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会等你》樱朗

12、面子

　　蒋月玲送了礼，觉得自己又为儿子做了件好事，心里的慈母情怀又不自觉高涨了几分。

　　她前脚到家，林修恺后脚也到了。保姆是不住家的，每天做完晚饭就回去，可这一日等到六点都不见人回来，只得将饭菜都放在饭煲里，留了张字条走了。

　　蒋月玲正准备热菜，转身看见儿子，心里高兴，忍不住将送礼的事儿讲给他听,说完了还忍不住训诫道。

　　“你可得多用心啊，妈该做的都做掉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努力了啊。”

　　在蒋月玲的逻辑里，送礼是因，成绩好是果，我既然都为你送了礼，老师自然会对你格外关照，你的成绩也就必须得好起来。

　　林修恺以前听到他妈这么说，还会拧巴一会儿，可现在听了，也就随便点头嗯一声，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了。

　　他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堆着各种花花绿绿的纸壳袋子，看得出，今天蒋月玲又去逛街了。蒋月玲的日子过得比寻常人舒服的多，她的那些姐妹朋友没她的闲也没她的钱，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玩，她一个人闷在家里也无聊，因此时不时出去买买东西打发打发时间。

　　林修恺把书包丢回自己房间，重新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妈将两件一模一样皮衣搭在沙发上挑拣。

　　“怎么一样的衣服还买两件。”林修恺随口问道，转身去厕所洗脸。她妈还坐在沙发上，拉起两件皮衣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检查着袖口那圈狐狸毛。

　　“你大姨那天和我逛街的时候看见的，她喜欢的不得了，还说这衣服我穿好看，就是贵了点。我那会儿也没舍得买，今天想来想去，觉得心里还是痒痒，干脆就买了。”

　　林修恺泼了点水在脸上，心里顿时明白了，那一件，是他妈买给他姨的。

　　“我顺便给你大姨买了件，她等会过来拿。”蒋月玲继续说着，完全忘记了厨房里热着的菜。

　　林修恺也没提醒她，自己去厨房将热好的一碗小炒给盛了出来，随后又就着热锅，将一碗土豆给闷了进去。

　　他妈已经彻底忘了厨房里的事儿，穿着皮衣站到玄关处的大镜子前头左右端详着，一边看嘴里一边可惜：“这衣服好是好，就是不收腰，要是收腰看着就精神了。”

　　蒋月玲在女人当中属于高的，可这些年，她高得不自在，时常会不自觉弓起背，想要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的肩膀在这些弓背的岁月里渐渐垮塌了，变得风采全消，自信全无。

　　林修恺还记得当年的蒋月玲有多好看，他们娘俩走出去，没有人不夸奖的，都说他们俩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妈妈漂亮儿子可爱。可现在，都变了，他们再也不一起出门，他母亲也再也不好看了。

　　锅里的菜滋滋冒烟，将林修恺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将菜盛出来一一端到客厅的饭桌上，一共是三菜一汤，两荤两素，搭配的很是齐全。母子俩一人一碗饭，坐在餐桌的两头吃了起来。

　　两人都没什么话，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闷，只能听见电视新闻播报员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和两个人咀嚼的细微动响。

　　蒋月玲想开口说说今天在街上遇到的事儿，可一抬头，看见儿子的脸，不知怎的又将话头强压了回去。

　　她没来由地对儿子有些顾忌，又爱又怕。儿子的模样像她，可性子却像他爸，他爸的脾气她摸了十多年都没摸清楚，现在同样也摸不清儿子的脾气。潜意识里，蒋月玲总会担心，担心儿子和他爸一样，一去就不回了。

　　这顿饭才吃了一半，林修恺他大姨就来敲门了，他大姨在市里的一家超市上班，回去的路上要路过林修恺他们家，这时候来，正赶上饭点，于是也在桌上凑合了一顿。

　　吃完饭，俩人桌子也没收，就挤在镜子前头试起了新衣服。

　　大姨前些天才烫了头，密集的小卷铺满了整个脑袋，她个子原本就高，靠头发一撑，居然比蒋月玲还高出了半寸。

　　“我就说这衣服你穿好看，我穿不行。”蒋雪花嘴里吹捧着她妹，可眼神却全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注意到额上的那缕卷发有点没精神，便拿手使劲推了两下，想让那鸡冠重新竖起来。她这头是在自己家小区里一个理发店里烫的，便宜，只要30块，就是烫完了味儿特难闻，洗了几次还有股浓重的药水味儿，散都散不去。

　　蒋月玲闻到了那味道，忍不住说她姐小气。

　　“你楼下那店用的都是什么药水啊，小心把头发都烧坏了，我和你说要去三马路的那家发廊，我有认识的理发师，到时候推荐给你。”

