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凰朝凤兮,焱炎融兮(三) ...

  •   转眼间,又是几炷香的时间过去。此时,金乌也堪堪移驾到正上空,阳光正射下来,在地面上投下点点如棋子的日影。气温渐升,可楚君乔与柳静夕仍丝毫不为这略微的灼热所动,仍旧专心致志,明争暗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虽观如今,仍是柳静夕略占上风,但二人皆知,其中差距已在逐渐缩小。
      真不愧是“不败战神”楚君乔!柳静夕又是赞叹,又是隐忧。
      赞叹是给予对手的,隐忧是留给自己的。
      再次落下一子后,她终于从暗七早已奉上的茶盘上接过解渴的龙井,以杯盖不断的缓缓而优雅的拂去茶末,却迟迟不饮用。此时的优雅是做给对面的人看的掩饰,而不断和缓缓,则是在想事情的表现。
      柳静夕知道,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难保她不会输掉,而这是一个她绝对不能接受、也接受不起的结果——楚君乔是输得起,而她输不起!此时,她的眼睛仍旧不离棋局,却不再是思索棋路了。她十分清楚,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转移楚君乔的注意力——他全神贯注起来,真是太可怕!虽然,她根本不屑于以这种方式在对弈中胜出,可她已经不再是和月墟对弈的那个怎样输都可以的那个她,而这也不仅仅是一局棋而已了。
      “不知王爷现下,可有心思与本将军说话?”闲闲的饮了一口茶之后,柳静夕缓缓道出这句话,然后就只盯着杯中的茶水看。在心中默数三秒,能感觉到楚君乔的目光定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她再抬起头来,回视那一双明亮如阳光的眸子,继而悠悠的道:“本将军听闻,王爷亲自掌管的司情报、暗杀和护卫的关澜堂极是有能,所以,本将军很奇怪,王爷为什么坐在这里,而不是去炎国讨回公主呢?”
      “哦,安和公主在炎国吗?”飞起一对如剑般锋利的眉,楚君乔问道。
      “王爷不知道?”疑窦顿生,柳静夕一蹙眉,因不知楚君乔所言是真是假,因此她一直盯着对方看,可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城府太深,对面的人神情如常。
      她都知道了,他竟然不知道?况且,她的消息可是从江湖里的那些组织中获得的,那些组织可不比专门收集宫廷秘辛的关澜堂……不过,自然,要是由自己人出手,就难免会顾及手下的性命安全,而江湖上的情报组织,只要你付得起钱,消息就会送到你的手上。柳静夕记得,为了这则消息,她付出的价格,不算低,至少,光用钱,是不一定能换到的。
      优雅的落下一颗白子,再拈起两颗黑子,楚君乔打破沉默:“就算安和公主是在炎国,本王的关澜堂也不应该什么消息都没有,除非,她是在拥有八影的秦荒远的手上?”
      八影是秦荒远手下的八位能人异士,各有其绝活,其中一人,夜茫,也是司掌情报的,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比日月共处一刻还难。
      拂着茶末的手一顿,柳静夕也缓缓的顿一下首。
      见此,楚君乔毫不在意的一笑,似乎是早已猜到这个结果。“果然如此。”难怪他的关澜堂也没有查到她的下落。而后他一笑,看似不经意的道:“其实将军过赞了,本王的关澜堂在少数时刻,也不是出必有获的。就好比,至今日之前,他们仍未查出将军你的身份一般。”见柳静夕的手在空中略微一滞后仍如无事一般的落子,楚君乔接着道:“本王的关澜堂未能完成交代的任务,大多是遇到了诸如幽焱王秦荒远的八影中如夜茫之类,同司情报的人。而将军你一介郡王,应该是并无自己的情报系统,可将军倒是如何得知公主的下落的,本王也很是好奇啊。”
      心中一咯噔,柳静夕暗叫不好,发觉竟是把自己给绕进来了。不过,这确实不能怪她,楚君乔深不可测,段数太高,防不胜防,虽然先机似乎总是被她操控在手上,可他就如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随时都能反戈一击,而且,一击即中。
      “天地之大,讯息如风,本将军是从何处得知,王爷不必过问。只是,如今已知晓公主下落,王爷意欲如何?”
