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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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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亮着一盏细高的落地灯,细长的圆筒形灯帽发出温柔的米色光芒。浅紫色的大床在灯光映照下,像浮着一层淡淡的紫云。
一个独居的男人,居然把卧室布置得一片浪漫。起了鸡皮疙瘩的同时,我又不由得佩服他。
雪青色的窗帘本来是拉上的,我又把它拉开。一个人入睡时,我喜欢不拉窗帘。我想目睹窗外发生的一切,而不是用一层薄薄的窗帘与世隔绝,营造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好像从小就是一个过渡沉迷于幻想的孩子。鬼,是我幻想的主要角色之一。鬼无处不在。鬼是一阵轻而冷的风,在我独自回家的路上盘旋,在我床头的窗帘后游荡。比起墙,比起铁网和玻璃,窗帘是柔软单薄的隔绝物。她挡不住水,经不起火,甚至只是一点比吹灰之力更大的力量,就可以毁掉她。可她有一种近于蛊惑的能力。有的人因她的存在而为自己隔出一片自我的天地,有的人则因她飘荡的姿态而夜不能寐。
我是后者。有时候,窗帘的起伏像一层波浪,从左波至右;有时候,她又像戏子甩出的水袖。无论她以哪种姿态摆动,都像是被注入了灵魂一样。我紧紧的盯着她,提防着时刻都可能从她背后钻出的灵魂;我必须盯着她,这样,我才不至于猝不及防。
从那时开始,我便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在与父母分睡之后,我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妈妈走后偷偷拉开窗帘,把两张鬼魅似的布块死死束起。亲眼看到窗帘后“什么都没有”,我才心安。
偶然的机会,妈妈发现了这个秘密。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把所想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像每一个为孩子解惑的家长一样,温柔地对我说,这世上没有鬼,一切都是我想出来的,并嘱咐我不要再把窗帘拉开。
我听了妈妈的话,然而,第一天拉上窗帘,我就再次败给了幻想的鬼魅。
那是闷热的夏夜,窗户开着。凌晨,突然挂起大风,紧接着是电闪雷鸣。蓝色的窗帘肆意飞舞着,跟着断断续续的闪电,一下一下闪动着惨蓝色的光芒。我几次犹豫着走下床,想关上窗户,然而每一次都被打到脸上的窗帘吓得退回去。
我把自己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用枕头死死地捂住耳朵。可是鬼魅挥之不去,我终于放声大哭。
爸爸妈妈听见了,急忙赶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哽咽着说窗帘后有鬼。换来的是爸爸无可奈何地沉默,和妈妈的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哪里有鬼?!”
她把这件事情定性为我成心不让她“好过”,虽然,我没有任何恶意找事的理由。
近在咫尺,却难以证明。我悲哀地发现,鬼,只能靠自己面对。
爸妈离婚,妈妈从家里搬走那天,揽着我哭了很久。临走时,她带走了我卧室的窗帘——也许是想带走阴暗的回忆。那时起,我的卧室一直没有窗帘。本来就不怎么需要,更何况,上了大学之后,我极少回家,连那间卧室,都有了陌生感。
妈妈的独居生活持续了四年之久。她和爸爸离婚之后,我们的关系反而更加融洽。上大学后,她频繁地给我打电话。开始,电话的内容是简单地“吃了什么”、“什么时候放假”;后来,她开始对我倾诉心事。她说如果没有奶奶,她可能不会和爸爸分手,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有矛盾,分开之后却时不时地想起他——爱还是有的,只是他们的婚姻太不适合为爱保鲜。隔三差五就有给她介绍配偶的人,可是她对他们都没兴趣,因为她厌倦婚姻。
每次到她那里,我们都像闺蜜一样彻夜长谈。
一个夏夜,她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她也害怕窗帘。
电话那边雷雨交加。我猜,那个晚上和我被吓哭的那个晚上,是一样的。
过了不久,她谈恋爱了。那时我刚毕业。男方是她的初中同学,妻子在几年前患癌症死去。她告诉我,那个男人很老实,待她很好,让我放假和他们一起吃个饭。
我找了各种借口,一直没有去。那段时间爸爸在生病,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对她的幸福。
不久,她结婚了。我参加了那场婚礼。她身着华丽的红裙,头发高高盘起——我从没见过那样神采飞扬,妩媚动人的她。
我们联系的频率少了。虽然她仍扮演着一位母亲的角色,隔三差五地关心我的生活状况。可我知道,我不能像从前一样,占有她那么多的时间。
但我真心祝福她。
我祝福所有为爱勇敢的人。
云木爱上的是什么人呢?
