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旦记》妃子姗姗来迟

3、（三）

　　【叁】
　　<死别步步近，伊人寂寂远。>

　　戏里的申郎与志贞恩恩爱爱，台下董梁与楚秋霜将这一出《玉蜻蜓》唱得愈发默契。
　　顾盼间，眼波流转，莫敢言其中滋味。
　　就为这二人的《玉蜻蜓》，唱得数不清的人神魂颠倒。就为此，楚秋霜还得了个美称，乃是“风华无双，佳人绝代”。
　　台上，志贞申郎二人于法华庵中周旋，在董梁看来，楚秋霜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蹙一笑皆妙不可言。
　　好似广寒宫中月上仙，一舞惊鸿。
　　二人的戏场场爆满。
　　偶尔没戏的时候，二人一同出去转转，晃悠到城门外世寻河畔。世寻河畔有十里繁花汀，夏日里煞是喜人。不过此时已是初秋，花是没得看了，倒是小风凉凉地吹着，拂起楚秋霜的长发。
　　若是兴头上来了，两人之间来一段是常有的事儿。
　　董梁先开口道：“你当初怎么就想唱戏了？”
　　楚秋霜月白的衫子被一阵一阵地扬起，半晌，方道：“也没什么，当初压根没得选。”
　　董梁默了。
　　楚秋霜稍稍往前迈了两步，坐到河边石头上，一只脚趿拉进水里，激起小小的一丛水花。远处太阳慢慢沉下去了，金红的光自楚秋霜身形边缘倾泻出来。
　　董梁觉着他有些睁不开眼了。
　　楚秋霜冲着他招了招手，“过来。”
　　董梁神魂颠倒地就过去了。
　　“过几日该是中秋了罢。”他道。
　　董梁默默颔首。
　　“中秋……我想回一下家。”楚秋霜缓缓道。
　　董梁有些惊讶地瞧向他，据他所知，阿楚早在幼时便父母双亡。若非如此，哪家父母乐意自个儿孩子出来唱戏呢？
　　楚秋霜倒瞧出他所想了，“虽说没什么意思了，但我还是想去一下——好歹是家么。”
　　董梁顺着楚秋霜的目光往前瞧，这个角度能将十里繁花汀尽收眼底，世寻河有如玉带，广阔得叫人觉着似乎能将天下最远的地方也看到。
　　可惜是看不到的。
　　于是董梁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日便起程罢。”楚秋霜翻身下来，一拧身，抱手瞅着董梁。不多时，“嗤”地一声笑，道：“到中秋便回来陪你。”
　　董梁不觉亦是一笑。
　　翌日，同是城门口，繁花汀。
　　董梁远远目送着楚秋霜一架马车绝尘而去，心里暗暗数着：一、二、三、四……数到十六时，马车消失在远处，作了一个小点。
　　然后他转身，挪着步子，慢慢回了戏班子里——到的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
　　城门口空荡荡的。

