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相公傻子妻》山水序

2、第 002 章

　　相公不喜

　　锦州濒临槐花江，江水狭窄，江中多石，水流甚为凶险。每年七月汛期，锦州暴雨倾盆，混着大量泥沙的洪水总是会漫过脆弱的堤坝，冲击两岸百姓。洪水泛滥，流民失所。历任锦州县令，都把治水放在首要位置，可江水年年治，堤坝年年修，洪涝还是每年如期而至。上一任县令想了个治标治本的办法，趁着汛期未至，拓宽河道，将挖出来的沙石用来重筑堤坝，可锦州因连年赈灾，府库无多余闲钱，县令不得已，动用了朝廷下发的救灾款，结果被人举报贪污公款，因数额巨大，秋后便问了斩。新来的县令是府里重新下派的，保守谨慎，将前任的规划全部推翻，又回到年年治水修堤的老路上。

　　陈冬良应了卯从河堤上下来，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路上没多少行人，他不用担心碰见熟人。沿着道路慢慢往家走，路过姚记酒铺的时候，不觉嘴馋，便走了进去，叫掌柜打两斤新出的高粱酒。

　　姚掌柜面无表情的装好酒收了钱，冬良拿到手里一颠，不出所料，又是短斤少两。自嘲般地笑了笑，冬良没吱声，提着酒壶走了。

　　从姚记酒铺出来，冬良又去集市上转了转，买了些烂鱼下脚料，等回去交给谢月华收拾。她今天从娘家回来，估摸着现下应该到家了。这次回去耽搁的时间比以往长，也不知有无受她嫌贫爱富的爹娘刁难。冬良边想边转进槐花巷，远远得瞧见自家大门开着，门口那只破灯笼不见了踪迹，想是谢月华回来了，不觉加快了脚步。

　　一踏进门，却见院子里多了个陌生女子：身材娇小，面容干净，穿着一身红亮的衣衫，仰着头站在槐花树下，出神得看着夕阳下大片大片的洁白花蕊。

　　傍晚的风从远处吹来，槐花瓣幽幽旋落，正好掉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只见她眨巴眨巴眼睛，伸手将花瓣取下来摊在掌中，不解似的看了看花瓣，又看了看微风中摇曳的槐花树，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高兴地奔上前去，两手扶着细小树干，使劲的摇了摇。满树的花瓣，白雪似的，簌簌往下落，有的飘在半空，有的落在脚边，还有的落在她头顶上、脸颊上、睫毛上……她乐得眯起眼睛，咯咯地笑出了声。

　　哪里跑来的野丫头？冬良不觉勾起嘴角，冲着槐花树下的人问道，“喂，你谁啊？”

　　梨花虽然傻，但她打小就知道，能对她笑的人，心眼儿都坏不到那里去。因此，当她转身，第一次看见那个站在夕阳下，冲她露齿而笑的陌生男人时，丝毫不觉得害怕。他虽然长的高高大大，可是眼睛漾着黑白分明的水色，一看就不是会欺凌弱小的人，且他的笑，完全不同于清源镇那些在街上晃荡的二痞子们。

　　二痞子的笑，猥琐邪气，让她觉得厌恶、恶心，而眼前这个人的笑，干净温柔，如同春日融光中吹过的微风，让她觉得安心、亲切。

　　梨花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巴，也笑了起来。

　　陈冬良愣了愣，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像眼前这个，敢对陌生男人大笑的丫头。目光谨慎得在对方脸上转了转，竟不想对方也睁着一双清澈的双眸大胆地往他身上招呼。

　　乖乖，她怎么一点儿都不害羞，一点儿都不矜持，一点儿都不……

　　陈冬良狐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真好听，磁磁的，缓缓的。梨花不觉笑的更欢。

　　陈冬良这下有点懵了。

　　恰在这时，谢月华抖着鸡毛掸子从堂屋里出来，陈冬良边往里走边问，“谢月华，这丫头是谁？”

　　谢月华淡笑着卖了个官子，“你猜？”

　　“我可猜不着，指不定是你娘家哪个便宜妹妹。”说话间，又看了眼梨花，只觉这姑娘的神情很是怪异，就像，就像傻子似的……

　　“这可不是我娘家什么便宜妹妹，而是……”谢月华走上前来，握着梨花的肩膀，轻轻往前一送，笑道，“而是我给你寻回来的媳妇儿……”

　　岂料，话音还未落下，陈冬良立时变了脸色，“谢月华，你闹够了没有？！”

　　怒气十足的声音，猛然炸开，骇得梨花笑容僵在脸上，他不是刚刚还在冲她笑么，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没闹！”谢月华敛了笑，“我这是遵从你爹的遗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考量清楚了。”

