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十一 ...

  •   “丢了。”我盯着手中的鉴定书,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丢哪了?”童路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我一转头,便看见她犀利而恼恨的目光。
      “下雨天,丢出租车上了。早就丢了。怎么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来,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的嘴唇微微张着,过了半天才问到:“你丢的?”
      我点点头。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又去整理遗物。她好像对我彻底没有话说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恨我。
      “那是他和我妈的纪念品,”她终于开口,“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这间屋子里的物事,还有多少是关于爱情的纪念品——他和路悠之的,和左娜的,和我的,或许还有其他人的。
      如果我把自己当成“唯一”,那一定是我自作多情。
      好在,你也不是我的“唯一”。死亡再怎么美化感情,都无法掩盖人生无情的事实。
      童先生,我们追悼会见。
      追悼会这天,碧空如洗。天气晴朗得刺眼,深秋的颜色斑斓到恣肆。今天是属于画家童微的。
      墓碑前的身着黑衣的追悼者们,寂静肃穆,如一棵棵黑色树木。人世间处处都是这样孤立的黑色树木,生长,挣扎,消散,团圆。
      化成灰的童先生躺在一方小小的盒子里,终于尘埃落定。人生的河流只会向前奔涌,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所以,亲爱的,永别。
      例行的宴请。迟雨和邱飞飞从墓园出来就离开了,他们很忙。倒是云木一直留在这里,宴席结束后,他说:“我送你回家。”
      这样的温暖,也许只是出于怜悯,我讨厌被怜悯,因为我不脆弱。他的眼神纯净,看不出任何企图心。也许是装的。可那又怎样,对于我来说,坦荡的欲望从来都不是罪恶的。
      我盯了他两秒钟后回答:“我去你家。”
      他愣了一下。
      “不是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你家坐吗,”我挑衅又撒娇地说,“现在就心情不好,你说怎么办?”
      他的两只眉毛向上挑起,黑眼珠向上看了一下,脸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笑意。
      “好。”他答应了。
      我没有归宿,所以处处都可以作为归宿。
      我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影影绰绰的东西,总是让我痴迷。
      “想什么呢?”他问我。
      “没什么。”
      这样的对话我习以为常。太爱幻想,太能发呆,让我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我不能没有幻想,那是一片绝对完美的天地,别人进不去,可我也不寂寞。
      他住在一幢崭新的单身公寓里,如他本人,干净细致。
      进门是间小小的客厅,白色的双人沙发前,是一张咖啡色的圆形茶几。灰色缎面窗帘一直垂在木质的地板上,在雪白灯光的映衬下,像一面发光的墙。
      通向卧室的走廊墙上,是卫生间的门。里面的灯好像开着。
      我没在意,直到卫生间慢慢地被拉开。
      “这么晚才回来,我刚洗了个澡……”说话人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絮絮叨叨,直到看见张大嘴巴的我。
      不是惊讶这里有“外人”,而是惊讶这是个熟人。
      他是穿着浴袍的迟雨。
      片刻的惊讶从他眼里闪过,他先看了一眼云木,又看向我。
      我俩的脸上同时被礼貌的热情覆盖,同时说了一句:“是你啊!”
      “那我先回家了。”迟雨对云木说。
      “我来了你就走啊,”我打趣到,“我是他朋友,又不是他女友。”
      “对对,”云木连连点头,“你来也没和我说一声。”
      云木的语气中有点歉意,我却觉得没必要:男人心哪有那么敏感。
      我看看云木,又看看迟雨。迟雨半干的长发全部朝脑后梳去,又宽又方的额头全部露在外面,而梳着大背头的云木也露着亮堂堂的额头,两个人有种神似的气质。
      “哈哈,”我笑了出来,“你俩才是一对嘛……”
      豪爽地笑过两声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玩笑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迟雨的脸僵住了,一双大眼直直地看着云木,而云木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干笑,面露尴尬。
      发现气氛不对,我马上道歉:“对不起,我开玩笑总是开过头。”
      迟雨听到之后,没说“没关系”,他说:“我有事,我先走了。”
      他转身走进卧室,飞快地换好衣服,拎着包和外套匆匆离开。
      云木低头默默跟在他身后,送他到门口,然后,看着他离开。
      送走迟雨的云木转身向我走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在这儿。你先坐吧,我去倒水。”
      沙发很软,与其说坐进去,倒不如说是陷进去的。
      我不客气地把整个身子靠在沙发背上,连连赞叹:“舒服,真舒服。”
      “嗯。有时候看电视看累了,我就直接睡沙发了,虽然短了点,但对付四五个小时,还是可以的。”云木坐在我身边,边说边拿着遥控开电视。
      “单身人士就是这样啊,很多事情都可以‘对付’。夏天的时候,我还睡地上呢。”
      “厉害吧?”我转过头得意地看着云木。
      他呷了口水,轻轻地笑了:“我留学的时候,睡过马路。”
      我们开始聊起各自的人生经历。
      云木的父母都是音乐老师,他五岁时便开始学习器乐演奏。十八岁那年,考场失利,他只考到了一所很普通的艺术院校。毕业后,他选择到英国深造深造。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留学期间,他当过街头艺人,也做过咖啡馆小生。
      我像花痴一样赞叹着他的才华和经历,心中甚至生出莫名的自卑感。我这样一个出身平平资质平平无所成就的小城姑娘,该怎么和他相处下去。
      “海归,才子,真不错……”
      “看起来不错而已。留学生的心情并不和你们想象的一样。”
      “哦?你是说无法融入当地生活环境?”
