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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一切都要走的。
      影迷走了。
      时代走了。
      他的盛年也走了。
      越是害怕失去,就越失去,连江湖地位也不保,开始出演配角,主角是当年他连正眼都不曾瞧过的小龙套,而今角色低人一等,需得仰人眉睫,才看清他面容,认出来————诶,是小四呀!
      金融危机过去,影坛又复盛况,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只有他的大势去矣。
      他放任自己堕落下去,心态的堕落冠以一个医学名词“抑郁症”,是另一种心脏疾病,无药可医。
      他不信命,还能拥有红极的盛世和万千的宠爱,他的电影事业也还能东山再起,怎么会得“绝症”呢?他不愿意看医生吃药,只以为是种了邪,看些巫术道士,还赶往泰国,下降头,养小鬼。恶性循环,身体便每况愈下,由心理的隐疾发展成生理的顽疾。
      渐渐地,连色相也没了。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头皮露出一寸一寸的白,寒风吹起,便觉刺骨寒凉,瑟缩着,连体态也龙钟了。
      玉青于心不忍,好歹做过一场朋友,受过他提拔,不忍见他堕落,便对周生说,“那就暂时不走了,等他病好了再走。”
      末了,又不放心地,“但你得给我保证!”
      “好,好,我保证!”周生写下保证书。
      白纸黑字,亦不过一张废纸,有什么用?——啊,婚姻如纸,想来真觉得悲哀。
      这样的妥协亦是无可奈何,望自己的“贤良淑德”,“委曲求全”能换得他的“浪子回头”。
      三人又只得继续这样不清不白地纠缠下去。
      云年脾气日益暴躁,将圈内的朋友几乎得罪光,连贴身助理也被赶走,一时身边竟无一人依傍,想起花团锦簇的当年,众星拱月——他还是那个月,只不过缺了一角,便如一面难圆的破镜,从此黯淡下去。幸得还有一个知己“密友”,他一直陪伴他,照顾他,他的殷勤一如儿时。
      云年不肯吃药,周生便自己喝上一口,再逼他喝下去。他砸东西,发脾气,他由着她,他轻生自伤,他便抱紧他,镇住他,似镇住一只抽搐乱扑的蝶——但他终究化不成蝶,没有成双的福分,只会变成一只孤独的蛹,越来越老。
      他不想好起来。以为他不好,他便不走。是个堕落的绮梦。

      玉青没有梦,她的芳华在油盐酱醋和尘埃堆里蹉跎下去。因多了一个病人,日子愈发忙碌,一面顾着饭馆,一面顾着周生,顺带照顾云年,也为他炖汤买药,献出一点殷切,日子过得惊心动魄,她又怀过一次孩子,又掉了,周生全然不知,他在云年身上花光力气和时间。玉青也时常觉得委屈和气恼,找周生吵闹发脾气,用指甲抓伤他的脸和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周生亦觉得痛苦,但男人的痛苦不是基于“失去”,只是迫于“选择”,因得之容易,便没一种矜贵,也没一种舍得。
      吵过闹过,生活继续,三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不是自伤,就是伤人——只为抵死不放过。
      玉青始终放不开周生。
      如果没有云年,他和周生不过只是香港街角一对普通的夫妻,财米油盐,子嗣成双,日子平淡而安逸——如果没有云年——
      她动过歹念,想在给云年的饭菜里下老鼠药,长痛不如短痛,只需挣扎一阵,他的痛苦和她的痛苦便都烟消云散,可当看到云年凄苦煎熬的模样,她便又动恻隐之心。
      他蜷缩在地上,口涎鼻涕糊了一脸,为了减轻疼痛,也许还吃过“药”,半梦半醒中不知人间何世,只喃喃地,似呓语,又似呻吟,“我冷……我冷……冬天来了……”
      十年的跌宕都熬过来了,却熬不过须臾,就因中间夹杂了一个女人,她亦是推波助澜的凶手吧。
      玉青流露一点母性,用随手捡来来的衣物裹住他,拥抱他,“快好了,快好了,好孩子。”

