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情事》无沙沙

13、十三

　　病房在三楼，我看得清他们的动作，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张岚站在迟雨和邱飞飞的对面，迟雨的头向前伸着，双手比划着和张岚解释着什么。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能看出来，他有点激动。
　　张岚低头听着，一言不发，只是摇头。邱飞飞则双手抱臂，一副旁观者的姿态。
　　链子说过，张岚和“搞艺术”的老板在一起过。
　　那个老板，会不会就是迟雨？
　　并非链子亲生的连爱，巨额手术费，……我试着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只觉得有个不小的秘密，正在向我逼近。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不到三分钟，迟雨说了一句“再想想吧”，就和邱飞飞一起离开。张岚也转身上楼。
　　我坐回床边。不一会儿，张岚回来了。
　　她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她和她的秘密仿佛触手可及。我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牵挂，也忍不住对她强烈的探索欲。
　　我走到她面前，和她相对而立。
　　“张岚，你认识我。”
　　她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又靠近了一步。
　　“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我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为什么要这样？”
　　张岚的眼睛低垂着，像走神的小孩一样看向左下方。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受不了这样顺从而低迷的美丽。
　　“你知道我多想你吗？你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一次？”
　　我终于崩溃了。
　　张岚没有表情的脸动了动，总算说了一句话：“我认识你。”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等待着更多答案。
　　“但是，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多一个你这样的熟人。对不起。”她的回答礼貌而决绝。
　　有些答案，得到了比得不到更让人心寒。想吻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却远到触不可及。
　　“好。再见。”
　　我离开，但这并不代表我会退出你的生活。因为，事已至此。
　　下午的空气中弥漫着疲倦的尘土气，一如链子脸上灰色的沧桑。
　　他已经一个星期没睡过完整觉。
　　我和他像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坐在一个废弃工厂的墙外。这里离市中心很远，是链子的秘密基地。当我犹豫着是否要把在医院看到的一切告诉他时，他却打通了我的电话。
　　他说他累，想约个人出来坐坐。
　　工厂的矮墙在夕阳的造化下，投下高高的影子。链子靠墙蹲着，一只胳膊伸直搭在膝盖上，长长的手指几乎要触地。他学会了抽烟。
　　他让我想起父亲。每次家庭大战结束，他都会蹲在门外不停抽烟，就像此刻的链子。当自己学会吸烟之后，我便很少劝父亲戒烟。有时候，烟是比妻子更好的伴侣。
　　地上已经扔了五六只烟蒂。我静坐在链子身旁，等待他开口说话。
　　“愁啊。”他扔下了最后一只烟蒂，一只手托着额头说到。
　　“手术不是做成功了吗？没什么…”
　　“不是一次手术就能解决的，”他打断了我的话，“她还要吃很久的药，也许要吃一辈子。”
　　“谁知道以后还会怎样。”他垂着头，喃喃自语。
　　“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安慰他。
　　一切会好起来的——这是我带着浑身伤疤，独行于世的信念。
　　既然选择了长着荆棘的路，就要忍着疼，走到满地平坦，漫天明朗的那天。
　　我是一个容易被人当作知己的人。
　　他们总在孤独的时候想起我。我看起来神秘而历经沧桑。经历丰富的人往往更加包容，包容的人更懂得倾听，也更容易给出合理答案。
　　我本无心参与别人的生活，但却因此看见了很多人真实的面孔。
　　见多了别人的内心，我开始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平凡与伟大之分。
　　就像链子。我曾轻视他，鄙夷他，但现在，我觉得他是个无比高尚的人。
　　可是多少人能看见他的高尚呢？而见证他高尚的人——我，又如何向别人证明他的善良？
　　至少现在，没人，也没有办法，可以证明。或许，在他的有生之年，都无法证明。
　　或许，我们承受的生命之重，本不需要证明。所有的光荣和失败，只能封存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留给漫长黑夜。
　　可是我无法置身事外了。
　　“链子。”我的语气有些郑重。
　　链子抬头看我。
　　“你知不知道，连爱是谁的孩子？”我大着胆子把拦在心里的话放了出来。
　　“为什么问这个？”链子瞪大了眼睛。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想帮你，所以，请你告诉我，好吗？”
　　我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几乎是以口无遮拦的说话方式，询问着与我无关的事。
