了分量令人感动的汉堡肉套餐，调配了洋葱的酱汁浇在滋滋作响的汉堡肉上，一阵勾人食欲的香气在空中盘旋拧转，我和芥川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一时之间只听得到餐具碰撞的声音。

　　果然来这里是正确的！
　　我们两人一言不发的快速进食，全身心的投入到美味之中。将盘子里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我和芥川打着满足的饱嗝，品着美式咖啡。
　　进食后，血液会集中在胃部，大脑会因为暂时的缺血而产生困倦，正是防备心较低的时刻。
　　虽然我也有些昏昏欲睡，但凭借咖啡的提神，我打起精神，旁敲侧击的问芥川关于Mao的事情。
　　“芥川君喜欢莎士比亚吗？”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方才还清亮的眼神此刻染上了一层蒙蒙的雾。
　　“唔……没怎么看过，真绪喜欢吗？”
　　“我吗？我只看过麦克白和威尼斯商人呢，我不是很喜欢悲剧。芥川君呢？是喜剧派吗？”
　　“也算不上喜剧派……我很少看古典文学，除了做作业需要的必读书目外，我只看流行小说的，周围的朋友也很少有人喜欢看这些……”
　　“这样啊……景吾倒是有很多古典小说呢……”
　　或许是意识到我别有意图，他猛地支起身子，招来服务生换了一杯橙汁。
　　“迹部他不看小说的，除了原文的哲学著作外，他只看尤利西斯和荷马史诗，高中做国文作业的时候我和他抽到外国古典小说的课题，因为我们都不看，不得已只好一人选了一本用一周的时间把作业做完。”
　　他一手托腮，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橙汁，冲我眨眨眼。
　　“我选的是呼啸山庄，他选的是——”
　　“……仲夏夜之梦。”
　　芥川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逐渐放松，以有些冷漠的眼神看着我。虽然看着我，可目光中的感情却投射在别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我们周身缠绕徘徊，在我和他之间筑起城墙。
　　“抱歉，我应该直接问的，这样绕圈子令你感到不适的真的很抱歉。”
　　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又吸了一口橙汁。
　　“没关系，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的。”
　　他伸直胳膊，做了一个伸展运动，眼睛望向窗外。
　　“那本书是Mao送给他的生日礼物，Mao上个月去世了，想必他也很不好受。”
　　芥川烦躁的捏着吸管戳着杯子里的冰块，我无言的看着杯中的冰块越变越小，气氛也随之变冷。
　　随后芥川讲了讲他刚出生的外甥女，给我看了孩子的照片，离上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的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没有再提那个女孩的事，我也问不出口。

　　那个和我同名的女孩子去世了，芥川的心也出现了创口。
　　那个秘密房间里不只有景吾一人，那是属于他们共同的记忆，而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能将耳朵贴在门上，捕捉他们露出的只言片语，等待里面的人主动走出。

　　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我头一次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失落感。

　　回到办公室，我去卫生间洗了脸，重新化了妆，强打起精神接待下午的病人。

　　时针指向五点，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我今天的工作宣告结束。从办公室赶到帝国酒店需要四十分钟，眼看时间来不及，我匆匆向小早川打了招呼，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室。
　　抵达帝国酒店时已经快到六点钟，刚一走进咖啡厅，就看到婆婆在靠窗的位子上冲我轻轻挥手。
　　我一叠声的道歉，坐到她的对面。这时我发现同席的还有另一名女性，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深灰色的羊毛裙，神情忧郁的盯着桌上的茶点发呆。我向她打招呼时，她也只是微微的抬抬头，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
　　“这位是？”
　　婆婆依旧保持着热情开朗的笑容，她拉着这个女人的手向我介绍。
　　“这位是阿部夫人，是我多年的好友。”
　　说罢婆婆又拉起我的手，放在阿部夫人的手上。
　　“这是我的儿媳，真绪，惠美你抬头看一看她嘛。”
　　听到我的名字，阿部夫人的身体猛的抖了一下，她抬起头，仔细的端详着我的脸。
　　“……真绪？”
　　“对，真绪。”
　　婆婆肯定道。
　　“不一样……”
　　她小声嗫嚅着，颇为不悦的把手抽了回来。
　　“当然不一样啊，惠美，真绪已经去世了啊，你也该振作起来……”
　　婆婆抚摸着她的脊背，小声的劝慰着。

　　真绪死了？

　　我可是坐在这里的啊妈妈！
　　婆婆完全把我晾在一边，和阿部夫人小声的说着话，我只得无聊的一杯接一杯的喝咖啡，一直喝到尿意上涌。
　　向长辈打过招呼，我去了洗手间，回来后阿部夫人已经走了。
　　“妈妈，您究竟想做什么啊？”
　　把我叫出来，然后和朋友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我不知道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啊！
　　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怨愤，我带着情绪重重的坐在椅子上，搅着新端上来的咖啡。
　　“真对不起啊，真绪，惠美是妈妈的朋友，她最近遇到了一些事……”
　　婆婆的语气很是担忧。
　　“惠美的女儿上个月去世了，她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真绪你是心理医生，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为她诊治一下……”
　　“妈妈，这种事必须要当事人自愿才可以啊，这样在外面见面是行不通的。”
　　“我也知道这样不合适，可是惠美拒绝让医生治疗，明明已经确诊是抑郁症，却不肯吃药……我想尽可能的帮帮她。”
　　婆婆连声叹气，想必是想起友人的丧子之痛，连带着也产生了某天景吾会离开她的恐惧。
　　“这不是我的专长……”想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成为母亲，方才心中的郁愤也就烟消云散，面对这样一个痛失爱子的女人，我也希望能帮她做点什么。
　　“我认识一位治疗抑郁症的教授，他是心理应急干预的专家，明天我会联络他，妈妈你——”
　　婆婆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会意的点头。
　　“我会劝说惠美的，谢谢你，真绪，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您才是最善良的那个啊。我有些尴尬的冲婆婆笑了笑。
　　在咖啡厅用过晚餐后婆婆提出想去散散步，我便陪她去了临近的百货公司，一边试穿新款的冬装，婆婆简要的向我讲述了她和阿部惠美相识的过程。

