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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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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梁坐在戏班子里树底下石墩上边,默默算了算,离中秋还有几日——唔,今天过了少一天。
他转头,太阳的光透过头顶上的枝枝叶叶倾泻下来,落得很慢、很慢。
啧,董梁暗叹。
这几日楚秋霜不在,他是醒也无聊,醉也无……
哦,对了,他是唱戏的,得少喝酒,不能醉。
董梁又是一声长叹,瞬间觉着人生无望,接着顺势往后一躺,闭了眼。
“嘿,这儿趴着的这个,怪安逸嘛。”有人用脚尖踹了踹他的膝盖。
董梁一惊,猛地睁眼,那人一袭月白衣衫撞入他眼帘,叫他一时间竟忘了词,讷讷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楚秋霜在他旁边蹲下了,戳了戳他脸颊,“魂兮归来。”
董梁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你怎么就回来了?”
楚秋霜扫了他一眼,一笑,“乘兴而往,兴尽而归——我就回来了,有何不可?”
董梁“嘿嘿”,道:“不是想我了?”
“少得了便宜卖乖你。”楚秋霜用眼神冷冷地剐了他一眼。
董梁哪儿听他这个,手一长,直把将楚秋霜带进怀里,又将其人头发直接一同乱揉弄成了个货真价实的鸡窝,随后不出意外得了楚秋霜一个爆栗。
再后来,董梁问过楚秋霜一个问题:“阿楚啊,你当初是怎么就答应跟了我呢?”
楚秋霜瞥他一眼,“还能怎么着?”
说着又是一顿。
董梁眼巴巴地瞧着他。
“当时我想,你这榆木脑袋果然从小就傻,你怎么能入了戏呢?后来我一琢磨,本来就是戏子么,靠戏吃饭的,入了戏,也没什么。然后我就干脆和你一起入戏了。”楚秋霜想了想,道。
董梁听得心满意足,遂志得意满地拉扯着楚秋霜干了一通晚上才该干的事儿。
——岁月静好。
董梁照旧同楚秋霜站在树底下聊天扯淡。
“近来听戏的少了。”楚秋霜扣着手指头,道。
董梁漫不经心,“听说是出来了个什么叫乱弹的,大抵是听这个去了。”
“乱弹?”楚秋霜闻言,一笑,“这名字取得倒好玩——莫不是真要乱弹吧。”
董梁啧啧,“谁知道,只等这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成了。”
那日唱的是《盘妻索妻》中一出《盘妻》,楚秋霜扮的谢云霞跪在台上,百转千回的一声“官人”,叫得董梁心也酥了。
台下叫好声不断。
董梁暗笑——这便是了,他们唱的越腔风华绝代,其实随随便便哪儿出来个乱弹词堪比的?
楚秋霜亦趁此机会扫了眼人群,眼睛一垂,默然。
不论越腔也好,乱弹也好,班主却在这时候病了。
戏班子是班主的,这却不是最重要的。班主不仅组了这么个戏班子,更是这儿几乎所有人的师父。
班主从前也是个角儿,只是如今老了,不然当初时候,还不知台上是如何得倾倒众生。
老了,就是浑身上下都松动了,没法子硬撑,撑不住,那就是浑身的毛病,他这些做戏子的,腰啊腿啊上落下的毛病还少么?毛病攒得多了,这人,就支持不住——站着难受,坐着难受,便只有躺着了。
楚秋霜坐在床头,一眼瞧见班主的头发——从前没注意,怎么这么一看,白了那么多呢?
班主眼睛慢慢儿地转朝楚秋霜,细细看来,刀刻似的皱纹中,只有这两个眼睛,还似从前那般有神。
楚秋霜心上蓦地蒙上层阴影。
班主病了,不过其他的仍是该怎样便怎样。楚秋霜暂代了班主一职,忙得团团转。
又过几日,威远将军府上人来,请戏班子去将军府唱台戏。威远将军在大久朝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机会难得。
收拾了一干人去了,楚秋霜同董梁自然是要随行的。二人坐在车上,楚秋霜靠着董梁肩膀小憩一许。
到府上,无需董梁出声,楚秋霜已悠然转醒,冲着董梁笑了笑,下了车。
董梁跟在他后头,往他肩膀上披了间斗篷——中秋都过了,天气凉,这家伙想必受不住。
楚秋霜脚步顿了顿,没说话,也没回头,仍是往将军府里走。
董梁缀着他后头半步,垂眸,一笑。
戏唱得顺利——赏钱自然是少不了的。
退场时,楚秋霜冲台下的将军福了一福。将军向他一颔首,饮了口茶。
倒是将军旁边那个,看起来是个副将的,笑着说了句:“好听是好听,不过比不得乱弹词热闹。”
将军摆摆手。
楚秋霜下去了,心上阴影更是深重几分。
戏一直唱着,楚秋霜却能发现,来听戏的人,真的在一天天地少下去。一同少下去的还有老班主的精神,他常常一整天只说几句话,剩下大把的时间,要么闭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要么便冲着窗子外边发呆,若有所思。
再有的,便是街对面也来了戏班子,就是唱乱弹词的。那边班子里有个姑娘,莫约十六七岁的,叫封朝朝,常跑来楚秋霜他们这儿。
一日,封朝朝猴儿似的窜到树上,冲着树底下的楚秋霜董梁二人喊:“你们这儿怎的这么闷呢!”
楚秋霜闻言,挑眉,“你是没见过你董哥小时候,后边儿跟一群猴孩子,哪儿闷得起来?现在这是叫清净。”
董梁有点儿尴尬地一笑。
封朝朝耸了耸眉头,“清净?那同闷有甚区别?”
楚秋霜将两手一摊,“恐怕的确没什么区别。不过我觉着比起你董哥小时候那般,成天闹腾得鸡飞狗跳,我宁愿闷些——我看你也喜欢清净,不然怎的总往我们这儿跑来着?”
董梁干咳一声。
封朝朝一点儿没女孩子的矜持,一翻身,便直接自树上跃下,在楚秋霜旁边晃悠着,“我哪儿喜欢你们这‘清净’呀,我是喜欢你楚哥。”
董梁又是重重一咳。
封朝朝“噗”地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往董梁那儿一抬下巴,“咳什么咳哪,谁要跟你抢媳妇?我把楚哥当亲哥看,再咳给我圆润地滚!”
楚秋霜忍俊不禁,紧接着毫不留情地补刀:“听见没,滚吧。”
董梁无辜,“阿楚你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呢?”
楚秋霜已经不理会他了,倒是封朝朝扯着楚秋霜的袖子,道:“楚哥要不你去我们那边儿瞧瞧,可热闹呢。”
楚秋霜摆手,“可别,消受不起。”
封朝朝却又是皱了皱鼻子,“要我说楚哥,你们这儿……似乎人有点儿少呢。”
楚秋霜一愣。
封朝朝两手比划比划,道:“你去瞧瞧就知道了。我们那班子开台的时候,下边可真是人贴着人,一张纸都插不进去。你们这儿……”
她似乎觉着自己说这话好像不大好,讷讷闭了嘴。
“哪儿管这么多呢?”楚秋霜却是一笑,“混得过去就成了……”
一边却又是远目,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当初他们班子最热闹的时候,一出《玉蜻蜓》唱出来,何止是一张纸都插不进去呢?简直是要把整条街都给塞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