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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送佛归殿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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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暮色来的要更早一些,雨渐渐下的大了。
安静的小城里,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顾轻寒按照约定将少年护送出城。
布衣少年不能留在这里,石麟奇一死局面便会失去控制,作为玉蟾宫下一任宫主,他小小年纪不
得不面对各方威胁,权力争斗最是可怕,若他处理不好恐怕有性命之虞,而若是能处理好,他又
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郊外阡陌交通,田里云锦一般的桃花在雨中颤动,泥泞小路蜿蜒向前没有尽头。
顾轻寒撑开伞跳下车,掀起帘子看了眼抱着石麟奇尸身发愣的少年,叹道:“以后的路,自己走吧,保重。”
听到这句话,布衣少年突然回神,猛然睁大双眼,咬牙道:“我不会放过你们三个,我当着我爹的面发誓,我石玉一定倾尽玉蟾宫之力,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说的声嘶力竭,少年清澈的双眼中恨意喷薄欲出。对他来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么恨他们都属应该。
顾轻寒心底微凉,她从未想过卷入江湖恩怨,如今却已经深陷其中,人间之事太难预料,只好苦笑道:“我顾轻寒,等你来报仇,你最好不要学你爹,作恶太多的人没有好结果。”
少年冷笑不语,给车夫做个手势,示意他快走。
顾轻寒只好放下车帘,撑伞看着马车的身影渐渐消失,一时感慨万千。
晚饭时分,酒庄分外热闹,沈家大掌柜忙里忙外,吩咐厨子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还特地从酒窖里拿出来几坛酒,香飘十里的美酒几乎把白安的魂都勾走了。
白安仗着灵敏的嗅觉不请自来,率先就坐与忙着摆盘子的赵家伙计闲扯,大掌柜赶忙派人把酒庄其他三位客人请过来。
等待开席的时间里,白安不知为何心情大好,居然敲着碗唱起了小曲——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白安的声音清朗柔和,曲子的旋律平缓悠长,二者单独一样都让人觉得舒心,配合在一起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歌声方落,书渊的声音便在雨幕中响起:“能将这样一首忧心的歌唱得没心没肺,普天之下大概只有白兄弟一人可以了吧。”
大掌柜朗声大笑,起身迎接书渊公子和萧捕快进屋入座,他方才还在想白安的歌究竟哪里不对劲,听到书渊这番话瞬间找到了症结所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汉人在《毛诗序》中说:“《扬之水》,刺晋昭公也。昭公分国以封沃,沃盛疆,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焉。”
曲子中的君子指的是沃地之主桓叔,桓叔深得民心,晋大臣潘父杀掉昭公而想要迎立桓叔,没想到待桓叔将要进入晋都时遭到晋军攻击,最终潘父事未成而身死,桓叔也败退沃地。《扬之水》
描述的便是政变之前紧张担忧的心情,白安却唱出幸灾乐祸的味道。
书渊落座后,拿过酒坛细细查探,见这酒不似寻常佳酿一般澄清,反而略显粘稠,香味中带着淡淡的甜,忍不住赞叹:“沈家的酒果然不同寻常。”
萧逸然淡淡道:“这么快就忘了胃疼的时候?”
书渊只好苦声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白安瞥他们一眼,两人明显都不是懂酒之人,嗤笑道:“这可是桂花酿,喝不死人。”
大掌柜一边把酒放在小炉上细细温热,一边欣然看向白安,笑道:“白大侠说的没错,这桂花酿入口绵甜回味悠长,后劲不大,不但不伤胃还能健胃,书渊公子尽管喝。”
书渊感激掌柜心意,连忙道:“有劳沈掌柜费心了。”
雨声潺潺,夜里渐渐转冷,小炉上的酒冒着白雾,饭菜一盘接一盘端上来。
顾轻寒一袭淡雅的白纱紫裙,沐浴着酒香款款走进客厅,身姿轻灵若仙,水波粼粼的眸子拂过谈笑的众人,浅笑道:“看样子我来的不算迟。”
在座诸位除了萧逸然之外都还没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眼中不免有几分惊艳,他们怎会想到邋遢肮脏的老乞丐和女扮男装的江湖侠客竟然是这般清秀出尘的模样?
人已经来齐,饭菜也安排妥当,众人边吃边聊,相谈甚欢。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数日,却感觉像是多年老友一般,无话不谈,想起悬赏的事,顾轻寒忍不住轻拍白安肩膀,“等我杀了赵云天,说好的三万两赏金可不能少。”
白安一口气没憋住,差点喷出口里没咽下的酒,连忙道:“我现在无亲无故,只有书渊一个靠山,你看我像是有钱的人么?”
顾轻寒摇头道:“告示在我手里,你别想抵赖,银子不够尽快想办法。”
白安苦笑,他只能苦笑。
当初他贴那个告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有人竟然敢揭,但现在不但有人揭下了告示,还找上门来,他身无分文,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萧逸然则更关系陆家的后事,他见白安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不禁皱起眉头,问向白安:“陆家现在没人打理,你要是有时间去看看吧。”
白安心不在焉答应下来,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眼中的冷漠令人心惊。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陆家的后事,最后竟然是祝山青打理的,这让满城的人大吃一惊之余更加把他当做圣人。
但是他心中的苦涩有谁知道呢?
