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11、情愫

　　下雨了.
　　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几天雨.
　　我倚在窗边的书桌,眼皮有一下没一下搭拉着.窗外光线的晦暗,提供了睡觉的天时;屋内一盏孤灯,朦胧闪烁在远处,提供了睡觉的已经;雨点清脆地打在屋檐上,奏出一段又一段杂乱无章的音律,在我听来,却恰是一首<催眠曲>,于是,在如此"良辰美乐"下,"扑通"一声,我倒了.
　　"阿瑟."果然,在我即将面见周公时,略带些责备的叫唤声响起,我无奈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笑地一脸俊逸的男子,怎么也发不出火.
　　他见我清醒,也不笑了,低下头,继续看书.我盯着他,开始发呆,看他看到几乎不认识的地步,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像,怎么看都不像.他与一个月前我带来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简直就是两个人!
　　不就是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吃饱睡暖了几天,居然逐渐蜕变成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身高也开始飞速地蹿,才一个月,就高了我半个头!
　　我默叹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移开目光,实在是怕再看下去我就傻掉了.随手推开窗,清凉的雨丝随风一起灌进,拍在脸上,睡意消散了许多.我发了一会儿呆,实在无事,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笔临贴.自从元宵节把他带回来,我这一个月就是这么过的.不是我用功,是他一来,便开始读书,记忆力好得惊人,唐诗宋词,厚厚两大本,三天时间,便已通其意,七天时间,就背完了.我便开始为他跑腿,到处借书,多是<战国策>,<左传>,<孙子兵法>之类的.因为我一个女孩子家,并且是在古代,不要说读这些书,就是读,这么多书也不可能读这么快,而且又要考虑哪些人可以借,怎样才能不被人怀疑,反正就是不能找熟人借,还要找一个心计比较浅的.想来想去,挑上了良妃娘娘,一则她地位低,不受宠,不太会走漏风声;二则她心底好,容易亲近.况且她儿子在江南文人中享有极好的口碑,藏书应该很多.我只需陪她多聊聊天,解解闷,她就几乎把我当成了她的亲女儿.可是去她那儿也很费了我一番功夫,我几番明察暗访才弄清楚八阿哥的行踪,与他错开时间去请安,我倒不是单怕碰见那两个"当事人",我还怕他由"我借书"这件事联想到一大堆乱七八糟,到时候解释起来不知道多麻烦----
　　何况他根本就不会征求我的解释.
　　"阿瑟,阿瑟."
　　我猛回神,烫金的两个字<左传>就在我面前晃.我有气无力地问道:"看完了?"
　　他坐下,摇摇头,道:"不是,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想问一下."
　　我趴在桌上,舒了一口气,嘀咕道:"还好."
　　他失声笑了起来,问道:"帮我借书就这么痛苦?其实我还想让你看一看呢!"
　　我连头都懒的摇了,嘴里含糊不清道:"免了,你到底是要问什么,快说吧."
　　"恩......那日元宵节的三个人,听小荷说其中一个你得罪过."
　　我瞥了他一眼,懒懒道:"小荷也真多嘴.不过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怎么关心起这档子事?"
　　他淡笑一下,答道:"那日他脖子上的印记太过明显."
　　我突然抬头,吓得他往一仰,差点连人带椅翻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扶好,诧道:"不必这么惊讶吧!"
　　我重新审视了他一番,不想他观察这么仔细,他绝对不会是普通的人,但是他真正的身份是不会告诉我的吧.为什么,为什么我遇到的人都这么复杂?郁闷啊.
　　"别发呆了,我问你话呢!"
　　"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开始对他叙说我和十四初识的那一次,讲到兴起,一扫疲惫,开始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大有也在他脖子上也咬一口的趋势.
　　就在我讲到他被我咬后有什么反映时,"轰"的一声,木门洞开.我俩愣然回头,就见十四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他背后跟着一个淋的湿透了的小厮.
　　我心里就蹦出两个字:完了.还是柳若反映快,赶忙笑说:"十四爷,大雨天何必亲自跑来,派个人通知我们格格过去不就行了."
　　他冷哼一声,跨步进来,大马金刀地望椅子上一坐,柳若无奈地看我一眼,表示她帮不上什么忙了,然后就领着那小厮去换衣服,顺便还带上了门.我"满脸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门关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诶,你就这么不希望我来?"他问了一句,语气还算和缓.
