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会等你》樱朗

3、偶遇

　　第二天早上，温越七点就起床了，沈清让今年带高三，起得不是一般的早，走之前活生生地把温越给拖了起来。在沈清让的眼里，女儿睡懒觉，简直是十恶不赦的罪行。

　　温越本想等沈清让出门后再钻回被窝睡个回笼觉，可洗了脸突然就清醒了，再睡也睡不着了，她只能老老实实换了衣服，就了个肉包喝了碗粥，然后带上帽子围巾将自己过得严严实实地出了家门。

　　这雪从入冬以后就没停过，今天大的，明天小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没好看多久，一人一脚的，就踩脏了，不仅脏，还滑，温越的大靴子踩在路上，咯吱咯吱直响。

　　她走出大门，不知怎的，竟回头朝三单元那头瞅了一眼。

　　倒不是期盼能见着那小孩儿，只是突发了奇想。她倒着走了几步，发现那边还是冷冷清清地，想想都已经七点四十了，高中生估计早就在早自习了，也就作罢，扭身快步跑去了公交车站。

　　车站里满满都是人，远远还闻得见一股子鸡蛋煎饼味儿，角角落落里到处有人捧着早饭吃。

　　温越有点后悔，自己早上也没课，何必来凑这个热闹，倒不如晚走些时候，车还空些。

　　她一边想着，一边闪动身子机灵地寻着缝隙钻到了人群的最前沿。文明这个东西，在活命面前是一文不值的，温越怕冷，她死也不想因为人多被挤不上车而在风口里再呼呼等上个十几二十分钟，那会要了她的小命的。

　　温越身边，站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手里抓着付烧饼油条，正滋滋有味地啃着，一边啃，脑门上还一边冒着热气，一股子老油耗味儿顺着风往温越身上漂，温越伸手去口袋里找口罩，可还没来得及带上，身边这男人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毫无羞耻感的一声嘿，随后，可以感到一股浓稠绵厚的颤动从他的喉口舌尖窜出，噗一下飞向了面前的大马路。

　　温越愣住了，心中很有种冲动要去和老头说说道理，但转念想起自己刚插了队，道德水准似乎也高不到哪里去，于是，又蔫蔫地作罢，有点丧气地带上了口罩。

　　老头的痰意犹未尽，后续还接上了点残余的渣子沫沫，车站前头的马路上，碎冰、垃圾夹杂着黄绿色的浓痰，恶心地让人心里发颤。

　　温越没勇气再看，只能抬起头，冲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张望着。每到冬天，H城就爱下雾，一眼看去，有种前路茫茫不知身处何方的虚幻之感，美也美的，就是老有不怕死的骑车人，时不时从雾里冲出来，带着一阵清脆吵闹的铃声，打破了刚刚产生的一点无聊幻想。

　　温越刚要叹气，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瘦长身影，跨在自行车上，飞一样地飚了过来。这天儿，骑车本就是找死，骑那么快，简直就是一心只求速死。

　　眼看着那车越来越近，就在从温越身边冲过去的一瞬间，温越突然盯着骑车人的面孔开口响亮地叫了一声：

　　“嘿！小孩儿！”

　　话音未落，就看见自行车在路边的冰上蹦了几下，以蛇形轨迹扭曲着摔到了地上。

　　骑车人懊丧地骂了一句，摘掉帽子，露出了一张帅气的脸和一头乱发。

　　温越先是一愣，然后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地上倒着的林修恺，用尽全身真力，气运丹田，方才控制住了脸上的肌肉，防止自己因为疼的发麻的屁股而露出哭丧的表情。

　　疼是小的，丢人才是大的。

　　他坐在地上狠狠地刨了温越一眼，用平静的口气说出了心中的一句呐喊！

　　“我说你有病吧。”

　　温越笑得不停，但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跳下马路牙子，走过去想帮林修恺站起来。

　　“起来起来，赶紧的。”她的语气里无比欢乐，似乎有人点了她的笑穴，一刻都停不下来，“那儿有老痰，可恶心了，快起来。”

　　林修恺出门的时候还觉得天冷，经这么一摔，倒是不冷了，浑身先是麻，麻完之后，四肢百骸活血疏通，到这会儿热烘烘的半点冷都不觉得了。

　　他本想甩开温越的手自个儿爬起来，可试了一次，发现脚还有点软，于是又不客气地将胳膊递了过去。

　　温越自知理亏，忙弓起身子，像是个小太监似得用肩膀挂住林修恺的手臂，将他给撑了起来。

　　林修恺低头看看温越，见她又是帽子又是口罩，就留了双眼睛在外头，她的睫毛长归长，可不打卷，直直地往前，又因为在笑，眼角上居然还笑出了几道褶子，这未老先衰的。

　　“你有病吧，叫那么大声。”

