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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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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下,饭馆外,必经的街道小巷上,四处都是窥伺的眼,甚至还有记者登堂入室,上门采访,一时竟像是过街老鼠,身处十面埋伏之中。
日子还得过下去。逢上香港金融危机,百业萧条,饭店生意也不好。周生亦无心做生意,浑浑噩噩,又是半年不见云年了。
偶有顾客来吃饭,也暗地里对他指指点点,“听说他就是云年的那个……诶,太太肚子都这么大了,好不要脸,变态!”
周生火气上来,又是一顿吼,“他妈的,爱吃不吃,嚼什么舌根子,小心烂掉,滚!”
顾客被赶跑了,生意更冷清了,店门守至深夜,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是云年,他正开车往路过饭馆,车开得很慢,许是有意逗留,造一场巧遇的意外——还是放不下。
周生飞奔过去,拦住他,硬将他从车内拉出,请进饭店里。
他更瘦了,面色暗淡,眼底落下一圈乌青,伤痛过。眼神也有些怯,不似之前那么自信和坦荡。
“你小子,都半年没见了,也不找我聚聚,真不够兄弟。”
“这不忙嘛,大家都忙。”云年淡然地笑笑,冰释前嫌,似什么也没发现过,无意往玉青身上瞥上一眼,呀,肚子更大了,笑容瞬即又僵住。
“这会好不容易碰面,咱兄弟俩可得好好喝几杯。”
周生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劲儿来了,还吩咐玉青备菜。
玉青身在厨房,眼睛还在他俩身上,她恨恨地把青菜叶子一片一片揪下来,掐烂,出汁,一手的绿。
这都是什么事儿,别人防火防盗防闺蜜,她却得处处堤防一个男人,真是女人的耻辱。
想起戏中的菊仙,也是霸王堂堂正正的妻啊,却何故要在二人之间这样夹缠不清,但好歹有那些红X兵替她伸冤做主了,他们批/斗陈蝶衣,唾骂他,殴打他,除之而后快——可谁来替她做主呢?
窗底下探进来几道刺眼的光,玉青一惊,“运/动”来了!
好多狗仔记者涌入饭店内,拍照取证,哈,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玉青认得他们,是那些盛气凌人的小兵,他们也跟着转世了,长大了,手中的凶器变成文明的纸笔——斗他,斗他,斗死他。
云年受到惊吓,四处躲藏,周生护住他,被逼至末路,终于忍无可忍,将桌子一掀——
“他妈的别欺人太盛了!”
人群溅开一点血光——打。
周生以一挡百,脸上负了伤,很光荣,“霸王”的威风回来了。
玉青不忍看周生受伤,跑过去劝架,黑暗中横来一手,将她狠狠一推——血自腿间急涌。
“诶呀!”
只一声凄厉短促的呻吟,个人的伤痛血泪很快被饭店外游行而过的人流淹没,整个香港都在呻吟——有更盛的悲愁。
金融危机,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充沛的精力宣泄不完,就到处游行惹事,也找明星出气——恐吓,谩骂,还在云年的车上泼油漆,拉横幅……挖个人的伤口,填时代更大的伤疤。
云年不敢露面,躲着镜头,避过人声,似只畏怯的老鼠,离了台,魅力即可死去,沦为下三滥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靠大量的安眠药,一闭眼,梦里全是血淋淋的玉青,他心惊又快意,只需再踹上一脚——
孩子终于没了。
玉青卧床很多天,不讲话,不吃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想起那还未出世的孩子,它有什么错呢,要无端沦为大人的牺牲品,遭受这么场飞来横祸,一时有些万念俱灰,觉得生活没有指盼,不知要相互折磨到几时。
周生守在床边忙进忙出,给她端茶送水,更衣洗脚,心中百般愧疚,尽心伺候着。
“玉青,你打我吧,是我不好!”他狠狠打自己两个耳光,以表认错的决心。
玉青斜眼看他,这些日为了自己的事,他也瘦了,像个做错事的顽童,也吃够了苦头。她的眼泪更大颗大颗地掉,又气愤又心疼,“行啊,出头逞英雄充霸王,你怎么不让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虞姬那只是戏里演的,你才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婆。”
对呢,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要过一生一世的。已经失去小的了,还要跟大的过不去么?再关起门来屋里斗,不是存心让那个眼红的“外人”有机可趁么?
她强撑着好过来了,正室有正室的气度——但还有要求。
“原谅你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就是十件事我也答应。”
“等我身子好了以后我们就移民,去美国,英国,加拿大,澳洲,哪儿都好。”
去哪儿都好,只要远离这是非恩怨地,远离云年。
周生的脸一下子僵住,“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要移民?”