　　我心想我哪敢啊,就是心想着也不能说出来啊,否则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就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
　　他见我不说话,也只管瞅着我,陪我一块装哑巴.
　　屋里越发静谧了,突然----
　　"不知十四阿哥来此,有何贵干?"发话的居然是童舒,他已合上了书,淡淡问.
　　十四好不容易移开了目光,盯着童舒,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又只重重"哼"了一声,那哼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看童舒面有愠色,忙向前跨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之间,向童舒频频眼色,他终究忍了下去,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我心里暗赞一声,也同时有些迷惑:他变的和十四他们一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想十四阿哥来这里不会是来找草民的吧,既然如此,草民也不打扰了,这就告退."话音响起,我从沉思中惊醒,茫茫然问了句:"这就要走?"
　　他笑看了我一眼,答道:"是,阿瑟."
　　他说完这句话,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十四脸色突然黑了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冷道:"慢着!你刚刚叫她什么?!"
　　童舒敛了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挪喻,装无辜答道:"阿瑟啊!"
　　十四脸色沉得不能再沉了,转回头问我:"你许他这么叫你?"
　　我心里疑惑,叫阿瑟就叫阿瑟嘛,很要紧吗?但终究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他顶嘴,乖乖答道:"是."
　　他整个人身上突然散发出冷洌气息,一股气势迎面逼来,我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退后几步.他也不再管童舒,我退几步,他就走几步,我退到无路可退,只好强迫自己看着他----
　　精致的五官,或许将精致用在男人身上,不太妥当,但我也只能这样修饰了.我盯着他的眼,不再退缩,他突然一愣,片刻后也就这么和我对峙,但眼中忽然出现我从未看过的东西,慢慢的,慢慢的,我几乎要沉溺在那样的黑里.
　　他眼中,像忽然漾起了涟漪,温柔的,带着些恍惚和不知名的情愫,他俯下身,是的,俯下身,与我那天咬他时几乎是同样的动作,只不过角色换了,记得那天他有些僵的身体,粗重的呼吸,而现在,轮到了我.
　　脖颈上,传来些微的清凉,温柔带着某种叹息,似乎是沉醉在一杯酒里,身心具软,我伸出手,恍恍惚惚地想要抓住他,依靠他,然而----
　　疼痛感一下子传来,唤醒了我的心志,我不可思议地咬着牙:居然敢报复我!
　　眼里满是怒气,我指着已迅速抬起头的他,恶狠狠地盯着,却说不出话.他咬得够深,我都摸到了血.他见我这样,眼里却全是笑意,得意洋洋道:"如儿,这就是报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末了,是一阵狂笑.
　　我估计我当时气得肯定七窍生烟了,我哪里想的到:他这么记仇!
　　"你,你,你......"好半天,也就从嘴里蹦出这三个"你"字,他用手将我指着他的手握住,我闪电般抽出,总算找出了一个词,也不考虑,张口就骂道:"小色鬼!"然而,话一说完,不只是他愣,看着戏的童舒也愣,我自己也醒悟过来说错了话,慌忙捂住嘴.
　　然而他却笑了,真正的笑了.
　　手指帮我将耳边的发丝拂好,我看着他的笑,一时间放松了戒备,他再次俯下,呵出的热气,湿了我的鬓发,他在我耳边说,轻轻的,一字一字:"如儿,你是我的,永远,谁都不能抢."仿佛是惊雷在耳边炸响,"轰轰"之声不绝于耳,我张着嘴,表情凝固在一瞬,眼里有毫不掩饰的震惊:为什么,我这样躲避,我什么也没做,就上了他的心!
　　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就这样站着,傻傻的,呆呆的.再次醒来,面前已不是他,是童舒.他眼里只剩下阴郁,没有笑意,他担忧地问:"阿瑟,没事吧?"我僵硬地摇了摇头,不知名的泪水涌出,他声音更慌:"阿瑟,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什么,别哭啊!"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索性由呜咽转成了大哭,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哭,哭声和雨声混杂,一起飘了远.
　　我在八阿哥的书房,开始找<史记>,良妃娘娘的丫鬟小碧站在一边,奇怪地问我:"格格,为什么不等八贝勒回来找呢?娘娘也说了,他一会儿就回来,这本书很重要吗?"