　　“惠美是地主家庭出身，真绪你也见过吧，有的人很喜欢挑别人的出身，所以第一次见到惠美的时候，她就一直低着头，很不自信的样子。她是阿进的第二任妻子，阿进又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除了教育孩子，需要社交的事情全都是惠美在管理。她那时候才二十岁，那么小，又嫁的这么远……本来我们家希望阿进娶玲奈，没想到阿进选了这样一个小女孩。”
　　婆婆很怀念的向我娓娓道来。
　　“那时候阿进的两个孩子还很小，惠美又那么年轻，为此我还担心了一阵，没想到她很擅长照顾孩子，也很疼爱两个孩子。我想阿进喜欢她是有理由的，她总是那么的乐观，我也受过她很多照顾，后来光秀和我商议，让景吾……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婆婆很不自然的终止了话题。
　　“真绪，今天和惠美见面的事不要告诉景吾，好吗？”
　　乘上回家的车，婆婆压低声音问我。
　　我的回答自然只有答应。

　　见我爽快点头，婆婆松了一口气。可能是见我仍是一脸不解，又或者是因为对我隐瞒的歉意，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讲起另一端往事。
　　“这么冒失的拜托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我之前为惠美介绍过很多医生，她都不愿意见面，唯独提到你的时候，她才打起精神出门，所以我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拜托你了，真绪。”
　　“我很喜欢惠美，我们虽然年纪相差比较大，可是却很合拍。阿进和长女的感情不好，她一直很担忧，常来找我商量，小一点的女儿……就是去世的那个孩子，是惠美的精神支柱，那孩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是惠美一手养大她……你刚才应该听到了吧，那个孩子的名字，和真绪你的很像呢，发音都是Mao，那个孩子的名字写作真央。我想你的名字勾起了惠美对自己的女儿的回忆，所以她才答应见面的。利用了你，真是抱歉。”
　　我总算明白了阿部惠美见到我时说的那几句话的意思，我的娘家姓是安倍，和阿部的发音一样，再加上真央和真绪的发音也相同，她听到我的名字自然会有种亲近感。然而因为我和她的女儿的外貌着实相差太大，所以才会说出“不一样”的话来。

　　听完婆婆的讲述，我唏嘘不已。
　　得帮助她，我下定决心。就算是为了阿部真央，那个和我拥有同样名字的女孩。

　　阿部……真央？
　　那不就是Mao吗？

　　汽车停靠在大门旁，我和婆婆一前一后下车，同迎门的管家打过招呼后，脑中几个关键词逐渐浮现重合。
　　景吾已经用过晚餐，在书房里静静的看书。我确认他今晚没有饮酒，便泡了一杯红茶送去书房。
　　他正在看那本《仲夏夜之梦》。

　　芥川骗了我，送茶给景吾的时候，我扫了一眼书柜。按照作者的名字整齐排好的外文硬壳书，有整整两排都是莎士比亚的剧本。
　　家里有藏书室，而书房的书则是景吾时常阅读的，虽然哲学著作和数学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可还不至于像芥川所说的那样从不看古典小说。

　　那个表面上单纯热情的人也懂得利用信息不对称掌握主动权啊。
　　不，是我太自负了。

　　《仲夏夜之梦》的边角有明显的磨损，书页也并非雪白崭新。见我端着盘子进来，景吾直起身向我道谢。
　　“原来你喜欢看这本书，我一直都不知道呢。”
　　这是真话，我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试图将这本书拿过来。
　　他不太情愿的松开手，书转移到了我的手里。早上见到的那张卡片被当做书签夹在某一页，我取出卡片，低声读出上面的内容。
　　“是朋友的赠书呢，真是个贴心的人啊。”
　　我若无其事的把卡片重新放回书中，冲他笑了笑。
　　“这孩子的名字和我一样耶，真有缘。”
　　以往这种情况，我一定会要求和对方见见面，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也说不定，但这一次我不能这么说。
　　景吾看了我一眼，一丝阴霾从眼中流过。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像往常一样退出房间，为他关上书房的门。
　　关门前，我从门缝中看到他扭转向窗外的轮廓，整个人的轴心仿佛被抽走，无力的陷在椅子中。门合上的瞬间，他将茶杯推到一边，拉开书桌下面的抽屉。

　　又开始了。
　　昨天他就是从那个地方拎出一个酒瓶，一个人走到顶层花园里默默饮酒。

　　今天也要这样吗？
　　我为他的健康担心，同时也知道这脱轨的源头是多么的沉重。

　　阿部真央因为事故去世了，她的离世不止带走了她的亲人、也带走了我的丈夫的一部分。

　　被带走的部分留下的伤口正不住的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