“离开那个云年,有他在,我们就别想有安稳的日子过。”
周生不情愿,“我和他可是三十年的兄弟了呀……”
“不乐意?你就跟个男人过去,让你老周家断子绝孙去!”玉青逼他,像逼着戒瘾戒毒,态度凶恶一点,决绝一点,才能熬过去。
周生万般不情愿,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断就断,人心都是肉长的——肉质无骨,软糯寡断,没有立场,不要有原则,只能权衡利弊,一头是妻,一头是“密友”,不对,他们还得有孩子呢,小家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
周生妥协了,还得依依不舍地去道别,画个句点。
玉青精心化了妆,赢得一场胜仗,她的风情回来了,艳光四射的。云年无光,面容和前程都蒙着一层灰,许是受金融危机影响,影业低迷,又或则是上一部烂片的口碑作祟,他的戏约少了,质量不好,但仍专注地拍好每部戏。在戏里,把泪流尽了,感情掏空了,一切成空,便无所谓失去或拥有。
他正在化妆,自镜子里瞥到破镜重圆的夫妻二人,周生黑了,瘦了,玉青更白了,白得发光,还蹬着一双新买的缎面高跟鞋,足有十公分那么高吧,像骄傲地摇曳着的高枝——那是只属于女人的,他飞不上的枝头。
再一看,她的小腹平了,孩子掉了么?终于少了一个眼中钉。他眉梢挑起一抹喜色,又急急敛住,不动声色。
“云年,我和玉青……我们下个月就移民去国外了,来和你道个别。”周生先开口。
云年面上一下失色,坐不稳当,良久才问,“去哪儿。”语气仍然平淡。
“还没想好。”周生说,他没想过。
“想好了,去加拿大”。玉青专制地替周生做了主。
“还回来么?”
“回来。”
“不回来。”玉青往周生大腿上狠掐一把,得断他的念想——不,是断他们的后路。
“你有空……可以过来看我们。”藕断丝连。
玉青恨他的不争气。
云年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青白,眼圈乌黑,演的是个人格分裂症者,那么多电影下来,演过男人、女人、鬼怪、疯子……各色奇异众生,何时演过自己?为他洗心革面,卸下面具做人,到头来却连他都摒弃他,远离他。
脸上的妆花了,糊进眼中,颤抖着,看不分明。
他失笑,“我哪有什么空,每天都那么忙,不是在香港,就是在北京,不是中国,就是国外,简直分身乏术。”
相见不如不见——最好老死不相见。
输了一人,不怕,还有万千宠爱。他还可以红下去,千秋万世。
飞机快起飞了,尘埃落定,玉青心里头很踏实。
周生一直心神不宁,恋恋不舍,三十年的感情一下被抽刀断水,心头空掉一大块——啊,始终有一块地方是他的。
百无聊赖,快登机时他买来一份娱乐杂志。
头条:顾云年服安眠药自杀未遂,疑遭同性密友抛弃
周生惊住,如遭晴天霹雳,他自杀,是为自己么?
玉青看出异色,凑上前看,看到报纸头条,知道大事不妙。
“周生,你可别信啊,这不过是八卦报纸胡乱瞎说!”
“他出事了?!”他一下子丢了魂,一定不是真的。
“周生!”
“玉青,你先过去,我得……我得去看看云年,他要是真出事了……”
不敢再往下说,也不敢再往下想,掉头就往回跑,像一匹脱缰的马,奔向一个绮丽的悬崖,头也不回。
玉青在身后站立不稳,几乎瘫软,机场人海如山,重重地压上来,怎么办?怎么走?
咬咬牙,转身走,又舍不得,终于还是折回去了。爱到至高点,半点不由自己,连自尊都不要。
云年自杀的事是真,她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过去,终于找到周生。
他正细心照顾着劫后余生的云年,将粥一口一口地喂给他,怕烫着,还给吹凉了,无微不至。因失而复得,格外珍贵。
“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了!”
云年柔弱地享受他的殷勤,无限感动,望定他,“不走了?”
“……”周生仍是摇摆。
玉青在门缝外看着“破镜重圆”的二人,气血上涌,这一定是一出苦肉计,稍稍施以柔弱,便换一个男人的死心塌地,这样的勾当,连她一个女人都做不出来,想起自己当日流产时也这样九死一生过,但都一个人强撑过来了,只溜过几滴泪,很快便干去——只有男人才知男人吃哪套。
在门外踟蹰片刻,用力踩着高跟鞋进去,惊扰二人“好梦”。
“玉青,你也回来了?”周生满脸愧色。
“嗯,听说云年出事了就来看看他,这个节骨眼走也太不尽人情了,好歹一场朋友。”她仍心高气傲地找好台阶下,是自己不走,不是被迫回头。
她细看云年,又不全像是作戏,吃下去的粥又吐出来,面色如灰,似脱了一层皮,内伤惨烈。她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拿出手绢擦掉他眼角一滴泪,“别想多了,谁还没有个不如意的时候呢。”
她分明是知道的,他的不如意全是因她的“春风得意”,她蹬着高跟鞋呢,始终高他一截,如今他躺着,便愈是地到尘埃里去了。
“嗯,我们暂时不走了,等你好了再说。”周生说。
也只是“暂时”,短暂停留,施舍一点恩惠,末了,仍是夫妻俩双宿双飞。
他还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