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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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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一身黑白职业装套裙,扎着利落的马尾,细边眼镜下的双眼炯炯有神。
这是我第三次见她。第一次见她,是她到童先生家里,告诉他路女士——也就是童路的母亲——病危的消息;第二次见她,是路女士葬礼之后,她送童先生回家。
每次见我,她都给我一个带着职业微笑的“你好”,说罢,便转头忙自己的事情。
“你好,”她进门边看见坐在病床边的我,“辛苦你了。”
说着,她轻轻走到病床边,把包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坐在床边。
“爸,感觉好点了吗?”
童先生点头。我看见他僵硬的脸上流露出满足而温柔的笑意。
童路天资聪明,并接受了多年的良好教育。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但能看得出,她的身份不低。她遗传了父亲精瘦的身材,走路快而稳健;她说话永远礼貌而直奔主题,让人有种无法抗拒的神气。
与童先生同居之初,我幻想过自己和童路见面的情形。她可能会歇斯底里地说“不要脸的狐狸精”,也可能会碍于身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事实却超出了我的所有幻想。她在不让我难堪的同时,还让我感受到了她似有若无的强硬。
这个女人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做什么,并且绝不会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只有心明眼亮而顾全大局的聪明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佩服这样的女人,虽然我不会选择像她们一样生活。
读书时代的她,一定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她或许暗恋过一个和自己共事的男生,但从未表露心迹;或许有某个胆大而调皮的男生半玩笑半认真地和她表白,但被她冷冷拒绝。她绝不会为了无疾而终的恋爱荒废学业,更不会招惹与自己的教养相差甚远的混混小子们。
她不像我。我为了和喜欢的坏小子在一起,情愿离开班主任划出的“优等生”座区,而搬到成分复杂的后排座区,在小测验时帮小爱人拿到不会被罚站的成绩。
我总是心甘情愿地“堕落”,和群体中的边缘人物们,颠三倒四,嬉笑狂欢。侥幸的是,我的学业并没有一落千丈。我的成绩一直保持着中等偏上,如今的生活,也没有落到被老师当反面教材的地步。
前一晚的病魔把童先生折腾得够呛,他再一次睡去。
病房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除了有护士偶尔进出。
童路看着自己的父亲发呆,我盯着输液器里透明的液体出神。
童路突然叹了口气,叹气声很轻,但与病房安静的空气相比,还是很大声。
“怎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对话的人,我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她笑笑:“没什么。”
这样的人不愿对别人展露心绪,我能理解。
“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了,好端端地就发病了。”
“昨晚你不在?”
“嗯。我在露城,半夜接到他电话。”
“我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却忘了……他上了年纪,又有高血压,身边总得有个人。这段时间都是你陪着他,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平时身体很好的,从没有什么需要我照顾的地方。否则,我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说着说着,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自私。
我愧疚地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自责吗?”童路突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脸。
我轻轻点了点头。
“你想多了,你没有什么好自责的,真的,”她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你要知道,你没有责任照顾他。”
“应该照顾他的人,是我。”这次,自责的表情出现在了童路的脸上。
从小到大,我和精干优秀的女生们都无话可说。这不代表我们互相厌恶,而是,哪怕我们在面对面的时候互不理睬,我们都不觉得尴尬。
所谓“气场不合”。
然而,我和童路——三十七岁的职场女强人——居然在这样一个时机,开始像所有俗世的女人一样,谈论家长里短。
童路的母亲路悠之,是童微的大学同学。二人相识于毕业晚会。路是外文系系花,是当晚的主持人。童对她一见倾心,热烈追求,在毕业之际抱得美人归。毕业后,路女士留校任教,童边打工边卖画。两年之后,路不顾家人反对,与童结为夫妻。卖画为生的童先生是不折不扣的穷小子,一家人的生活都要靠童夫人的工资维系。最后,像所有被现实扇了巴掌的“有情人”一样,二人的婚姻在争吵和眼泪中画上句号。
离婚后的第五年,也就是童路八岁那年,路女士又嫁了一次。然而,这次的婚姻只维持了半年便又惨淡收场。直到几个月之前去世,路女士再也未嫁。
童路早熟而坚强。虽然为了不给她留下阴影,开明的路女士和童先生会定期小聚;如果记得起她的生日,童先生会托人给她寄一份礼物;有那么一两个小学暑假,她是在父亲那里度过的。父亲的生活内容丰富,以至于从没有抽出时间,像其他父亲那样,教她骑自行车,送她上学。
就像我猜想的那样,童路成绩优异,能力出众,一路走来,顺风顺水——至少从表面看,她的人生顺畅自如。
“我和丈夫也是在大学毕业晚会认识的,”她若有所思,“就像我爸妈一样,只不过,那天他是主持人。”
爱情这件事好像藏着某种玄机一样。很多人的情路,都带了父辈的影子。
童路接着说:“刚开始,我妈也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因为他家太穷。不过我还是倔到了最后,终于和他结了婚。”
“那童先生呢?你结婚的时候问他了吗?”