　　“你清楚个屁！”陈冬良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挥手指向大门，“你给我送回去！”

　　“……送回去？送哪儿？你说的到轻巧！”

　　谢月华撇着嘴不依，“小没良心的。为了你的婚事，我从鲁县走到我娘家，又从我娘家跑去肃州，费了整整三双鞋，才给你找来这么个媳妇儿。你说不要就不要？你知道现下给你陈冬良娶个媳妇儿有多难吗……”

　　“没人叫你操这份闲心！”陈冬良黑着脸捡起地上的东西，烦躁地朝厨房走去。

　　谢月华紧紧追在他身后，“我晓得，你是嫌她不够漂亮，不够灵巧。可那漂亮的，灵巧的，谁愿意嫁进来啊？！就陈家目前这个状况，能有人愿意嫁给你，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挑什么挑？……这都快二十三了，和你同岁的，小孩子都能上学堂。再说，”谢月华抓着冬良的胳膊不让他继续躲，而后放软了语调哄着，“她模样不差，身体也好，现下进了门，说不得明年就能给你生个大胖儿子出来……”

　　“我不要她模样好，也不要她生儿子！我……”陈冬良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怎么吐都吐不出来。他们家怎么了？他怎么了？若是以前，他们陈家还风光的时候，全城的女人哪个不是以嫁进他们陈家为荣？那个时候，就算他在太白楼喝醉了酒，对着过往的漂亮姑娘吹口哨扔花生米儿，也没哪个人会骂陈家大少爷一句不是。

　　可是……

　　一夕之间全都变了，全城最风光的陈家，没了。

　　陈冬良手撑着门框，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像要把过去的记忆一股脑儿从自己身上抹干净。

　　他笑的时候那么好看，生气的时候那么可怕，而难过的时候，又是那么悲伤。

　　梨花敛了笑，默默地看了他半响，也跟着悲伤起来。目光慢慢移到漂亮姐姐身上，却发现漂亮姐姐缓缓蹲下身子，掉起了眼泪。

　　“我晓得，你心里还惦记着韵书……你俩青梅竹马，打小你就喜欢她，只想娶她。为她，你拒绝过多少人，这些我都知道，都明白……可是，那天韵书他爹娘退亲的话，你也听到了，咱头上顶着罪名，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你要真喜欢她，就不该挡着人家的道儿，是不是？”

　　韵书……秦韵书……韵书那天傍晚对他说，冬哥，你不要听我爹娘怎么说，也别管他们怎么想，只要你愿意，我就跟着你，没名没分我都跟着你，只要你开口！他当时是怎么回她的？哦，他说的是，韵书，只当我陈冬良没那个福气。

　　多好的姑娘啊，他却不能跟她在一起！冬良痛楚地闭了闭眼，“谢月华，你让我再想想。”

　　“还有什么可想的！”谢月华含泪起身，“你想了这么久都没整明白的事儿，再想就能想出结果了？！冬良，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爹虽含冤而死，可他临死前没要你报仇伸冤，只是嘱托你，要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你当时是怎么应承他的，你都忘啦？

　　“我没忘！”冬良自觉有苦说不出。

　　他出生的时候，亲娘死了，爹把他接到任上，悉心照料。爹宠他护他，但凡是他想要的，想方设法弄来给他，就连当初他不顾门第之别要和韵书在一起，也是爹出面成全。后来爹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带着韵书去见牢里他最后一面，他想替爹去死，可爹不要，只要他起誓，不伸冤、不报仇、安安稳稳过太平日子。

　　他知道，爹是怕他斗不过，白白搭上性命。

　　“可你不能让我娶个傻子啊！”陈冬良满腹委屈。

　　傻子？！梨花豁然瞪大双眼，他说的傻子，是她么？

　　“傻子怎么啦？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你如今的状况，只有傻子才不会惹人眼。更何况，你心里眼里都是韵书，试问，天下间，有哪个正常女人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心里没有自己？除了傻子！”

　　谢月华擦干眼泪，放软了声音，苦口婆心劝道，“你就当为了让你爹在九泉下安心，成不？”

　　冬良抿着唇，沉默地看着谢月华，墨一样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挣扎。

　　谢月华急了，扯着他的胳膊，“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成不成的，你给句话啊！”

　　冬良撇开目光，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头也不抬地道，“你看着办。”也不理呆站在旁边直愣愣盯着他的梨花，转身朝屋里走。

　　“那就这么说定了！”谢月华冲冬良的背影说道，“明儿个我就去买酒买菜，扯几尺红布，请几个人来把这事儿给办了。”

　　冬良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说话，径直进了屋，这事儿就算默认了。

　　梨花呆呆地目送陈冬良，他刚才离开的时候，眼睛里是没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