　　蒋雪花听了这话脸上明显暗淡了一下，她原本就长了一张不快乐的嘴，这会儿嘴角越发下挂。可她没说什么，硬生生忍住了。

　　林修恺知道，他大姨不一会儿就得开始问他成绩的事儿了，她妈只要一说她大姨哪儿不好，她大姨就爱拿自己儿子的成绩来和林修恺做比，好找补些快感回来。

　　林修恺不想趟这趟浑水，和他妈打了个招呼说要去买可乐，一个人下楼去了。

　　小区门口那家小仓买是用一楼的房子改的，门前有个小院，用玻璃房照着，林修恺买了听可乐，坐在小院的长条板凳上慢悠悠地喝着。他知道，他大姨还得待一会儿再走，不从他家搜刮点什么回去，他大姨这趟就算白来了。

　　林修恺曾经很想问问蒋月玲，到底烦不烦她姐这样没皮没脸的揩油。可现在，他渐渐明白了，他妈喜欢这样，被贼惦记那也是惦记。

　　人都要面子，他妈的面子现在只能靠东西来撑了，丈夫不在身边，儿子不和她亲，这些事儿都是家里的事儿，可奇怪的事家里的事儿却永远瞒不住，就和穷人身上的虱子似得，迟早得飞出一只两只叫人窥见端倪。蒋月玲现在的日子是马屎表面光，里面一包浆，可她得维持住这份表面的光，于是她格外喜欢送东西给人，恨不得昭告天下，我不缺钱，我日子舒坦。

　　蒋雪花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可家里那个老实男人却是一心一意地和她过的，除了这个，还有个争气儿子，林修恺这个表哥，生来就会读书，从小班里前三一路读到了高三，考个什么重点大学的全然不是问题。她蒋雪花手里拿着蒋月玲的好处，可嘴上还时不时要拿自己儿子来亏一亏林修恺。

　　人过日子也靠吹，蒋月玲靠钱吹，蒋雪花就靠儿子吹。即便别人全然不服气，自己这张嘴也是爽过了。

　　林修恺喝完一罐可乐，将可乐瓶放在脚下噶吃一声踩扁扬手丢进了垃圾箱里。

　　玻璃门在他丢可乐罐的一瞬间被推开了。

　　温越穿着件到膝盖的羽绒衣跑了进来，她脑袋上还包着条大围巾，胖的和秋菊似得。

　　温越看见他，愣了一下，张嘴问：“干嘛呢？坐这儿发呆。”

　　林修恺想了想，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反问她：“你干嘛呢？”

　　“买醋，我妈做了饺子。”她笑嘻嘻地回答，一边说一边往店里走，没一会儿，就见她抱着瓶醋走出来，在林修恺的长板凳边上站住了。

　　“你作业做完了？”她问他。

　　林修恺回头瞧了她一眼。

　　“没呢。”他说。

　　“那还不去做，怎么那么闲。”温越抿着嘴巴教训道，虽然是教训，可语气里却全然没有严厉的味道。

　　林修恺没吭气，转身又进去买了听可乐。出来的时候，温越还站在长凳边等他。

　　林修恺那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扬起下巴指了指她怀里的醋问：“还不走？你家人等着你的醋开吃呢。”

　　“我家就我吃醋，他们都不吃。”温越回话道，她盯着林修恺，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吧。”她终于问了出来。

　　林修恺正在那儿拉拉环，笑容和里面的气泡一起冒了出来。

　　“你也太小看我了。”他抬头冲着温越笑了，“出走就走个两百米，这志气！”

　　温越皱皱鼻子，似乎不信，但她没再说啥，丢下句早点回家，一个人跑了。

　　林修恺看看时间，还有点早，他大姨估计还得磨蹭会儿，于是他又坐到了老位置上，打算再等个二十分钟再回去。

　　可大约过了十分钟，温越突然又小跑着从外头进来了。

　　她还穿着那件臃肿的羽绒衣，不过脑袋上没围围巾，一对耳朵在寒风里红得扎眼。

　　“喏。”她突然从怀里递出来一个饭盒送到了林修恺的面前，“我妈包的饺子。”

　　林修恺愣了，半晌没反映过来。

　　“什么呀？”他问，“你和沈老师说我离家出走没饭吃了？”

　　“没。”温越切了一声，“我说楼下有流浪猫，我拿来喂猫。”

　　这话，谁也不信。林修恺心里哭笑不得，很想和温越解释解释，让她知道自己真不是那种叛逆少年，饿着肚子玩离家出走，可又觉得这会儿越解释越像欲盖弥彰，死要面子活受罪。

　　温越等得急了，又喏了一声，逼着林修恺伸手把饭盒给接了过去。

　　“吃完把饭盒洗干净还给我。”温越一边说一边拿手暖着红彤彤的耳朵，“要不你现在就吃吧，吃完了我好把饭盒拿回去。”

　　林修恺看看她，脸上带着苦色。

　　“你不是喂猫么。”他说。

　　“嗯。”温越点点头，看着林修恺的脸补了一句，“一只死要面子的瘦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