　　林修恺弯腰将自行车一把拎了起来放在地上震了震，看车胎还正常，又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才有病，这天气骑自行车的都有病，你还骑那么快。我不叫你你也得摔。”

　　“没碰着你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摔过。”

　　“那是你赶上了。”

　　林修恺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车站里的人都涌动起来朝着一个方向去了。那千呼万唤始出现的85路车，正慢悠悠地从道口转弯停在了车站前。

　　温越一回头，也发现大事不妙，她的有利地形已经没了，等车的人刷刷刷地擦着她的肩膀跑了过去，连那个吃饼的大伯，也豪迈地将塑料袋子一丢，抖擞白发加入了挤车的阵营。

　　“哎呀哎呀。完蛋了。”温越急得跺脚，知道就她这小体格，挤上去是没戏了，但她不死心，想着下一部85路还不知身处何方呢，这一部无论如何是不能错过的。

　　她朝着林修恺一挥手，转身跟着大部队跑了，可她左脚才跨出去，右脚就在地上刺溜一蹭，带着她的下半身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林修恺正往脑袋上戴帽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想笑又有点不忍，硬生生憋住后，装着一副酷毙的表情冲温越说：“知道这叫什么不。”

　　温越又笑了，点着头说知道，真是现世报了。

　　她坐在地上，看着一个个人，从公交车的每一点空隙里钻进去。人类，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有惊人的适应能力的，不管胖瘦，只要有缝，就能调整体形适应了那点空间。

　　她没戏了，只能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林修恺一脚垫着地，一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蹬子上，回头看着温越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发现温越始终在笑，忍不住觉得这女人奇怪，怎么干什么事儿都笑，好像什么事儿都好笑似得，哪儿来得那么开心。

　　“别笑了。”林修恺忍不住道，“看你屁股后头那两大坨黑印子。”

　　温越都笑得热了，取下口罩大口猛吸了两口凉气，听见林修恺这么说，费劲地一扭头一低眼，发现裤子和羽绒衣的下端都蹭了雪泥，怪糟心的。

　　可她天生心大，没所谓地掸了掸，知道这会儿也弄不干净，所幸就让它去了。

　　临了，还大大咧咧地冲自己说了一句：“就这么着吧。”

　　她没所谓，林修恺倒是受不了了，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包餐巾纸丢了过去。

　　“赶紧擦擦，没见过你这么埋汰的女人。”

　　温越不服气，可又无话可是，只能扬起下巴，示意他赶紧走。

　　“都几点了啊，小孩儿你不上课了啊，老师不点名啊。”

　　林修恺懒得理她，他此刻正死死盯着一辆汽车。那是辆黑色的奥迪，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进口车虽然已经不新鲜了，但到底还是少的。温越发现林修恺没在听自己说话，便也随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只见那车突然靠边，副驾驶室的位置上，有个中年男人摇下了车窗冲着林修恺和颜悦色地问道：“恺恺，去上学啊？怎么还没出发，都八点了。”

　　林修恺瞧着那个人，脸色有点难看，他没回答那人的问题，好看的眉目之间悄悄地出现了几条竖纹。

　　那人见林修恺不说话，又催促道：“快去吧，别迟到了挨老师批评。”

　　林修恺的胸口突然高高一耸，像是咽进了一大口冷风，然后，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男人笑眯眯地准备关窗，可林修恺又叫住了他。

　　“我妈不在。”

　　他说。

　　男人瞧了他一眼，并不信。

　　“我昨晚才和她约好的。”

　　“我姥姥生病了，她着急过去。”

　　男人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没事，我去小区楼下等她会儿。”

　　说罢，他关上窗子，就见那辆奥迪车稳稳地压过道路旁有些起伏的冰道，向着温越他们小区开了过去。

　　林修恺和温越站在路边看着车子远去，清早的晨曦已经散尽了，忙碌的街道上，那辆车的尾灯渐渐没了踪影。

　　“你认识他啊？”温越抬头问林修恺，她注意到，眼前的少年的双眼里，装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鄙夷。

　　“不认识。”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转身跨上自行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