      “本王能如何?她已在秦荒远手中,就算还是完璧之身,也不可能再为我迟国十九王妃。无论如何,本王定会为皇弟退婚。再说,安和已失踪一月有余,其间发生了什么都有可能,一介残花败柳,相信就连你华国都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再说了,华国也不缺公主,再抢几个来便是,不过,希望不要再像安和那样有什么……”
      “虽然本将军也不认同公主的做法,但是,”实在听不下去柳静夕突然加重语气,打断楚君乔的话,“本将军也不能任王爷当着我的面,说我华国公主的是非!”
      “将军倒是忠心为国。”楚君乔的嘴角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来。
      柳静夕闭口不言。
      无所谓忠心不忠心,形势所逼而已。华国于她,只是生养她敬爱的母亲,碧珏长公主的国家,是她持有的皇族身份所属的国家,如此而已。而她此次回来,也不是为了华国,而是为了兄长柳宁朝一人,而已。
      “若是王爷的王妃落在其他男子手里,王爷当如何?”柳静夕忽然问道,可正当楚君乔少有的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问的时候,她却不待他回答,直接续道:“王爷您会如何,本将军不知道,但本将军也知道,作为一个男人,首先应该做的,是要把她抢回来。”她这是真真切切的胡诌——她可不是男人,但按照她所看过的、那些男人们写的小说里的剧情来看,这是最合理的见解。
      “将军是想让本王去打炎国?”楚君乔眯起眼睛,问道,加之他唇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意味,如此模样倒有些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嗯,和聪明的人说话就是简单——不用她继续拐弯抹角的了,这是她最讨厌的说话方式!“王爷若去,本将军自当助王爷一臂之力。”
      “你不过一介郡王,至多不过一个镇守阳含关的将军,出兵攻打他国,岂是你说了算的事情?”楚君乔想到了迟国的宫廷上,他请命攻打华国时,那些老学究、老监生、老顽固们吵得像一锅沸腾的水的模样,同时,认为他拥兵过多、当削兵权的那些老古董们也终于得了机会,狠参了他几本。
      虽说皇家少真情,可他从没有把皇兄从那把椅子上拽下来、自己坐上去的想法,而皇兄也很清楚。可朝堂上总有那么些老家伙们不回家安心养老,还以为自己在做着为迟国的未来有巨大贡献的事,在昭德殿上唾沫横飞、大放厥词,严重的还要以脑袋和殿柱比坚硬,实在是——烦人!
      他此次出征已经让皇兄顶了很大的压力,虽说有雄心壮志的帝王当以统一天下为己任,可他和皇兄都清楚,他近几年给迟国打下来的江山尚不稳定,况且朝中如今几乎无人能担起一城之主的重任,所以,这一次攻华,恐怕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将会保持着是他最后一仗的记录。
      若是此次能有华国相助,他能拿下炎国的几率就到了七成,这是一个很值得一试的诱惑,况且,若是他亲征,肯定能对上有“小战神”之名的秦荒远,这是他心中一直的对手。
      如此一番考虑后,楚君乔觉得自己已经跃跃欲试了,对柳静夕的提议更上了几分心。
      “这是本将军的事,王爷不必担心。”
      “将军难道不认为,本王攻下你华国之后,再转而攻炎,不是战功更胜么?”
      “王爷有包举宇内、囊括四海、收并天下之雄心壮志令本将军佩服,可有战神之名的你应该更清楚才是,出兵也当有备,有备方能无患,方能求天时地利,出兵当有理,有理方能服众,方能人和,集齐此三者者,方能胜。”
      “将军是在说本王攻打华国是不得人心,拿下华国后再攻炎过也军需不备,从而胜之难吗?说到底,将军不就是想让本王放过华国,去打炎国么。”
      “王爷忘记了一点,本将军会一同攻炎。”
      “将军既知公主所在,为何不自行去讨要,反而非要和本王一道?”
      “本将军也是昨日才得知,此时王爷已至,束之高阁岂不浪费。”
      “哈哈哈!”楚君乔拊桌大笑起来,“束之高阁?敢如此和本王说话的,你是第一个!可将军怎么就如此肯定,本王会甘心被你利用,转道攻炎呢?”
      “王爷不是被利用。王爷在知道公主所在后,定会攻炎,本将军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有意思!将军认为,你能比本王更加了解,我是什么人吗?”
