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28、石破天惊

　　我和兰宁齐齐向后一看,就见十福晋言笑晏晏从帘后转来,我见她穿着大红宫装,更添美艳,先是一呆,继而怨怪道:"你早就穿好了，怎么不早点出来?"
　　她无辜眨着眼,笑道:"看你整人啊,我碍着身份不好明目张胆地狠狠气她一气,今日难得你帮我报了仇,自然在帘后乐了一乐,等我想到出来时,不想她们已经走了."
　　我听她说成这样,自然拿她没什么办法,这时听到脚步声传来,她面色一变,我觉得奇怪,向后一看,不知何时来了两个男子,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其中一个不就是上次在秦淮楼认错人的那个吗?
　　那两人看见我,都是一诧,站在"认错人"旁边的那一个冲十福晋喊道:"明玉,这怎么回事?她是谁?怎么刚刚见着九嫂气冲冲的,你又发什么性子?"
　　十福晋脸色本就不好看,一听他这么说,当即摔帘而去,帘子重重摔的"哗哗"一声响,唬得我们都一跳,那唤他的人,就是十阿哥一怔之后即是一脸尴尬,冲那"认错人"道:"九哥,你看她,怎么这个样子?不就是前几天跟她吵了一架,现在还记恨,真是,哪天休了她算了."
　　九阿哥眼神看着我,却对他淡淡道:"这个字你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哪一次办到了?你还是快去哄着她吧,到时候闹将起来,不知道是她休了你还是你休了他."
　　我听的忍不住一笑,十阿哥窘道:"九哥,你......"却跺脚叹了回气,还是追过去了.
　　兰宁这时似乎才回神,请了一个安,便想拉着我告退,九阿哥却淡道:"你先回去吧,我有话和这位......莫悠姑娘说."
　　兰宁身子轻轻一震,却应了声"好",便走了.这下室内更是静谧,我怕他再向上次一样发疯,兰宁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跳离他三步远,口中还强调道:"我不是如瑟."
　　他瞥我一眼,似乎我这动作实在好笑,嘴角竟弯了弧度，他径自坐在一张离他最近的梨花木椅上,敲着手指,漫不经心道:"我知道."
　　我继续保持警惕,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就很有戒备,我对着他迅速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先走了."然后准备趁他没反应过来逃之夭夭,没想到他反应奇速,我一步还未踏出,他就问:"你想逃吗?"
　　我僵了身子,只好回过头来,刚想问他到底追着我干什么,没想到他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以为你逃的掉吗?"
　　我一愣,不明所以,本想问他你说什么,一抬头,却望见他漆黑的眸子,心底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竟问不下去.他逐渐笑了,笑的有些凄,也有些苍凉,他道:"你以为你假装失了忆,装疯卖傻,就可以逃的掉吗?如瑟,若能够这样简单的逃,我真宁愿与你一样,就此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该多好,可是,我们谁能逃的掉?"
　　我听的糊涂,可是他说到如瑟两个字时,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我别过头,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短促而讽刺的笑了一声:"如瑟,这可不像你呢,能够受了背叛而委曲求全,不错,你确实也不是如瑟了,若是如瑟,她一早回来就会实施报复吧."他顿了一顿,语气里有股说不出的悲哀:"如瑟,我到底是希望你恢复还是就这样下去呢?"
　　我心里烦躁,忍不住对他大声道:"我说过了,我不是如涩!"
　　"不是,不是?哈哈,不是!"他疯子般喃喃低念起来,我转身就走,不想我甫一动步,他就站起,叱道:"站住!"
　　我微微一顿,心里气道:我凭什么听你的话.又准备走,他已经赶上,扣住我的双肩,将我拧的面朝于他,我一点也不留情,就准备把他推开,可是手到半途突然僵住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
　　"嫁给我."
　　"哈,哈,哈"我僵硬地笑了三声,最后用手虚摸了摸他的额头,怪道:"没发烧啊".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松开了我,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恢复记忆吗?"
　　我心里一紧,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道:"如瑟全名马尔泰.如瑟,不过,这也只是她冒充的名字,她本也只是贫家女,但马尔泰总兵并不希望自己的亲身女儿若曦当选秀女,推说若曦生了重病,但秀女选拔的时期已经到了,无法,便从外地选了个看的中意的女孩来代替,可那女孩出身贫贱,于是便暗地里同那女孩父母商量,将那女孩买了来,身份改作马尔泰家的表小姐,就是如瑟.如瑟并不知道自己被自己的父母卖了,直到事情揭晓那天才得知真相,一时气不过,几乎撞柱自杀,后来被救下来了,她第一眼见到的人是连公公."
