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札记》姽蝶

5、双生劫·双生（2）

　　离夏房间没有人，羽禾晏便一路找到中庭老桃树上，平日里，这是离夏最中意的地方。
　　她果然在。
　　淡鹅黄衫子的少女坐在老树横生的粗枝上，背靠着树干，三千柔婉青丝松松地绾成个低髻。暮春时节，风中已渐有暖意，风过桃花落，也拂过离夏单薄的衣裙，整个人都似掩映在薄薄的花雨中。
　　羽禾晏轻纵身，端着药碗便跃上了树。见离夏闭着眼。虽面色苍白，但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他伸手过去，想探探她额头，尚未触到却被挡开。
　　“没睡？”他问着，手仍探过去，触到离夏微烫的额头。
　　离夏睁眼，羽禾晏也坐下来，将药碗递过去。
　　“真苦！”离夏只喝了一口，便惊叫起来，先前的瞌睡瞬间退散，“你放了什么呀？”
　　羽禾晏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这副炸了毛的样子，挑了挑眉:“我见你最近动辄便出去打架，火气必定旺得很，所以特意命人制了黄连酿苦瓜加在你药里，你且试试药效，若还出去打架我便让他们再加一味莲心进去。”
　　离夏一听就觉得一股火由心底直蹿上嗓子眼，却还不得不勉力压着，于是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道:“羽禾晏，不管好歹咱俩也是订了亲的未婚夫妻……”
　　“你也知道你是我妻子？”羽禾晏突然打断她，一把捏住她端碗的手，眼中怒色鲜明，“昨晚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离夏被他这难得的样子吓住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手腕被他捏得很痛。想挣扎，却又挣不脱，“昨天我没跟你打招呼确实是我不对，但这件事本来就要瞒着你的。要怪就怪你不该在外面结梁子，也省得我受皮肉伤。”
　　“我既结了梁子，就必定有料理他们的本事，”羽禾晏放开她的手，“你一个小女孩家没事替我强出什么头？”
　　“因为我想……”她顿了顿，“我想证明我比你厉害啊。”
　　羽禾晏看着她奓了毛的样子，又想起她昨日神志不清时曾对他说“能为你挡得一两场灾祸，我也是很高兴的”，难得没有挖苦她，只在一旁看着她喝药。
　　离夏在羽禾晏的注视下把最后一点药渣舔掉，将瓷碗还给了他，“有件事情我想问你。”
　　“你说。”羽禾晏接过瓷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朝廷和我们家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她咬了下嘴唇斟酌着问。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羽禾晏皱了皱眉。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那么为什么不问关系好不好？而是一口咬定关系不太好。羽禾晏心下了然，
　　“怎么？听你这话好像你很希望自己家道中落一样。”
　　“是啊，”少女一本正经，“若是如此，我们便是门不当户不对，我便不用嫁给你了。”
　　“说的也是，那就将定礼钱还给我吧。”羽禾晏挑眉看了她一眼。
　　“小气，你家堂堂定安王府还不舍得那点银子？”
　　“钱是小事，我只是想看看家道中落的苏家是如何还这笔债的。”
　　“这还不简单，”离夏浅笑，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就像王妃娘娘说的，苏家培养杀手，本来做的就是打家劫舍的营生，只需回归老本行，多少银子都弄得来。”
　　羽禾晏听着离夏说着这些话，语间是戏谑的口吻，可脸上的笑靥却无法掩饰她的黯然神伤，原本打算同她说的实话硬生生哽在喉间，出口的却是另一套说辞，“若真是那样，你姐姐便也不会来定安王府小住了。”并非想要骗她，可至少他希望在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他已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将她护在怀里。
　　“我之前还想你今天怎么有心情同我抬杠，”离夏释然一笑，“原来是姐姐来了，难怪你心情好。”
　　“离夏，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如今仍然作数。”羽禾晏说着，拿了药碗跳下树去。他不知道离夏是否还记得，毕竟那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离夏年纪尚幼就被先帝赐婚给了羽禾晏，所以大部分时间寄住在城东的定安王府里，倘若羽禾晏随父出征，便去城南的官丞相府借住。但即便如此，每年也都会有三个月同她的本家叔叔学武功，无论寒暑，只要叔叔到访，离夏就必然要消失三个月。这三个月是羽禾晏心心念念盼着的，毕竟没有离夏整天跟在身边，自己可以撒欢儿玩上百八十天，算算日子差不多了，再去苏家接她，也算是尽一尽做准女婿的本分。却不想，那一年，离夏竟提前回来了。
　　那天，他在集市上遇见小混混横行霸市，便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一下，十四岁的男孩一个人挑了一个流氓小团伙，纵是毫发未伤也累得一身一身臭汗，回家便向浴池奔去，羽家家大业大，浴池都是引来的温泉水，少年一边脱衣服，一边进了浴室，却听见池中一片水花声，有小水滴凌厉地扫至自己面前，他拎起手中的衣服一挡，便看见离夏赤裸的后背，鞭痕、擦伤，青青紫紫，甚至肩膀上还有伤口，刚刚结痂。