      又一场混战后,玉青和周生唯一的结婚照也被摔破了,她自虚掩的卧室门里窥探,看到精疲力竭地拥躺在地上的两人,像两尾相濡以沫的鱼。
      “阵痛”过后的云年终获一刻安宁,他听着周生怀里的心跳,身心都十分的轻盈和柔软,只如他的依附之物,隔着几重衣物,几层骨血,仍有血脉相连的悸动。时光仿佛凝滞在豆蔻年少,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掌声,没有流言,天地间只得彼此,细水长流,天荒地老。
      也许之中也从来没有过玉青?她没有过去,连未来也没有了。
      她算什么?算什么?
      无意自镜里瞥到自己的容颜,触目惊心。
      呀,这样老了,才三十五的年纪,竟如五十。肤色还是白,但沾染了油烟,不过如一粒饭米粒,带着陈旧的余温,往嘎吱角落一粘便是草草一生了——她一度灿烂的风华,再也回不来了。
      想当初虽不是凤凰,但也是美艳白鹭,如今却如潦倒燕雀,志在“屋檐”,要这样一辈子寄人篱下?她不甘心。
      翻出冷落已久的化妆盒,细细上妆,掩盖暗黄憔悴,眉角暗飞,将所有凄苦都收敛,又蹬上那双傲人的高跟——呵,她的志气回来了。
      她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了。
      留下一份信:周生,我已受够这种生活,不能忍受和别的男人共伺一夫,感情不是双选题,有我无他,有他无我,见你们难舍难分如霸王难别虞姬,就只好由我退出,免得三人受苦。你我夫妻缘分已尽,不要再来找我,勿念。
      信尾狠狠点上一个句号,如一个小小的工整的圆。能适时放手,及时止损,与人与己亦是一种圆满。

      周生见到信时玉青已走远,再也追不回来。他跌坐地上,眼角落下几滴雨,花了信中的字,白的黑的色彩,混沌不清地夹缠,如一张黑白花脸,一笔不清不白的糊涂债。
      想起与玉青的那些恩爱点滴,一幕幕,皆付诸东流,感情一下被掏空,万念俱灰。
      他与虞姬不过是台上夫妻,而玉青确是他终生的妻啊。
      一下子黄粱梦醒,准备去追随他的妻。
      待云年病情稍有好转,便和他道别,不,是诀别。
      “云年,玉青走了,我要去找她。”
      云年受长期病痛煎熬,面容已腐朽麻木,良久,哆嗦着嘴唇,“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周生痛定思痛,决意一刀两断,又不放心交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想开点,我已经给你请了保姆,他会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十分体贴。
      他气吞山河的狠劲回来了,纠缠半生,终于一刀两断,毫不拖泥带水。
      “周生,我怕……”
      怕灯光,怕谣言,怕光,怕黑,怕人,怕事……怕很多,这熟悉的天地忽然变成一张诡秘凶恶的大口,只等周生一走,它便吞噬他。他想挽留他,但风韵已逝,傲气仍在,执意地不肯开口。
      “云年,我们不过兄弟,不能陪你一辈子,你也会成家娶妻,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来陪伴你,照顾你。”
      像组织的“动员”,逼迫着分道扬镳,划清界限,从此再无瓜葛。
      绝望太尽,反而没有疼痛,他平静地分手,“你走吧,我会过得好好的。”

      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落魄的霸王终于还是渡江去了,留虞姬一个人含恨终老。但凡是凄美传说,都是一出独角戏吧,兜兜转转,分分合合,纠缠半生,最后还是一个人。
      他万分的乏力,一夜急景凋年,在暗合的夜色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暑去寒往春复秋。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于一个明媚的黄昏,他又坐回镜子前,细细地端详久违的面貌,啊,脸皮皱了,竟如一个苍老的婴孩,一出生便由生向死,间中的那些瑰丽莫名都化乌有,谁能遥想当年?
      拿起油彩,起妆:拍底,涂腮,敷粉,贴片子,梳大头……一丝不苟,兰花指微微上翘,那一截经一刀“割闭”的断指犹在呻吟,身后仍是满屋的珠钗鬓花、凤冠霞帔,浸淫在旧时的月色里——那热烘烘的的前尘盛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时代广场的钟声敲过十二点,是千禧年了。全香港的人都沉静在热闹缤纷的美梦里,信男善女们集聚在黄大仙庙外,争相上香,求神保佑——但到底有无神仙?谁也没那么当真,不过是种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盼头罢了。
      而周生连虚幻的盼头都没有了,两年了,玉青没找着,云年也自杀了,他是刎颈自尽的,用镜子的碎片在脖子上划了又划,划了又划,血流尽,如荷花胭脂,开了一池。他又是孑然一身了,徘徊在香港街头,如一轮枯瘦的影,耳边虞姬犹在兴叹,“霸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但他终究也不是他的“霸王”,不过是香港街头一个营营役役的小人物,个人的命运被时代的大手推搡着,茫然地,向前,向前 ……又经过饭馆,门上已贴了拆迁通告,不用多久,就最后得栖身也没了。
      身后香港的虚荣繁华仍在继续,生命川流不息,没有什么是永远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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