　　链子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低头不语。
　　“快说啊，你认识他吗？见过他吗？”我凑在他耳边，几乎要喊出来。
　　他点点头。
　　“你知道他是谁？”
　　“知道，知道……”他一边点头，一边喃喃着。
　　“你说，你说是谁？”我焦急而期待地盯着他。
　　链子吞吞吐吐地说：“他还算有名气，你听过……他……”
　　我心里的答案像闪电一样蹦了出来：“迟雨？！是吗？是他吗？”
　　“对，是他。”链子颓丧地低下了头。
　　一幅巨大的幕布在我眼前展开，上面放映着我用推断和猜想导演的故事。
　　链子听我一五一十地讲述着在医院的见闻，开始瞪着双眼，后来，慢慢闭上了眼睛，越闭越紧。
　　“所以，你知道张岚的钱是哪来的吗？”
　　“我不知……你的意思是……他？！”链子睁大眼睛看着地面，眼珠慌乱地转动。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也一定播放着想象的剧情。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你有必要弄清楚。”
　　他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我心疼这个资质愚钝偏偏善良的男人，可惜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靠帮助扭转他人的命运，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我们是自顾不暇的，带着杀气战斗着的世间人。
　　我最近经常去云木家。好像很久没有和一个不发生关系的男人走这么近。他身上有着一种不同于“男子汉气魄”的迷人磁场，从他飘逸的长发、修长的指尖，和一尘不染的微笑中散发出来。他身上有一种很纯粹的美好。每当他端着咖啡杯站在窗前凝神思索，我都觉得阳光能穿过他琉璃般干净的身体。
　　他静止的时刻，带着一丝忧伤的气息。这忧伤，亦是无瑕的。
　　来客不多。准确地说，我知道的来客，只有我和迟雨。
　　第二次在这里见到迟雨，又是以“突然”和“偶然”的方式。
　　一个阴冷的雨天，全世界的人似乎都躲了起来。我前一晚在云木家过夜，起床后直接“滞留”在了这里。
　　吃过早饭，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到了中午，雨还没停。云木接了一个电话后，便匆匆朝门外走去。我嚼着零食，口齿不清地对他喊了一声“诶——”，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我下楼一趟”。
　　雨还在下，可他没有带伞。我胡乱穿好衣服，趿拉了一双鞋子，拿起靠在门后墙角的雨伞，跑了下去。
　　失去平衡时，我才意识到，楼梯被雨天的人们踩湿了。下楼时，我一只脚向下滑了五六级楼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捂着生疼的腰，踉跄着走出楼门。我站在无数从天而降的雨线中四处张望，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云木应该刚下楼，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一道浅黄的亮光从我眼前闪了一下，是云木的车灯。他的车停在我右手边五米远的地方，我看不清里面还有谁。
　　走近的时候，我透过正前方的车窗，看到了两个拥在一起的身影。他们有着同样的飘逸长发，一个是云木，一个是迟雨。
　　雨水在车窗上流成一张薄薄的水帘。隔着冰冷的玻璃和空气，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拥吻的热烈，就像灰色世界里的一团红色火焰。
　　我愣住了，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感动。这种感动，就像我每次和情人激情游戏时落泪的冲动——那些时刻，我能感受到世上最真诚的眷恋。
　　被发现了。我掉头就跑。回到云木家，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收拾着自己丢在各处的衣服用具，一心想着离开。不一会儿，云木回来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抓现行的犯人。看着面无表情的审判官，我慌乱地说不出话来：“呃…”
　　“他走了。”
　　法官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闭着眼睛，双手扶着头。
　　“对不起。”我站在原地，呆呆地说。
　　“没关系…”他低头，用两只宽大的手掌根揉着眼睛。
　　我想问清楚，但又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我想安慰他，但找不到安慰的理由。所有翻滚的情绪，终于汇成一句“我不介意”。
　　云木没说话，过了半晌才说：“洗洗裙子吧。”
　　我低头看看睡裙，上面是泥水挥洒出的野兽派画作。对，我在楼梯上摔倒了。这才想起，自己的腰还在隐隐作痛。
　　“啊…”我扶着腰叫了起来。
　　“怎么了？”云木抬头问道。
　　我把送伞的全过程告诉云木，他无奈地笑笑：“你还是别回去了。”
　　链子最近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三十万是迟雨给的。
　　我安慰他：没关系，孩子健康就好。
　　他总是呆望着前方，脸上浮出似有若无的笑意：是啊。
　　自尊可贵，但它不值钱。我甚至残忍地认为，链子的感伤，只是因为不适应这种牺牲自尊换取生存的事情罢了。□□得自如娴熟的婊子们，第一比生意，总是别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