人们愿意相信他的话,相信陆婉莹被白安拐走之后不久便遇难,也相信他对陆三小姐求而不得。
又有谁知道陆婉莹深爱祝山青,爱得疯狂,爱得入骨,为了他不顾一切逃婚出走?
不久的之前,那是个美丽的夜晚,月色皎洁,河畔垂柳条条。
祝山青拖着伤腿,苦苦追着前方的女子,不断说出哀求的话语。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听他一句“今生若不能相守,不如我今日跳河算了”,才止住步子,转过身时来已然哭成了泪人。
陆婉莹和祝山青,本该是佳人才子的佳话,却因为双方父母一时冲动而成为永久的仇人,只能恨不能爱,今生注定只是一对苦命鸳鸯。
热恋中的两人书信传情,约定今生今世不嫁不娶,互相陪伴着各自孤独终老,若是能活到忘记仇恨的那一天,定要办一场最为风光的婚礼。
只是造物弄人从来不缺手段,他们连这个近乎卑微的心愿都被无情粉碎,陆婉莹愿意抛弃名声跟祝山青走,谁知幸福生活短短只过了一天,就听到赵云天拿她家人性命相要挟。
陆婉莹只能趁深夜出门,哭着回去见病重的父亲,任祝山青怎样哀求,都打定了主意不肯回头。
可当情人以命相胁,她还是停下了脚步,心底的悲伤委屈如同决堤一般涌上来,“先生明知妾身心中绝望,为何也要拿性命相胁?妾身无用,不能让先生满意,也不能护家人周全,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婉儿何出此言?你是天下最好的妻子,也是最美的女儿,”祝山青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只恨不能替她分担压力,不禁心痛万分,“你我两人竟然连孤独终老都做不到,为何老天爷要这样玩弄于我?”
陆婉莹娇躯微颤,眼泪滚滚而落,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人活着,各有各的责任,谁都无法无所顾忌地自私。
祝山青仰天长叹,眼中渐渐生出几分决绝,“婉儿,今生既然不能同生,只求同死,你我今天就跳下这河,再也不管世上的纷纷扰扰,到了阎王殿前,求他让我们来生相守,奈何桥头一杯孟婆汤下肚,今生今世的仇怨全部忘却,我们来生做一对恩爱夫妻。”
陆婉莹听着他的话,眼中泪珠映着点点星光,也不禁有些向往。
死,她不怕,只是她不能。
陆家全家的性命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只能哭着摇头。
祝山青呆愣着看她摇头拒绝,苦涩道:“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我们今生真的相爱过?”
陆婉莹只觉痛彻心扉,她不愿听到这句话,可现在她宁可往昔甜蜜而忧伤的日子都是一场迷醉的梦。
三月桃花般的梦现在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惊醒。
陆婉莹紧咬樱唇,狠下决心道:“我们还是忘了吧,就当从没有爱过,此时此刻此地,苍天为证,我们再也不要有瓜葛。”
既然今生注定有缘无分,为何还总是奋不顾身?
你伤痕累累,我痛彻心扉,若是相爱只能是一场伤害,为何还要藕断丝连?
老子说,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就此放手,便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祝山青猛然推开她,声音中已经带上怒气,颤抖着身体控诉道:“我的父母因为你家人而死,我可以不计较这些与你在一起,为什么你还要抛下我?你是个孝子,难道我就不是?身为陆家的独苗,我竟然傻傻地盼着和仇人的女儿殉情——可是你竟然急着回去嫁人!没有未来就罢了,你竟然还想把过去也抹杀掉,我们的爱就如此不堪?”
陆婉莹只顾着痛哭摇头,不敢看心上人的眼睛。
祝山青缓缓挪动脚步到河边,绝望道:“现在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也不会改变主意?”
陆家三小姐既不转身,也不说话,娇弱的身躯瑟缩着,抱着手臂默默流泪。
祝山青不知该大笑一场,还是痛哭一场,可他既没有哭也没有笑,月色下苍白的脸如同鬼魅,一字一顿道:“你走吧,别管我。”
时间仿佛静止于此刻,月影流光映的河面波光粼粼,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伫立在河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在看笑话。
这个果决的可怕的女子竟然真的扭头就走,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半分不舍,娇俏的身影越来越远。
她依旧那么美,就连单薄的背影都让他魂牵梦萦,可是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女子却抛弃了他。
她要回去嫁人,当他想把自己葬在河里的时候。
他若是死了,她就会理所当然慢慢忘掉他,此后漫长的人生里她会和赵云天快乐地生活下去。
祝山青的心慢慢变得冰凉。
夜色如此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雨珠零落,雨声清脆,如同千千万万颗大珠小珠落入玉盘,却如眼泪一般易碎,碎着碎着就消失不见了。
雨下得如此大,是谁在伤心哭泣?
莲心院里,赵云天睡得很死。
灯火已熄,柔弱而美丽的女子坐在床边,茫然看着无边的黑暗,一动不动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