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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沙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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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夏到泛太联盟,从亚洲到美洲,我看似走了很远,但其实人生至今我到过的城市也只有新筑和芝加哥。骨子里我是一个保守胆小厌恶改变的人。甚至觉得,强迫症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自我的认可与规范,让我恪守住一成不变,自困里自乐。
然而今天,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了有别于城市的风景——沙漠。
与大海一样起伏却没有绀碧雍容的摇曳波浪,与天空一样浩瀚却不见交相辉映的日月星光,与城市一样深邃却没有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它只是黄色的,有时候也显出灰暗,没有生机,古朴而苍凉。
仅仅是一瞬间,我爱上了沙漠。感觉它那样辽阔而贪婪,可以埋没世间的一切。明明很狰狞,也不会像海洋一样总是用蔚蓝来修饰伪装,叫人看一眼就觉出危险。你会清楚知道它是不可征服的,却不可遏制地想去亲近,想要在沙子上踩出一路深深浅浅的足迹。风过后足迹抚平,便无来处,眼前只剩一个前方。
这是一个不存在路的地方!不存在回头的路。
“难道不是因为它对强迫症来说太治愈了么?”原彻不痛不痒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我白了他一眼,腹诽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学长骨子里实在犀利,并且乐于破坏一切乔装的文艺情怀。
而他自己,则从来不掩饰拥有的特权,以及崇高身份底下的那份庞大财力。
我们正乘坐在飞机上。战斗直升机,华制CA-70,俗称白鸺鹠。所谓鸺鹠,就是一种体型很小、常见于东南亚、昼夜都活动的留鸟,爱吃昆虫爱吃鼠,因叫声凄厉故而也名枭。
“你能不背词典么?”原望好笑地看着我,“就是机头灯圆圆的夜里看起来跟俩眼珠似的可萌可萌,什么鸺鹠,那是设计者附庸风雅,这玩意儿我们就叫它毛毛。猫头鹰的谐音,毛毛。别拽文!”
不可否认,这轻型战斗直升机,的确长得很卡通。
“好像白眉的甲壳虫车头拆下来又安了个尾巴和螺旋桨。”这是我在“翙巢”总堂停机坪上第一眼看到它时的直观感受,我甚至一度错觉驾驶室门打开后,那个恋母又娘娘腔的11区人民会从里头跳出来。
幸好,跳出来的不是白眉。当然,那人也足够让我意外了。
“你要亲自开吗?”坐上飞机后我迟疑地问原彻。我毫不怀疑他会开飞机,但我以为,作为新筑三佬之一,出门有司机接送,连当天穿啥衣服都要老婆给准备好的一个懒人,起码也该给自己备一个技术过硬的机长,方才显得有钱又任性。
对于我的不解,原望代替兄长给出的理由是:“我哥开飞机就是任性啊!”他在螺旋桨旋转的轰鸣中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透过耳机吼着告诉我,“因为他压根就没有飞机驾驶执照。”
直升机跟炸了的钻天猴似的,瞬间加速爬升。我地瓜般在机舱里滚了几个来回,心里头问候了原彻祖宗十八代无数遍。欧,他们也是原望的祖宗十八代!
此刻我在天上俯瞰身下的一片黄沙,有刺眼的阳光将砂砾中的矿物点亮,叫人错觉我们正如君王降临黄金的宝藏。
原彻说得没错。沙漠无痕,对于我这个强迫症来说,入眼既是荒芜的,也是平静的,仿佛天堂。
感谢一切宗教领域的神明们!我们终于平安降落在杳无人烟的一处停机坪上。这真是新鲜!茫茫沙漠,四周连棵耐旱植物都看不到的中心,居然有一块由方形巨大石块围起来的混凝土平台。它宛如神作,凭空从沙子底下升起,显得突兀又珍贵。
没有看到接候的人影,停机坪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和这一架土豪玩具一样的白色直升机。我以为接下来我们将徒步去往目的地。然而原望却打起了电话。
“这里?沙漠里头,电话?”我觉得这一天里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你们哪儿来的基站?”
在我背诵圆周率前,原彻抬了抬夹着烟的右手,指向天空:“卫星!”
“华夏独委会肯借给你们用?”