      “无所谓了解不了解,这只不过是男人该有的傲气罢了。怎么,王爷难道担心,对上秦荒远的时候,会输掉不败战神的名头?”柳静夕面不改色的说完这一段话后就将一切的表情隐藏在了茶杯盖后。今日真是难捱——这恐怕是她第一次绞尽脑汁的把自己想成一个男人,思考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什么事情应该如何如何了。虽说都是胡诌,可余光里瞥见的楚君乔那个从表面上看起来,可以理解为他对她说的话还算满意、以及被激起雄心壮志的表情,她觉得自己应该把握得……嗯,还算不错吧。
      终于,对面的人给予了她等了许久的那个承诺:“若是将军能在此棋局上胜出,本王当如你所愿!”就在柳静夕抬起眼帘确认他的真诚之时,楚君乔又忽然道:“只是别忘了,将军说过要让本王三子的,本王可还是记着的。”
      “本将军自然不会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劳王爷做先锋了。”虽然她不是君子,但,她还是会遵守诺言的。
      “狂妄。”楚君乔也不生气,唇角斜扬而起,加之狭长凤目之中的寒光潋滟,为他平添了一分莫测的笑意,似乎是真的不在意棋局之外的事了。
      “现学现卖而已。”以一语结束由自己引起的对话,柳静夕再次拈棋落子。对弈继续。

      直到日头西斜,几波归鸟自上空掠过后,已在阳含关前坐镇几乎一整日的二人,才算是结束了这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没有硝烟的战役。
      对弈的结果是,柳静夕以两子险胜楚君乔。
      无声的长叹一口气,胜者终于首次放松腰杆,踏实的靠在了椅背上。
      真是艰辛啊!
      但总归,赢的人是她!
      心中升起的自豪感略微的冲淡了一些饥饿带来的空虚感。虽然,正午的时候她还是吃过几口暗七端来的糕点填腹的,但零嘴毕竟不如主食,再加之一整日的对弈,她早已精疲力竭,头晕脑胀,只想早早将此间事物了,回去好好吃一顿,再躺一躺,一觉睡到自然醒。至于楚君乔会不会来偷袭……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她有这个把握。
      但,楚君乔仍坐着不走,依旧以他炯炯的眼睛,盯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这个人,真行!不喝水,不吃饭,也跟她扛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是身为男子的生理优势,或者,也许是她所没能达到的毅力。
      好吧,她能理解,输了对弈,心里总还是不舒服的。可难不成,现在她这个胜者,还要开导他一番?而若是她真这么做了,会不会被理解为……幸灾乐祸啊?柳静夕纠结了。
      老兄你还坐着干什么啊!你不走我也走不了啊!现在我可不能随意打发你这尊大神,可姑娘我很累了,你总结思索不能回去再干吗?要我陪在这里又挨饿又不能睡是什么意思啊!
      “从万千棋局中,将军只选出这一席残局,定是有用意的吧?”正在柳静夕腹诽的时候,楚君乔忽然道,而这一问才令她想起,自己似乎还真的忘记说这最原本的目的了!而且他这一下倒问到了她的心坎上,精神一震,顿时把饥饿和困倦跑到了九霄云外。
      “王爷有心了,确有用意在其中。”收起了自与楚君乔见面以来就不曾淡却的、为维持华国的颜面而浑身外放的锋芒,柳静夕真心诚意的道。
      “何解?”
      “王爷可有瞧出,这黑子白子各代表了什么?”
      “黑方是我迟国,白方是你华国。”
      “不错。”柳静夕赞许的一笑,令墨如点漆的双眸愈加显得熠熠生辉。
      “那本王倒是好奇,将军怎么不选代表华国的白方,反而要与本王争抢迟国的黑方呢?”
      “不瞒王爷,本将军为破解此局花了不少的心思,我试尽各种方法,最终发现白子似乎只有一种方法可以结束残局,若是王爷胜出,自会明白其中妙义。”
      “将军既是花了不少的心思,本王在短时间内想必难以破局,请指教。”没有在意自己是被柳静夕算计了,楚君乔敛去了所有的傲然,道。
      柳静夕一怔,不仅为楚君乔难得的那一句请教,还为他竟是如此了解自己——她说花了不少心思,那是省了很多后的措辞——她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来思索,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去月墟庐中那一方石刻的棋盘处,自己与自己下棋。有时,月墟也会相陪,不用说,若是与他对弈,她输得是更加快的。可,虽然她没说,楚君乔看出来了。被一个敌人了解得如此透彻,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们原本也不是敌人。的确如楚君乔所说,他们该是红颜知己的。只不过,此刻他还不知道,在他的对面与他对弈了一整日的“柳宁朝”,真实身份为何。
      见柳静夕默然片刻,眼神有些空茫,楚君乔也不催,然后果然见她一只手快速拈子落子,将棋局又恢复到黑白交战之初。黑白相互咬合,白棋一线深入,这是他们方才对弈时的某一时刻之局,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难得的在心底称赞了一句柳静夕的记性,楚君乔等着她将白子落到关键的那一个位置上。
      虽然料到那棋位必不同寻常,但他仍是惊奇了——
      没有过多的停顿,只是比起方才的恢复,这一次的拈子多了三分优雅,三分从容,还有四分自傲,唇角是云的轻淡,梅的自赏。然后,清脆的“啪”的一声,竟是协助黑子,自毁长城,死绝一片白子。最初的根基,竟被她自己毁得一干二净!