　　我忽然打了个突,想到梦里那双冰冷的眸子,心里一阵胆寒,他已经拉住我的手,向外走去,我回过神,挣脱道:"你干什么!"
　　他脚步不停:"带你去见连公公."
　　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喊道:"不!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停下,问:"你不想恢复记忆了?"
　　我看着他的眸子,一时支吾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有仿佛有两种力量在交锋,一种是恐惧,一种则是欲望.
　　他停下来等我,像我等十三的答案一样,静静地,可我知道,这是一定要得到一个说法.
　　半晌,我觉得背心都湿透了,才咬牙道:"我去!"
　　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走于饶路之间,手心是湿的,全身都是湿的,感觉风从我耳边刮过,其他一切都是不清晰的.他带我来到一个似乎已经废弃的地方,轻声道:"当日替换之事后，连公公就突然不知所踪了,还好,他没死,我查到他在哪儿."
　　我糊糊涂涂地点了点头,又跟着他糊糊涂涂地走了一段路,步子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一直有什么在阻挡着我不要去,可是我怎么能不去?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一切都要有分晓.
　　模糊中,似乎看到一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悠闲地晒太阳.
　　"连公公."
　　不知是谁叫了这么一句,就好象是宿命的开启,那老人回过头来,这下意识突然变的透明,恐惧也没有了,就仿佛是认命似的,我眼前也变的清新,正对上老人转过来的脸,沟壑纵横,眼睛也是浑浊的.
　　----不是我梦中的眼睛.我心里这样想,似乎是舒心,又似乎是失望.
　　可我又想起另外两张脸----我父母的脸,也是这样,刻着岁月贫苦的痕迹.
　　我有些想笑了,可是脑子忽然"哄"的一声响,那种锐痛从心底传过来.他呼啸着,痛苦着,大喊着:那不是你的父母呀!你是安然啊!
　　安然,安然,安然......
　　脑子自动运转,梦里一切都像是真的,我梦见的那个安然,她从虚空里过来,她的指尖触到了我,竟是有感觉的,她笑了,说:如瑟,安然,如瑟就是安然,安然就是如瑟.我是你,你是我.
　　我是你,你是我.
　　似乎一切都明了了,可一切又都是不清晰的.她渐渐融入我的体内,她叹息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世界,可是你也回不去了.为什么这样忍,这样逃避,安然不是这样的人,谁负了你,你当十倍还于他,不应当委屈求全,安然,这世上历来付出真情总是在得到回报之前先得到伤害,安然,你不是已经被背叛过了,为什么这样容易原谅......
　　叹息声越来越远,头也不痛,我木木的,也不知道旁边人在干什么,有人拉了拉我,我木然回头去看他,他沉静的脸突然也有些慌了,他摇着我,问:"如瑟,如瑟,你怎么了?想起来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把游离的意识收回来，想扯出一个笑容,想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可是眼睛就闭上了,身子也倒下去,只有意识呈半清醒状态,我感觉自己一路上都在颠簸,像海上漂浮的一枚叶子,稍不小心就会被浪打翻;又像是一朵凋谢的玫瑰,红的刺目,红的凄绝,她一点一点流着红色的液体,是血吗......
　　一个一个的幻象出来,我努力驱逐她们,可不行,她们似乎就是我的化身,我就这样做着梦,直到身子平稳,嘴里又有一股冰凉的液体灌进,我不想喝,拒绝下咽,听到有一个人低声请求道:"格格,喝了吧,喝了一切都好的."
　　不......
