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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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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你的手机落在病房了。”
我回头,看见文文气喘吁吁地跑来,宽大的校服在他身上晃来晃去,像他的年纪一样,无忧无虑。
“哦……”我接过手机,“谢谢你。”
“不用谢。”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转身要走时,发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留着标准的平头,皮肤细嫩干净,眼睛鼻子都挺秀气,没长开,有点像女孩子。
“还有别的事吗文文?”我尽量保持温柔。
“你是谁?”他一脸困惑。
“我是……你猜猜我是谁?”我喜欢玩神秘,因为它给我带来成就感。而和童言无忌的人玩神秘,趣味更足。
“你……和我姥爷在一起吗?”
“嗯,对。”
“你们俩会……结婚吗?”
“不会。”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太庞大了,我无法回答。他认为的“在一起”就是结婚生子,而我不这样认为。但我无法向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解释我的婚姻观,爱情观,以及情.爱观。我只能找一点别的说法。
“哦,这个……他没事的时候教我画画,给我讲艺术,我们就这样‘在一起’。”
“我明白了,他是你的老师。”
“嗯……对,我老师。”
心头的一大困惑终于被解开,他脸上甚至流露出对自己分析能力的自豪。这就是小孩子。他们对成人世界充满好奇,并且每当发现了成人之间的新关系,就会洋洋得意。
虽然,成年人经常带着满脸的善意欺骗他们。
我被父母骗过五年。
从嫁给爸爸的第一天起,妈妈和奶奶的战争就开始了。奶奶不满妈妈在购物时的大方,妈妈不满奶奶对小家庭的过度干涉。战争的规模时大时小,更多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嘲讽和威胁,以及对爸爸的有意无意的批评或拉拢。
作为唯一对战争有裁定权的人,爸爸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站在奶奶那边。妈妈当然不满这样的结果,因此回到小家庭之后,还会和爸爸发起另一场战争。
妈妈承受着委屈,爸爸承受着憋屈。
当我刚开始认识世界,奶奶把我当成战争工具之一。她向我打听妈妈是否说过她的坏话,是否体贴爸爸,并向我灌输“你妈妈不好”的思想。
“你妈妈和你姥姥有没有说奶奶啊?”
“没有。”
“你妈妈是不是经常在家骂奶奶啊?骂了吧?骂什么了?”
“没有。”
“你回去别和你妈妈说……”
“嗯。”
她说的话我从没和妈妈说起过。这不是出于我对她的忠诚,而是出于我的早熟。
我只想尽自己所能,去阻止战争发生。我太弱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大人战争时,保持沉默;在大人伤心时,送上力所能及的关怀。
我很少为大人添麻烦,这让我小小年纪就赢得“懂事”的美名。这样的赞美,只能让我越来越隐忍,越来越“懂事”。
没有几个孩子,愿意过早“懂事”。“懂事”这样的特点,对于孩子来说,不能算一种美德——恰恰相反,这几乎是一种病态。
叛逆期到来时,我终于爆发了。
当爸妈再次把柴米油盐的小事扩大为“你没良心你欺负人”的战争时,我拿起遥控关掉电视,说:“你们离婚吧。”
离婚吧,因为我不知道这场婚姻的价值在哪里。
什么?不结婚就没有我?我是你们婚姻的最大价值?
可是,现在连我都厌恶你们的婚姻生活。
他们发愣的时候,我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你、们、离、婚、吧。”
战争第一次因一句话戛然而止。
之后的两天,他们都没有说话。周一送去学校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和好,二人看起来,比原来更加温和。
以后的很多年里,家里都很和平。虽然父母还会有小磕小绊,但比起原来,好了不止一倍。
我在无意中挽救了他们的婚姻。争吵的新婚夫妇常被劝说“有个孩子就好了”,看来很有道理。
高中毕业的假期,我去和同学旅游,在外大嗨了半个月之久。我们提早看完了风景,比预计提前一天回到了家。
我没有告诉爸妈自己提前回来的消息,暗暗想着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推开门,看到爸妈正侧对着坐在沙发上,爸爸拿着一张纸,正在写着什么。
“电视……电视归你吧。”爸爸边写边说。
“留在这儿吧,我不爱看,搬过去也没用。”妈妈说。
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离婚的人才会如此对话吧。
他们看到了我,表情错愕。
“你怎么回来了?”爸爸放下了纸笔,走到我面前拿行李。
“是啊,玩够了。”我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多聪明多敏感,没有安慰我,也没有和我解释什么。
我们在沉默中度过了整个下午。三人像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一样,各忙各的,互不理睬。
我坐在书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翻弄着日记本。都说少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识了愁滋味的少年,理应写出更华丽凄美的文字。可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我像被人打了一样,脑袋发懵。
晚上,爸妈来到我的卧室。
他们开口时,我好像站在一个巨大黑洞的门口,那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我要独自一人向里走去。
“本来打算过一段时间告诉你,”爸爸说,“但是今天你也听到了,我们也没什么好掩饰了。”
“我们已经离婚五年了,怕影响你上学,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我没想到,黑洞里的内容如此丰富。
“你成年了,也读完了高中。这件事情也应该告诉你了。”
“这几年你们……”
“这几年我们分床睡。”
从五年前开始,他们就各自生活了,只有我,傻傻地享受着所谓“家的温暖”。
也许爸爸早已有了女友,也许妈妈早已有了另一个家。我不敢想。
这算我人生的一大成就。有哪个孩子能做到我这样,命令父母“你们离婚吧”,然后,他们就真得离婚?