“不,”原彻摇摇头,云淡风轻,“私人的。宗哥买断了这个废弃发射中心里所有太空项目两百年的绝对使用权,这里是十方的私产。”
我不会信的:“两百年,就算这里的设备都成了废铁宗廉也不可能买得起!国与国都不可能,何况是城与国之间,你们卖了新筑吗?”
原彻吐出一口烟,神情古怪地乜斜了我一眼:“这世上还有国吗?”
“不要用咬文嚼字来转移话题。”
原彻笑了:“这里是嘉峪关外,是上了华夏头号通缉令的‘鹫骐’根据地所在。”见我不甚了然,他索性直言点破,“‘鹫骐’的总把头是姚哲,姚哲的父亲是谁?”
我一时愣住。
不可否认,在芝加哥见到姚哲时,我是觉得眼熟的。但记忆力卓越如我,竟也没有立即将他与过去学校里那个与原彻一道叱咤风云的前辈学长联系在一起,原因很简单,我认识的姚哲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至少学籍表上显示他性别男。可芝加哥富人区会所酒吧里的姚哲,无论从外表、举止还是她的中性嗓音里都很难推断出“男性”这个结论,我一度以为她是个酷爱反串的□□,或者女生男相。直到我回到新筑,从原彻口中得到确认,“他”和“她”,是同一个人。
“你听说过石女吗?”
面对我的好奇探问,原彻讳莫如深,默默走开。只留下原望神秘兮兮的,不答反问。在我的知识储备中,“石女”这个名词实在古老。它是封建社会留存下来的一种含有嘲讽意味的恶毒词汇,被认为是晦气的,不祥的。而在医学上,“石女”只是先天的基因缺陷导致的生殖器官发育畸形,某些人也可能是母体在孕期中错误用药引发。简而言之,石女必然是指女性。但她们缺少女性特有的生殖器官,不但无法生儿育女,就连正常的两性关系都无法发生。理所当然的,石女也没有生理期。对于有生理需要的男人来说,她们恐怕真的跟石头毫无区别。
在医学还没有发达到可以进行器官再造修复的古代,生为石女因无法完成女性天生的使命而被定义为“克夫”。不过早在二十世纪,在医学上这就已经不是绝症了。
不过先不说“石女”能不能治好,原望突然跟我讲起这个名词,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姚哲,变性了?”
原望瞪大眼珠看了我三秒钟,然后噗嗤笑了出来。这让我有理由相信,自己猜错了。
“哈哈哈,哥哥你太逗了!白长了一张聪明人的脸。”原望边笑边拍大腿,“完全反了呀!从来就没有一个男的姚哲。她生来就是女的,石女。上学时候她谎报了性别。”
这太荒谬了!
“石女是完全可以医治的,她根本没有必要扮演男生。”
原望突然不笑了,眼底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看起来有惋惜,更多的是厌恶。
“呐,当初在研究所,那些人对你们做的事,目的是为了什么?小川哥你不会忘了吧?”
死都不会忘记的!
“因为我们是C+。他们需要我们的血去分析,做出药物,然后再用我们试药。一遍一遍,让药物在体内蓄积、耐受,再抽取我们的血液,提纯,得到血清注射液。那些政客们给它起名叫‘唐僧肉’。哼哼,希望用了以后长生不老啊!”
原望双目直直看着我。我懂得:“他们从来没有成功过!那些怕死的家伙企图复制C+人类,最终不过得到了一些比原来身体素质更好的C+,却终究造不出新基因。没有人能够违逆神的选择。基因的优势永远是无规则,无差别的。”
我一度无比确信这个结论。然而原望石破天惊地告诉我:“不,他们成功了一半!有一个人,只有这一个。他们造出了C+,但无法造出一个完整性别的人。于是他们给了她一个代号:哪吒!”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姚哲是?”
原望凝望我足有半分钟——我对时间的读秒很有信心,随后顺着椭圆长桌滑过来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开来。
那是一份实验记录,密密麻麻巨细靡遗,罗列了一个婴儿从胚胎受孕到分娩的整个时间轴。从头开始,只有数字编号,直到六个月的时候,性别的缺失得到彻底地确认,此后的纪录里这个孩子便由“哪咤”代称了。
记录只到34周为止。我在医院工作了两年,跟白眉搭档四年,医学知识虽然浅薄但也多少了解一些,这个孩子没有足月,早产了。
“姚哲没有妈妈,生下孩子后她就死了。姚哲的父亲叫姚轲,蓉州首富,华夏最有钱的地产大亨。”
我没有想到,自己昔日的学长,今朝的恐怖分子头目,竟然是一个试管婴儿。
我更没有想到,这个被制造出来的C+一生所愿,就是亲手摧毁父亲长生的期盼,将一切新血研究都葬送去地狱。
我冷嗤,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厌恶:“有钱人的终极愿望,跟历史上的帝王都一样,想永远坐拥权力与财富,做万万岁的至尊。呵,真讽刺!”