　　我想拒绝，可是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女声惊叫道：＂九爷，你干什么！＂
　　又一个声音阴沉道：＂我干什么？！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女声忽然沉静下来，她道：＂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给她喝的是什么药？为什么她每次醒来所有的事情都忘的一干二净？＂
　　女声轻轻笑了，她道：＂没想到九爷这么快就发现了，我本以为可以这么天长地久地瞒下去的．＂
　　男声冷哼：＂纸里包不住火，没听过吗？＂
　　＂听过，怎么没听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可某些人做的亏心事，老天爷偏偏就拖到趁他意时才让火烧出来，可这为别人真心着想的事，他偏偏就不给时间．＂女声讽刺道．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女声拔高了声音，尖声问：＂九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可对的起柳若！＂
　　男声一下子静了，我迷糊想：柳若？
　　室内一片沉静，只听到两个人呼吸声，我自己好象连呼吸声都没有了，这时，又听到女声道：＂九爷，奴婢身份卑贱，这话本不该我来说．若姐姐痴心为你，背弃了格格，我本想让她忘掉一切，就这样单纯地快乐下去就好了．可你为什么，执意要让她恢复记忆？这对你有好处吗？你也是背叛她的一人那！她若全部想起来，心中不过全想着报仇罢了，一个心中只有恨意的人，她可以活的快乐吗？＂
　　男子没有声音，女子又道：＂你背叛了她，心里愧疚吧，是不是你宁愿她来报复你，来减轻你心中的一点痛苦？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她折磨你们的同时，也是在折磨她自己，就算你们以后全死了，全得到了报应，难道她就不痛苦吗？你有没有体验过，亲手杀死自己爱的人是怎样的感觉？你逼格格报复你们，可是她爱的人也在你们中间，你没看出来吗？她若不爱，又怎可能伤的这么深？你知不知道那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我不知道，可是我看着她一个人荡秋千，一个人无所谓地笑着，我都觉得心酸，你看不到，你只想着你自己，你不觉得后悔，你不觉得自私吗？＂
　　女子到后面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男子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身子陡然一僵，那些模糊的影象全部都清晰的浮出水面，心里一瞬间大拗，我想哭，可是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沉沉的梗在心里，压的我几乎死了，可又死不了，身子也恢复了知觉，可是我不想动，我不想醒，我就想这样天荒地老地睡下去，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面对．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最终沿着那条伤疤滑下去，女子的声音温柔起来，她轻声道：＂她给自己刻下了这么深的痕，因为她太伤心了，却无处发泄，她只有毁掉自己，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啊......你怎么懂？一个女子肯毁掉自己的容貌，是怎样的绝望？我曾试着拿起刀子，可是，却怎么也划不下去......＂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哽咽．
　　男子始终没有说话，女子又道：＂还有若姐姐，虽说她负了格格，可我不恨她，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是被火活活烧死的，活活啊！九爷，她以这样的刑法来惩罚她自己，我看着她在那间屋子里，却怎么也不能救......可她临死前却是笑着的，你知道她点燃火前对我说什么吗？她说：死了也好，就当是我死前总算名正言顺的嫁了他．我这个人心又狠，做的错事又太多，我杀了他的孩子，毁了他的爱人，他肯定很恨我吧．可是，我怎么这么傻，总是忘不掉他，想着他，即使知道是在被利用，也是心甘情愿．
　　九爷啊九爷，你不觉得你们都好狠心吗？难道女子的爱，女子的感情，都只是可以利用的东西，而不是好好珍惜？！＂
　　＂住口！＂男子大吼起来，室中被喝的一静，可我能听到自己心滴血的声音，一滴，一滴，落了，落了......
　　良久，男子才涩声道：＂是我对不起她，可是她死了，也好．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真名不叫柳若，她本是苏杭一带的秀女中带的一个丫鬟，在半路上，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把她家小姐杀了，自己替换．她杀了六个人，然后毁尸灭迹，依照清律，本该凌迟而死，可她选择了那样的方法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女子静了一会儿，才道：＂原来你知道，你利用她之前，就查清了她的底细吧，这是她临死前留给我的遗书写的．她真名......＂说到这里，女子讽刺地笑了一声，轻声道：＂你知道她本该姓什么吗？＂
　　男子勉力镇定着声音，僵道：＂住口．＂
　　＂住口？＂女子又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是说不出的悲凉和讥讽，她声音很轻，可落在我耳里，无疑是劈了一道道惊雷，她道：＂她本姓爱新觉罗．＂
　　＂我叫你住口！住口！你没听见吗？！＂男子大吼起来，可这么大的声音，那细细的答案却依旧钻出来：＂你们男人喜欢到处留情，当朝康熙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江南一带，幸了一个普通女子，许诺立她为后，可这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女子痴心一片，未婚先孕，最终被家里人赶出门，又因为美貌，流落烟花之地，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柳若．她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教她媚术，要她去皇宫报仇，那女孩虽小，却看贯了世态炎凉，男子薄幸，也不问什么．当那女人死了之后，女孩按照两年前的计划逃了出来，流落到一个官宦人家，受尽折辱，最后终于来到皇宫，当她要报复时，却没想到遇见了你，这只能说是命中的劫了，可是，她由于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你发生□□之情，但最后，也不了了之，这也算是......报应吧．＂
　　我木然听着，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了，可是还是觉得可笑：天那，这是怎样的安排！我无稽来到这清朝，又遇到这样乱七八糟的事，可笑啊，可笑！哈哈哈！
　　我真想仰天大笑三声，可是嘴巴被封了似的，我蓦然想起原本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世间的事都是人开的玩笑，而人却是上天开的玩笑．
　　我还想起十三的话，他说：＂若是命中注定，我只好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那么，我也就尽力而为地－－－
　　报复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