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魅夜行 旱莲》露山

4、四

　　四
　　“裴先生。”
　　正在打盹的算命先生抬起了头。“不染姑娘！”他连忙站了起来，“你，你怎么白天来了……”裴先生压低声音。
　　女子撩起头纱 。“帮主有公事托我出来办，我偷偷来转一下。”顿了一顿，又道：“我还想见见父亲大人。”
　　裴先生沉默了一刻，叹了口气，指了指身旁的瓦罐：“在这里。”
　　瓦罐的泥土里伸出一支青翠的旱莲。四月头上，只是纤纤莲枝，展开小半片圆叶。不染蹲下来，凝视着旱莲的容姿。她无言地静止在原地，长久地端详着。最后裴先生实在忍不住扶她起来道：
　　“节哀吧不染姑娘。人已经死了。”
　　不染的神色依然呆滞着。裴先生道：“沈先生生前托我照顾你早点脱帮，找个夫家。不知姑娘有什么打算？……”
　　不染淡淡道：“无论如何我要先完成父亲的遗愿。但是最近帮主对我似乎尤其警戒。我本不想透露计划，但我只怕盐铁帮除掉我也只是早晚问题了。为防计划落空，我特意来找先生帮忙。”
　　裴先生有些无奈，凝重道：“老朽无能，但若姑娘有事相求，我定竭鄙力。”
　　“我时间不多，要说的话已经付诸笔墨。”不染从身后马鞳中取出一只小包裹，“请先生看过以后好好保存，他日或许有用。”她递过包裹，又将头纱掩上，跨上马匆匆道别。

　　真理按不染所说的地址一一找去，费了好大口舌，才把这些人家所动。一来她不能说你们家附近要出大事，二来又不好惊动盐铁帮，最后只能操起老本行，神神鬼鬼给每户人家都算了卦，扯谎说明后二日凶神犯命，不宜居家。果然只有这一招才管用，到了黄昏时分，不染交代的全部居民都疏散了。
　　虽然骨头都散了架，真理也不敢懈怠；唯一纳闷的只有裴老头的去向了。整整一日，他都没有出现。
　　真理挑着算命大旗往沈府走去。街上已是漆黑一片，真理只能摸索着前进。不一时，只听得身后哜哜嘈嘈有救火声，回头看时，只见盐铁帮所在的方向火光熊熊，正在纳罕，一个人忽地从背后拉过真理，低声道：“快跑了，还看什么！”
　　真理马上领会过来：“裴先生！”
　　“多谢你引开百姓们了。我把其中一两间民房点着了，引开官府和盐铁帮的注意。”
　　原来是想调虎离山？——也对，这块地方官府一定特别注意，不肯让这里出一点事。如今发了火案，不管是官府还是盐铁帮自己都不敢掉以轻心，明日县令必然要出面查看。至于不染的死刑，就显得很次要，推迟也是意料之内了。
　　“裴先生出的一手好计策啊！”
　　“哪里。”裴先生拉着真理躲到一条小巷后，停了下来。“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裴先生带真理进了一处小茅屋，点上油灯。真理匆匆扔下背了半天的招牌旗，喘息了几口。裴先生搬来种着旱莲的瓦罐和一个包裹。
　　“把瓦罐砸了。”见真理吃惊的样子，裴先生重复说了两次。
　　真理迟疑地抱起沉重的瓦罐，莲枝颤巍巍地顶着碗口大的白莲，随着清脆的瓦碎声，也坠在了地上。泥块间滚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那是！……”真理忽然捂住了嘴。
　　一颗颅骨。
　　血肉自然已经腐坏不堪，泥污中可见几块腐皮下的骨头。旱莲的根就固定在头颅里，莲枝莲叶都从颈部的断面里伸出来。
　　真理忽然想到昨夜那女犯所说的话。那么这颗头颅是……她不敢往下想。
　　“杀人的是盐铁帮的杀手，但头是我切下来的，这是沈先生的遗愿，和不染无关。”裴先生把沈梁清的遗书交到真理手里，“他早知自己要死，早已做下准备。”
　　真理扫了几眼，遗书的大意就是托裴先生代理不染的婚姻，如有必要，将她远送别州躲避。若有可能，请将自己的头颅斫下安于土中。
　　真理嚅嚅道：“……笑话……笑话，沈先生是不染的父亲……这桩案子简直是笑话……”
　　“但是没有人能证明。不染从小在盐铁帮做卧底，这个身份被抹得干干净净，唯一的蛛丝马迹也只有盐铁帮内部的人才会去注意。即使有证人怎样，官府随时可以推翻证词。”裴先生叹了口气，又把不染写给他的除盐计划递给真理，并把包裹一并推给她。“这是她全部的打算。”
　　真理只觉得手中轻笺此时无比沉重。她一字不落地看完，才明白不染原来早在被押送官府之前就已经在盐铁帮内部安好装置，而后天正好是帮内半年一次的开仓日，只要有人进入地下仓触动机关，引信便会点燃仓库的粮堆和火药库，盐铁帮瞬间便能被夷为平地。难怪她要真理帮忙疏散群众了。
　　包裹中则是一捆文书，真理上下翻索一通，大多是近年不染给父亲写的书信副本、盐铁帮内部帐目明细、重大事件、人员调动的记录。其中盐铁帮近年走私生意一一在册。只可惜这一切再详细也是一句话能够否定的空文。朝廷不肯重视，除盐就永远只是不染一个人的恩怨。
　　“最要紧的是，”裴先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能救不染。我对不住沈先生在天之灵。”
　　裴先生没听见真理回答。低头看时，这小姑娘垂着头对着一叠文书哭泣。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