      楚君乔望着眼前的一幕,虽然面上毫无表情,只一双鹰眼略睁大了些,可其中却是风起云涌,竟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芒。在他的脑海中,怀疑与震惊电闪而过。他先是以为,她是落错了位置,可见她那般的自信,这一念也被立即否定;他再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分明,那一粒白子就掐在己方阵地的咽喉处,白白便宜了黑子。此时,柳静夕更是心平气和的逐一拈起已被围在阵地中不得动弹的白子,证明他所见并无任何偏差;他又一思索,结合兵法,立即就想到了“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可他是头一回知晓,这也是能用在棋局上的。他从没将棋局当作过战场。或者说,他下棋就与打仗一般,都是攻城略地,极尽掠夺,从来都只有高奏凯歌,就没有落败重整的时候。
      柳静夕是第一人,是能在棋局上与他较劲如此之久的,目前的唯一。
      仔细想来,白方根基不如黑方稳固,若是迟早要毁,还不如趁早放弃。而自毁的结果是,孤入黑方的白子机动性极大,虽数量极少,但胜在灵活,它们的骚扰让在回援之际无暇顾及占领已空的白方阵地,如此一来,白子后期退可守,进可攻,的确是掌握了主动权,令黑方腹背受敌,首尾难顾,好处之多不可言喻,但危险之多亦不可忽视。但,依他或她的棋力,想胜,便不难了。
      豁然而来的茅塞顿开之感令楚君乔大开眼界,不由得对要转道攻炎也少了几分排斥。
      “将军到底想说什么?”楚君乔问道,眼中带着几分戏谑。他看得出来,这位盘龙将军很不喜欢说话绕弯子,可为了和他周旋,他今日绕了不少弯子,几乎每说的一句话,若不是针锋相对,就是有弯子在其中的。
      “国破家亡,唇亡齿寒,若是王爷执意攻打阳含关,意欲拿下华国,那么到时,士死国,妇死节,本将军宁愿玉碎,不求瓦全,当如白子此番,日夜纠缠,到王爷放弃攻华为止。”柳静夕代替柳宁朝说着这一番话,无比认真。她知道,兄长定会如此做,而且还会比她做得更好——这几日来,城内的老弱妇孺皆已转移到安全之处,他一直信守着他初为阳含关守将时许下的承诺——在战场上流血的,只会有将士。所以,若是阳含关没能守住,他就一定会保留实力,以图后继之需,如白子一般牵制骚扰,逐步蚕食,以待日后再战。
      “本王确是输给将军了。我只知若我出征,拿下华国是必然之势,因此输了决心。我的决心不及你,所以若真要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楚君乔以“我”自称,代表了他的认同——他终于将她划为值得成为在秦荒远之后的、可以自己对手的人。
      “王爷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自己的骄傲。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赢得太多了,所以才会将胜利当作理所当然。战场上,任何的胜利都是以鲜血浇铸,而这世间,只要尚未发生,什么都不是理所当然。”几乎是有些不受控制的说出这番话之后,柳静夕才自觉失言,向楚君乔行过一礼后,携暗七离开。
      她转身时的身影披风猎猎,被划破的衣袖带走一缕不带云彩的轻淡。从破洞处隐约可见不似男子的象牙白的肌肤。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背影,双眼中有着细雨迷蒙中的湖面的静中动,动中静。
      面朝阳含关的城门,不知自己的背影已成为他人眼中的风景,柳静夕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累了。
      一定是因为她太累了,不然,她对敌军的将领说那么多做什么?搞得倒像是自己在关心他一般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