那个假期,妈妈搬走了。
上了大学的我一年最多两次,有时去爸爸那里,有时去妈妈那里。更多的时候,我选择哪里都不回。我有无数的借口不回家,也有旺盛的精力和那些同我一样不爱回家的人厮混。我强大的自理能力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就的。
从那个时候起,我便不再承认自己是孩子。
因为我见识了成年人欺骗的本领。虽然,那种欺骗是出于爱。但我执意认为,他们欺骗我的本质,是没有能力——他们没有能力以单亲的身份给我幸福,也没有能力处理家庭破裂之后的种种事情。
我讨厌被骗,它往让我把假象当成真理;我更讨厌真相大白——突如其来的真相,打碎了我之前的信仰,让我对人生与幸福再度迷茫。
而我已经当了多年的成人,悲哀的是,我也学会了欺骗。
我从不忍心骗小孩。可是就在刚才,出于内心的软弱,我骗了文文。
文文正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哎哎——你以后去姥爷家,姐姐可以和你一起玩儿。”在小孩面前,我总是很笨拙。我能想到的所有“补偿”,就是做他的玩伴。
“嗯!”文文高兴地点头,“再见咯。”
他转身跑开。
五天之后,童先生出院了。
这场病让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说话含糊不清,下半张脸好像僵了一样。
他失去了继续风流的魅力。
童路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像平时一样上班,下班,回家,过得不紧不慢。
童路一个人可以干很多事情。她本来就是一个动作麻利的人,更何况,她现在照顾的是自己深爱的父亲。被爱激励的人,能量是无穷的。
从童先生病倒的那天起,我们便没有任何交流。
文文偶尔会和爸爸一起过来。他和我一样,是这幢房子里的“闲杂人等”。他和姥爷没什么感情,“姥爷”于他,不过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生硬称呼罢了。
他正拿着手机看视频。
“看什么呢?”我问。
“纪录片。”
“哦?BBC?”
“嗯。”
他坐着,我站在他身后。
我以为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应该拿着手机玩游戏、上网,或者,看看娱乐节目。没想到,他居然在看艺术家的视频。
而这部纪录片,讲的正是马蒂斯。
“你喜欢?”
“妈妈说姥爷喜欢这个人,我就找来看一下。”
“你也画画?”
“嗯,原来和老师学。现在不学了,有时候画一画。”
几天相处下来,我没有从童路的身上,看到一丝像童微一样的艺术家气质。反倒是她的儿子,表现出与姥爷同样的兴趣爱好。遗传就是这么让人不可思议,有些人未必和自己的双亲相像,但和自己的祖父辈甚至曾祖父辈的人,会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你觉得这个画家怎么样?”
“他的剪纸有点奇怪……不过颜色很好看。”
“其实也不怪。很多东西,就是要夸张了才有感觉。正常人说话不会忽高忽低,嗯嗯啊啊,但歌声就是不正常的说话方式,人们都爱听。”
“……唱歌?嗯……”他侧了一下头,像在思考什么。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摆出那样的姿势,但是就是那样夸张的姿势,才让人觉得震撼。你明白吗?”
“嗯,嗯……好像真得是。你知道的比美术老师都多……”他夸奖我的时候有点腼腆。这个年龄的男孩,很容易腼腆。
童先生目前的状态,已经达不到“情人”的标准,也许他这辈子都达不到了。我为他惋惜,却不会为他停留。我不需要他,而他也不需要我。他是我永远的人生纪念,但我不会用宝贵的青春,去供奉这个纪念品。
我不愿让自己的人生,陷入贞妇般的忠诚当中。
“我要走了。”我对童路说。
“哦?”
“老爷子现在有你照顾,已经很好。我在这儿……意义也不大。”
“你和他说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和童先生讲。
“那怎么走呢……不过,你要是走我也不能留。你自己看。”
“嗯。”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收拾东西。东西不算多,一大一小两只皮箱就装好了。
童路忙着收拾家务,而我和童先生依旧没有任何交流。他从吃过早饭后,就坐在椅子上发愣。我进进出出,他都能看见。他不阻拦我,虽然他的眼里充满忧伤。
“走了。需要的时候打我电话。”我笑着和童路说。
童先生依旧在发呆。我走到他面前,用我的两只手分别握住他的两只手。这双手曾为我画过肖像,为我整好衣领。这是一双充满灵气和爱意的手。
可是现在,它们一动不动。
我紧紧地握了它们半分钟,然后松开。
再见,童先生。看着我的背影,你流泪了吗?
背对着你,我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