　　旅途劳顿。
　　大清早的，楚秋霜便从客栈里出来了。休息了一晚上，却仍觉着有些累，不过总归是好些了。
　　他心中暗嘲，可不是，许久不曾出过远门了。戏台上佳人小姐扮得多了，还真当自个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么？
　　外边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朦朦胧胧，叫人满身湿气。
　　楚秋霜且撑了把伞，也不十分急切，孑身一人，往城南门出去了。城外边人少得很，笔直的一条官道出去，两边各是些翠竹杨柳，到秋日，叶子都黄了些，不及往日繁盛，倒仍是将大半边天也遮住了。
　　一路过去，但见远处烟波浩渺，视野陡然开阔，便是洞庭湖了。
　　楚秋霜怔了怔，驻步，远远瞅着。湖上波澜微微，但见几叶扁舟，水天一色。
　　他觉着这儿的模样同小时待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兴许是把，不过也可能是他自个儿记错了，多少年不曾回来过了呢？
　　楚秋霜闭目，慢慢地，有些艰难地回忆着，却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只剩了一片茫茫湖水同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单调，苍白。
　　不知多久，楚秋霜方试探似的，往前动了动步子，旋即一颔首，眼睛半闭着，再不看周边，盯着地面大步往前走去。
　　——洞庭湖边小树林子里，一方石碑。
　　说是石碑都高看了，真要看来，其实也就是块形状稍稍规整些的石头罢了。上边斑斑驳驳字迹不清。
　　楚秋霜蹲下身来，迟疑了会儿，一只手抚上石碑。碑上冰凉的温度激得他一个寒战，他用手一个个触过，试着认出上边歪歪扭扭的字。
　　未遂。
　　没有从前想过会有的汹涌而来的悲意——一点儿没有。
　　半晌，楚秋霜一笑——他特意跑来这地方伤感个什么劲儿呢？这么多年前的事儿，他压根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就是心里边空空的，没法难受，更开心不起来。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起身，往湖边去了，随手招呼了条小船。
　　船家一撑篙，道：“去哪儿啊？”
　　楚秋霜一愣怔，皱着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只得道：“就……随意吧。”
　　“诶哟，出来游湖的是吧，好嘞！”船家一声喝，小舟荡着水波，往湖心划了出去。
　　晨风微凉，楚秋霜就穿了件单衣，这时候也觉着有些冷了，便往船舱里缩着去了。小小一片视野里就能见着前边湖水被船头分开时的微微波纹同偶尔一逝而过的水鸟。
　　楚秋霜没觉着这“游湖”有多开心多自在，也没因这儿是他家乡而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单纯地好像就是头次到了哪个地方，觉着这儿似乎还不错罢了。
　　什么近乡情更怯，那也是因为有故人才有的感受。
　　“啧。”楚秋霜轻叹。
　　天破晓时出的门，傍晚时分回客栈，楚秋霜只有满脑子的茫然。
　　次日，楚秋霜往城中逛了逛，随意拣了个小酒馆，信步进去。
　　曾听闻这儿桂花糕配上桂花酿，乃是人间一大美味。楚秋霜从前还不曾尝过，便要了两样，坐在床边，瞅着外边人来人往分外热闹。
　　他啜了口桂花酿，皱一皱眉——一股子桂花香，也的确有点儿清甜，只是毕竟是酒，那中发酵过的味道他当真……
　　桂花糕更是小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太甜。
　　楚秋霜略动了动便将两样都扔到一边，不可自抑地想起小时候那会儿，董梁也曾东奔西跑地找点儿小零嘴之类的哄他开心。不过那家伙眼光有限，通常寻不到什么好东西，大抵都是太甜。
　　甚至他想，那家伙入戏也不足为奇——他老早就入戏了，不然怎的一直将他当个小女孩儿来哄？
　　想着么，就忍不住笑了。
　　楚秋霜这么大也不曾来过家乡几回，自酒馆中出来，也没想出有什么地方可去，便又到了洞庭湖畔。招呼了条小船，在湖上无所事事。
　　他昏昏沉沉地就要睡着，却听得船尾艄公一声高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楚秋霜笑，“艄公，这尾音转得可不够圆啊。”
　　“哟！”艄公撑着篙，百忙之中弯了弯腰，冲舱里的楚秋霜一挥手，“您可是内行人哪。”
　　楚秋霜挑挑眉，不语。
　　艄公篙子一用力，船又行出一截，道：“我可不懂什么尾音圆不圆的——给您说实话，我可连这歌儿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不就图个有意思么！”
　　楚秋霜有些无语，苦笑着摇摇头，走到船头。
　　风还是有些凉，不过此时已是午后，好歹还耐受得住。
　　他闭了眼睛，于风中微微张了张口，接唱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我心间萦绕着你身着纯青衣裳的身影，我不能去找你，为何你不给我音信？
　　我心头思念着你戴着纯青玉佩的身影，我不能去找你，为何你不过来看我？
　　我孑然一身立于城阙之上，你可知我一日不曾见你，便如三月已过矣？
　　曲毕，楚秋霜垂眸一笑，不禁想，董梁那家伙这几日想必很有这种感觉。想到那家伙一脸怨妇相守在戏班子里的模样，楚秋霜就忍不住要笑。
　　“唱得好！”艄公终于在人声散去之后道。
　　楚秋霜转身，“好在哪儿？”
　　艄公皱着眉，思量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尾音够圆。”
　　楚秋霜忍俊不禁，顿了一顿，偏着头瞅了瞅洞庭湖上烟波淼淼，道：“回去罢。”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董梁如是，楚秋霜，亦如是。
　　——有故人的地方才称得上故乡。这儿，已经不是他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