      “不全是。出国五年,让我想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没什么选择是最优选择。任何事情,有得到就有失去。最后算算,都差不多。”
      “你呢?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了?”
      “得到的就是你看见的‘海归才子’身份,失去的……”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开始低头沉思。
      “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不介意。”
      这句话经常挂在我嘴边。我真得不介意别人的沉默,甚至不介意别人的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何必为了自己一时的痛快而强迫别人暴露伤口。
      “不不,想说,”沉下去的脸像孩子似的笑了,“我只是在组织语言。”
      “你知道失去爱人的感受吗?”他问我。
      童先生刚刚入土。我没承认过他是我的爱人,但这打击,已经足够我悲痛欲绝。
      “你说呢?”我笑着反问。
      他低头笑笑:“不好意思,我忘了。就是因为留学,我失去了爱人。当然,不是去世。”
      “和别人结婚了?”
      “是。其实这个我也不是很在乎。即便ta不和别人结婚,我也未必会和ta走到一起。”
      “那你还没有失去ta。”
      “可是五年不见面,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们的生活变化太大。我常想,如果没有留学那五年,我就会有很多时间,像其他恋人一样,和ta一起吃饭,睡觉,厮守终日。”
      爱情这件事,也服从着“天时地利”的法则,错过了时间地点,所谓“爱情”,不过是一场近似于幻想的思念。如果我是他,我会用另一场触手可及的恋情,洗刷分别的伤感。
      但云木显然和我不同。
      当我问他“你只爱ta一个人吗?”时,他回了我一个无比坚定的字眼:“是。”
      把爱情当做信仰的人,注定要吃很多苦。
      虽然我自己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但我欣赏他们。
      “回来之后见ta了吗?”
      他点点头。
      “哪怕不能一起生活,能知道对方如何生活,也心满意足了,是吧?”我的语气里有了安慰。
      “是啊,该心满意足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电视机自顾自地说话,我和他攀谈至深夜。
      他三十五岁,回国有八年之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单身。他说他享受现在的生活,富足,自由,能隔三差五见到自己爱的人。结婚这件事,对他来说,不可想象。
      我的烟一根接一根抽着,每当我笑得前仰后合,烟蒂摇摇欲坠,他便提醒我“小心”。
      他是个细心而温柔的人,但他的温柔不让人觉得暧昧。那种体贴和细致,连一个“大哥哥”都不像,我罪恶地觉得,他像一个“大姐姐”。
      想到这儿,我又笑了起来。
      他正在讲自己被流浪汉抢地盘的事,本来挺心酸,我的笑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便笑边摇头。
      “好,你不说我就不问了,”他的目光又落到我手中的烟上,“小心点,烟灰缸在这儿。”
      我又笑了:“哈哈哈哈……云木,你……像大姐姐……”
      他无奈地用一只手捂住额头:“原来你在笑这个。”
      我以为这个夜晚会成为我度过的无数风流之夜之一,没想到,它成了久违的“闺蜜之夜”。云木根本没想对我做什么,他邀我来,只是出于善意的关怀。我们并排陷在双人沙发里,不像情人,像亲人。
      不知不觉到了两点,我开始哈欠连天。最近一直失眠,今天总算有了睡意。
      “累了吧。该睡了。”他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