我也祝福他——为爱选择孤独,是一种伟大的勇敢。
第二天,我去上班。
整整一天,链子都对我欲言又止。
下班后,我终于忍不住地对他说:“到底有什么事啊?”
“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我凑到他耳边,笑得邪恶。
他和我要房租——提前要房租。
按约定,房租是每月底交的。而现在离月末还有半个月。
他对我一向很大方,他不会平白无故张口要钱。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警觉地问。
连爱生病了。
连爱被查出先天性的肝功能障碍,需要做肝脏移植,手术费五十万。
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打这点房租的主意。
我给了他五个月的房租,其实是借钱给他。
我真同情他,抚养着别人的孩子,还遭遇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幸。
“还差多少?”我问他。
“三十多万吧。”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把房子卖了呢?就我租的那一套。”
“我也想过,可是……”他又开始叹气。
“怕我生气啊?”
“不……不是……”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和他开玩笑而已。
低头沉默了很久,他才说:“张岚……张岚不让卖房子,她说不用卖,她有办法。”
“她有什么办法?”
链子摇摇头。
卖房这件事,张岚一开始是同意的,谁知在找到买主的时,她突然变了主意。她坚决说有办法,但又不告诉链子。谁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链子只能一个人到处凑钱。我看得见他脸上的疲惫和困窘。
钱是生活之王,他凌驾于所有人的尊严之上,颐指气使。尤其当生命经受考验时,他为你下任何一道旨意,你都必须双手接过,咬牙谢恩。
我和他聊到很晚,直到他的手机响起。
“喂。”他接起电话。
“什么?哦哦……好,我现在就去!”他说着就站起身,胡乱把东西塞到包里。
还没等我问,他就激动地说:“明天就能做手术了!”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朝医院赶去。
张岚果然有办法——她到底藏着多少心机啊,有谁能看得懂她呢。
手术后第三天,我去医院看了连爱。
张岚一见我,脸上闪过半秒钟的惊讶,然后马上恢复了平静。
看样子,链子没告诉她我会来。
链子不在,这里只有我和她。
她请我坐下,又倒了一杯白开水给我。
然后,相对无言。
护士进来,换上了一瓶新的液体。我端着水站起来,到病床边看了看孩子。
蜡黄的脸色让本来柔弱的婴儿更显单薄。输液针扎在她小小的头上,白色胶带几乎盖住了她三分之二个额头。她睡得很安稳,不知她是否能意识到,自己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
“什么时候出院?”我问。
“再有一个月吧。”张岚边给连爱盖被子边说。
我和她分别坐在病床两侧,目光同时落在孩子的身上。
“真不容易啊。”我感叹到。
“是啊,她太不容易了,”张岚疼惜地看着连爱说,“这么小一个人……”
她说着,几乎要落泪。
“出院以后也难说,有可能会感染。”她接着说。
她突然的倾诉,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看来,她的生活中,也没有多少倾诉对象。
大颗的泪珠从她羽毛扇子般的睫毛下滚落。这是我第二次亲见她的无助。
她坐在阳光里,身体边缘被一道细细的金光包围。她呆呆地望着熟睡的连爱,嘴唇微微张开。她脸上的表情僵硬,但这并不妨碍她四散的美丽。
我看着她,又一次燃起亲吻她的冲动。
我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然后,一点一点靠近她。
她没有抗拒,直到我的唇马上要触及她的脸颊,她突然用手推住了我的肩膀:“不要……”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一个娇小的长发女人。
“你怎么来了?”
“你也在这儿?”
我俩同时喊了出来。
张岚瞪着眼睛问:“你们认识?”
“嗯,是朋友。”邱飞飞说。
“孩子还好吗?”邱飞飞问。
“嗯,这几天情况还算稳定。”
“嗯,那就好,”邱飞飞双手抱臂,若有所思,“那就电话联系吧。我有事先走了。”
她离开了。
她刚走,张岚便拿起手机看了看,然后起身。
“我下去一趟。”
还没等我回应,她就飞快地走了出去。
她和邱飞飞就像两阵风一样,把我吹得头晕目眩。
我走到窗户前,用窗帘挡住身子,偷偷地朝楼下望去。
楼下,邱飞飞,张岚,迟雨,三个人一起站在医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