原望却涩然一笑:“也不尽然!姚哲的出生并非只是一场生物研究。”
我瞄到资料里一张受孕人的半身照,短短的卷发贴着耳垂,阳光下巧笑嫣然。手指抚过照片的边缘,总有个直觉它不该在那里切断,手臂的边上还存在另半张景象。
蓦地,我想念起了妈妈。她远没有这女人姿容秀婉气质清丽。我的妈妈一年四季都只是松松扎起一条大辫子,额前碎发被汗水粘连,瘦瘦小小的,白得有些病态。
我突然不敢知道照片中女子所经历的一切了,怕她最后的时光没有了这些阳光与笑容。
于是我将话题转去姚哲身上,问原望:“她为什么不去做修复手术?”
原望叹了声:“因为她一直想当个男人。”
“可现在她更像女人。”
“因为这样更像她的妈妈。她爱妈妈,尽管她从未见过。”
无意间记起,白眉说过的,盖伊要给一个华夏来的富商当随行护卫。
我霍然站起:“姚哲是要刺杀自己的父亲?研究所幕后的老板是姚轲?”
原望摇头,神情凛然:“不!姚哲出生的地方和你们所在的不属于同一个组织。而且姚轲实际是‘鹫骐’的资金提供者,他全力支持姚哲的一切行动,发誓要用余生替自己的贪婪赎罪。为了姚哲的妈妈!”原望看了我一眼,眸光中有方才的那种涩然,却又含着温暖,“姚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没有活过十岁。辐射病跟C+血统一样,不挑人的。于是姚哲的妈妈想,至少要给姚家生一个健康的继承人。她想自己死后,能有一个孩子陪伴生为C+的丈夫,度过漫长的余生。”
我很意外:“姚轲是C+?”
“不像是么?他老得那么明显。”原望眨眨眼睛,“那是因为,他本来就很老啦!该死的老家伙,已经八十多岁了。算上姚哲的妈妈,他娶过三任太太,都不是C+,都很短命。他简直就是克妻。”
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很震惊。因为姚轲看上去最多六十岁。我之所以以为他老,是从小就在各种新闻中看见他,那时候他意气风发,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于是我长大了,按年纪来说他该算老了。但其实,我还没长大呢,他就已经老了,却反而显得不老。
真是缠绕的正反论!
不过总结来看,我想自己至少理解了一段真挚的爱情。一个男人过了五十岁还能被二十多的美娇娘青睐,并且不惜冒生命危险诞下爱情结晶,我可绝对不要用“因为他有钱”来概括这份情感。
如此一来,我倒更不明白了:“那芝加哥的行动是……”
“你会知道的,小川哥。”原望神秘地笑笑,视线穿过会议室的玻璃幕墙眺望外头的天高云阔,“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姚轲此行的贴身保镖是十方的精锐。”
据我所知,宗廉的太太黎小薰可是跟姚哲势不两立,她们之间的较量甚至登上过国际娱乐版面头条。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新筑容不下两个漂亮又聪明的女主人。”原望如此总结。
于是新筑三佬之一的宗廉义不容辞给姚轲的芝加哥之行保驾护航,而我的杀手老板司碧德派出了“战神”,我不禁同情尊敬的盖伊警官,他真是伤得壮烈而冤枉。
思绪恰停在我无奈的一笑间,远处有隆隆的马达声传来,沙丘上卷起滚滚的沙尘。
原彻吐尽口中的烟,将烟蒂在脚底碾碎,双手插兜迎着那奔袭而来的风。
“欢迎来到不毛之地,小川!”我的学长有些鸡贼地眨了眨眼,笑道,“今天之后,你可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连姚哲的胎图都看过了,实在不觉得这个出门不穿内衣的人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包括杀我灭口!
妈妈,我真该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