“哦,这个,”她眼睛亮了一下,“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关心我的恋情,没想到在我和我妈闹得最凶的时候,他来找我聊天。”
“那是他和我聊得最多也是最认真的一次。他说,无论什么样的爱情,都是被上帝祝福的,关键是,我们要有对自己负责的能力,否则,爱情便会以悲剧收场。”
“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是他支持了我。那是他第一次,让我觉得我还有一个值得依靠的父亲,”她的眼里充满被呵护的幸福,“结婚的时候,他给了我很大一笔钱,说是这么多年对我的补偿,他希望我过得好。”
“然后呢?”
“我丈夫家庭条件不好,不过我不介意,因为我有能力帮他。况且,他很上进。开始在一起,确实感觉有点苦,不过现在已经不苦了。”
她接着告诉我,他们有一个儿子,现在十二岁,刚上初中。
中午,她的丈夫来了。
来医院之前,她就嘱咐丈夫做饭,在中午的时候送到医院。
我对她的心细和精干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的丈夫戴着眼镜,相貌端正,穿着黑色卫衣卫裤,白色运动鞋,身材有些发福。他叫秦军。
“没事了吧?”他询问童先生的病情。
“没事了。哦,待会儿还要去接文文……”
“我这就去接,”他看看我又看看童路,“这样,我去接他,接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嗯好,去吧。”
过了一会儿,童先生醒了。整个上午,他都睡得很沉。
看到我和童路同时坐在床边,他有点不好意思。
“醒了,”童路笑了,“吃点东西。”
“哦……”童先生脸上洋溢着欣慰,甚至有些激动。
他应该很久没被女儿这样照顾了吧。他这一生唯一的“爱情结晶”,曾一度与他距离疏远。他也一度以为,这个女儿,只能与自己站在隔膜两端,可望不可即。
而现在,他的女儿就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吃饭,帮他擦去洒在衣领的汤水。
他们并未相处过多久的时日,但当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她还是会像任何一个女儿一样为他揪心。他一直看着身边的女儿。这个人,拥有着和自己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身形,甚至相似的对于爱情的固执……基因的力量,就是亲情的力量。
吃过午饭,童先生又睡着了。他太虚弱,也太劳累了。
秦军——也就是童路的丈夫——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白净的男孩——这个应该就是文文。
“我刚从下面买了一点饭菜,咱们今天中午就这么凑合吃吧。”说着,秦军开始从手里的大塑料袋里拿盒饭。
正在吃饭的时候,护士进来了。
“苗大夫让家属到办公室一下。”
童路和秦军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我和文文。
文文好像不太喜欢今天的饭菜,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饭盒。他环顾着病房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
衬衫胸前的扣子开了,文文看到了我黑色的低胸背心。
我在低头吃饭,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秒就急忙躲开。我懒得理他,若无其事地用一只手扣好了扣子。
我这样的气质,大概是让初中男孩害怕的气质。文文大气不敢出,悄悄地走出了门——这就是他避免尴尬的方法,我有点无奈。
过了一会儿,他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了。
“昨晚没睡,我先回去休息了,反正你们在这边。”我笑着和夫妻二人说。
“好好好……辛苦你了,快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就够了。”秦军说。
他们在这里,和童先生组成一个坚固的家庭。我在这里,显得多余。
我不允许自己在尴尬的场合求全,只想快点离开。
我和他们告别,急匆匆走下楼去。
走到医院门口时,身后传来文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