　　我随口"恩"一声,心里却想:不重要也重要.等他回来帮我找,我还不如去死算了.而且,我还很怕碰见某个人.
　　心里一动,那天的雨声和他的话一起回响在脑海.我深深叹息,烦躁地甩了甩头发:为什么还忘不了?已经两个月了,时间说长不长,也算不上短了.
　　"格格,格格,那不就是<史记>吗?你怎么不拿?"小碧的叫声拉回了我.我一怔,可不是吗?<史记>就在我面前,正正准准地对着我的眼.我抽了出来,暗怪自己越来越收不回心神,这段时间发呆的次数增多,其他的阿哥来找我也应付的懒洋洋,惟独不敢见十四,故意躲着他,跟个刚谈恋爱的小女生似的.
　　无神地走在路上,身子自动停下,我抬起头,顿时大惊失色:八阿哥!此念未完,我条件反射地向他身后望去:还好没有人!轻舒一口气,听他满含笑意地问道:"怎么,如瑟,怕见到什么人吗?"
　　我忙说没有,脑子里却自动跳出十四,并且仿佛听见他叫我"如儿",哎呀,又是他,怎么这么不争气?
　　他见我神情有些怪,也不问了,看着我手里的书,笑问:"你也喜欢看这个?你若要借,直接找我要就好了,何必偷偷摸摸的?"
　　我一惊,随即反映过来:他知道了.也不好再瞒,只得说道:"八阿哥公业繁重,如瑟怎么好为这点小事劳动八阿哥.正好良妃娘娘日子有些无聊,如瑟就全当陪娘娘说说话,顺便借书了."
　　他听完这话,敛了笑,深深看我一眼,突然抓起我的手,我一惊,他顺势带了个弯,我便变了个方向,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人来,他已拜下,朗声说:"臣弟给二哥,四哥请安."我被他握着已来不及挣开,没办法,也只得随他一起行了个礼.抬起眼,看见太子正惊疑不定的看着我们握着的手,四阿哥目光只凝了一瞬,随即移开,我才反映过来我们这样子确实太暧昧,但看着太子,心念一动,干脆反手握住了他,与他一起笑看着太子一伙人.双方气氛正有些怪异,十三的笑声传来:"八哥今天也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还这么郑重,看来小弟今天也不能那么随便了!"说着,笑着走上前,还真给八阿哥庄重地行了礼,我们都被他这样子惹地一笑,气氛暂时缓了缓,八阿哥笑道:"十三弟哪里话,到是我的不是了."
　　十三笑回道:"我哪敢怪八哥."
　　众人又笑了一会儿,我不经意对上四阿哥的眼眸:幽幽邃邃.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也不想多呆了,刚想告辞,就听十三说道:"我和如瑟好久不见了,想和她叙叙话,我和如瑟就先走吧."八阿哥笑着答应了好,自然地放开了我.我倒有点不自在了,掩饰了过去,匆匆告了辞,与十三一起走.
　　行到半路,十三问我:"你这段日子到底怎么回事,无精打采的,还有你和八哥......"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不明白吗?互相利用呗,我和你的那出戏没达到效果,就只好再和八阿哥演一出了."
　　他明显一怔,沉默了下去,把我送到"听雨楼",重重叹一声:"如瑟,其实我不希望你成这个样子.那个元宵节的人,你若愿意,其实是个好的归宿."
　　我茫茫然抬起头,他也正看着我,神志一清,虽然知道他是为我好,但还是有不知名的愤怒冒了上来:凭什么我的一切,都要让别人安排!于是我毫不客气地顶撞了回去,语气生硬:"我的事还劳不动十三阿哥的大驾!"说完就转身.他从后边抓住我,我别过头,不理他,面上冷冷,其实心绪烦乱.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苦笑问道:"你这又是生哪门子的气?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一格格家长久住着一个男人,不会引人猜想吗?你是个聪明人,好好考虑吧."然后放开我,离开.
　　我在风中怔了一会儿,对着他的背影,幽幽道:"若是我有了喜欢的人呢?"
　　他一滞,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来:"那你过两年就奏请皇阿玛把你嫁了他吧."顿一顿,他又补充道:"只要不是皇子,你开始也说过的,想飞出紫禁城."
　　我默然,仿佛又听见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