　　“这些伤……怎么弄的？”羽禾晏声音里充满了气愤，恨不得再冲出去打一架，伸手就想把离夏拉出来。
　　然而离夏，把身子缓缓沉下去，水面上只露出一个头。少女稚嫩的声音颤抖着，带了哭腔“你先出去。”
　　羽禾晏找了郎中，又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家秘制的金创药，然而好心却被苏大小姐一句“我自己来”尽数当做了驴肝肺，不肯看郎中、不肯上药，只说自己带了药，笑着推却说“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羽禾晏劈手夺了她手中的药瓶“背上的地方你够不到，我来帮你。”
　　“不行！”一口回绝，斩钉截铁“男女有别！”
　　“哈？！”本来就因她不肯看郎中憋了一肚子火，现下更是怒不可遏，“我跟你有婚约，迟早都要看的！”
　　“啪”清脆利落的耳光，羽禾晏捂着半边脸颊，看到的是苏离夏眼中的倔强。懒得计较，便由着她去了。直到第二天，她伤口感染，高烧昏迷，才乖乖上了药。肩上的伤口尤其深，差一点便伤到筋骨。
　　本来羽禾晏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管她，却禁不住娘软硬兼施地逼他给她送饭，无奈之下只好端盘子去了。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心中想的尽是昨天那一巴掌，恍惚中听见离夏小声对他说：“对不起。”
　　回过神，意识到对方已经道歉，算了，不跟女孩子计较，于是问“他打你？”“他”指的是离夏的本家叔叔。
　　“是我自己做的不好。”没有说明，但基本等于默认。
　　“他是你亲叔叔？哪有下那种狠手打侄女的叔叔。”为她打抱不平。
　　“不是，是堂叔，关系很远，也只是教我武功而已。”
　　“要不别学了，我又不是不能保护你。”大男子主义开始作祟，尽管还是一个对“喜欢”、“爱”这种词很懵懂的年纪，却始终对昨天他不让自己上药的事情耿耿于怀，非要让她承认她是他未婚妻不可。
　　“但我毕竟是苏家的人，叔叔说，能被送进羽家联姻的一定是家族里最顶尖的女杀手，如果我能力不够，嫁给你也会丢苏家的脸，还不如换做别人来嫁。”
　　羽禾晏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说她拼命学武功是为了嫁给他，是“我喜欢你”的另一种说法吗？少年不由得想逗她一逗，于是板起脸，佯装生气道：“既然那么想嫁给我，为什么连让我帮忙上药你都不肯。”
　　本以为会再挨一巴掌，或者听见对方说“谁想嫁给你啊”，却不想离夏依旧小口小口的喝粥，“姐姐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男人一得到手，就再不会珍惜了，所以不能让你碰我，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你会弃我如敝屣。”
　　“她说你就信啊，那我说的你信不信，”他握住离夏捧碗的手，把已见了底的粥碗从她手中拿走，她挣了一下，但奈何羽禾晏不肯放手，她被迫迎上他的目光“你早晚都要嫁给我，就该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娶的是妻子，不是一件玩腻了就随便扔的玩物，保护你，是我的责任，相信我，是你的义务。懂了吗？”
　　离夏脸红了，羽禾晏和她凑得很近，都感觉到了自她白皙脸颊上散出来的热气。她轻巧的点了点头，勉力抽回双手。羽禾晏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十四岁的孩子，将夫妻的名分摆出来还是第一次，离夏身体弱、爱逞强、没自信，这些他很了解，所以，他不能容忍在有了自己做为依靠以后，离夏还要唯唯诺诺地按着别人的想法束缚她自己的情感。
　　“你刚才说的那些，算是誓言吗？“不知道过了多久，离夏终于出声。
　　“嗯。”羽禾晏也不知道刚才说那些话到底算什么，但硬要说的话，应该是誓言吧。
　　“那你听过一句诗吗？”
　　“什么诗？”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离夏的眼神清澈的映着他的身影。
　　“我不是说了叫你相信我吗！”他一把扳过她的肩膀，这一次是真的愤怒，《氓》是弃妇诗，而这一句偏是讽刺男人反悔诺言、负心薄幸的话。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还是不肯相信他，这让羽禾晏觉得很挫败。
　　离夏被他突然的愤怒吓住了，本能地用牙齿咬住嘴唇使自己冷静下来，但太过用力，咬出了血“姐、姐姐说，如果有人向我发誓，就让我念这、这两句诗给他听。”
　　羽禾晏愣了愣。原本以离夏的身手，推开他、擒住他都易如反掌，可是她在发抖，身体在发抖、声音在发抖、眼神也在发抖。他有些释然了，放开她，拿了一方丝帕擦了擦她血迹斑斑的嘴唇，还在她伸舌头去舔伤口的时候拍了她一下说“别舔，舔完该肿了”
　　“你那个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羽禾晏终于忍不住问。
　　“姐姐就是姐姐。”离夏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早知道她有个姐姐叫苏临秋，是苏家夫人所出的嫡长女，然而直到两年后的苏家春宴，羽禾晏方才知道那些话都是她教给离夏的。

　　苏离夏倚在树干上，眼中蒙着一层薄泪，将羽禾晏的挺拔的背影映得斑斑驳驳。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相信我，是你的义务。
　　因为责任，所以不管我是个多么重的包袱，你都会义无返顾的背下去；可这责任是朝廷硬塞给你的，那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