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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五
      真理从沈府出来,两手空空。现在离行刑还剩半天。
      明天上午就要执行了。
      但还找不到任何她受人污蔑的证据。一来盐铁帮一定对沈府进行过严格的清洗,二来从前天到现在真理自己只休息过短短小半夜,整个人都处在混沌和急躁中。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裴先生应当还守在盐铁帮附近,不让居民们提前回来。这个工作一直要持续到明日上午。沈先生的人头,裴先生已经到郊外安置。他显得从容得多,仿佛早已料到结局,反而无所畏惧。
      真理一路垂着头回裴先生那间简陋的屋子。裴先生鳏居好多年了,以前也有一个女儿,但却从未听他讲过她的近况,恐怕也已玉殒。因此裴先生家里几乎是无甚物什,本人离家更是不可能有晚饭。真理哭丧着钻进地板上一个简易的地铺——这是为了让她休息而临时铺的。
      毫无收获。她无力再说什么要救不染的话了。
      当你背负着一命之诺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举步维艰。
      还剩半天。
      真理空着肚子和衣睡着了。太累了。她宁可去相信命运——她实在已经行到水穷处了。

      四个时辰之后狱卒叫醒了不染。
      天还是黑的。过道里只剩下四五盏油灯,晨风幽静地从狭长的通道里吹过。不染已换下了华服,穿着单薄的囚衣,走出牢房。
      狱卒要将她的双手反绑架到笼车上时她喊了一声“等等”,之后把颈下红线系着的旱莲种子放进口中,呜道:“好了。”神色甚是轻松地把双手自动背到身后。
      走出衙门时,天色已经微微变蓝,万物笼罩在寂静的渺茫中。
      真理在这一瞬间猛然醒来。
      没有裴先生回来过的迹象。天色透出沉重的蓝色。今日应当是个晴天吧。
      真理迅速从被褥中站起来,拿起辟邪剑便直奔大门外。如果实在不行,她决定劫回不染。但门口矮几上的一只朱漆盒子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裴先生家,这绝对是最豪华的东西。真理搬起来端详一番,忽然看到什么,心里猛一动:
      盐铁帮内用。
      真理翻开盒盖,里面只有一份手稿和一块丝绢。丝绢的式样很眼熟,右下角很不起眼地绣着“裴秀秀”。
      真理觉得两只手始终在颤。她慌忙摊开手稿,上面是裴先生的字:
      吾女秀秀,一十八年仅留此帕。不灭盐铁愧为其父。
      真理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这个样子的手绢她绝对见过。在沈府某处一定出现过。那么,这一定是盐铁帮内分配的私物。既然如此不染的盐铁帮身份就能首先被证明。这层身份很重要,尤其是在观者甚众的刑场上,官府无法在百姓的质疑下贸然杀她。虽然如果拖延之后仍未能证明清白,不染很可能被判得更重,但无论如何案子必须暂缓。如此看来这是唯一的延缓之计。
      真理狂奔向沈府的时候心里百味杂陈——原来裴先生的女儿也是潜伏盐铁帮的暗人,只可惜似乎更加不幸。难怪沈先生会和他有交情,以至将不染托付给他。
      一群献身给毁灭的人啊。旱莲一样开放在泥土之中,最终又萎顿在这片土地上。
      真理拼尽全力地奔跑着,脑海中浮现着不染的一音一容。她跑得失去了酸痛饥饿的感觉,只是一路地跑,忽然哭了起来,眼泪从两边眼角顺风流到耳垂上边,凉丝丝的。她撞开沈府那扇凄凉的竹栅门,疯了似的冲进去,只想尽快找到那块救命的手绢。
      曲折的院落里盛开着五六支旱莲,在蓝莹莹的天光下宛如幽静的魂灵,凝视着这位癫狂的小姑娘。
      沈府如今空空旷旷,身处其中反而茫然。真理愈是急躁,愈是不知该往哪里去找。她在灰尘厚布的旧家具之间翻索,弄得满脸尘汗,急得泪眼模糊。她捋起袖子一边找一边不停地抹着眼睛,全身都抖个不住。
      还有半个时辰都不到了。
      不染的音容又开始在真理眼前浮动了。这位美丽的怨魂还有半个时辰就可能要消散。这位美丽的怨魂穿着单薄的褪色的囚服站在游众笼车里,闭着明艳坚毅的眼睛,结着血痂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马车载着她穿过清晨的长街,一直驶往菜市口刑场。早起的小市民抬头看着这位将死的女犯,三三两两约好了去菜市口看看。
      真理将所有的东西都倾倒在地板上,抹着眼泪急急地翻找着。她有印象绝对见过那块手绢,哪怕只是一个角。真理简直要质问自己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是哪来的眼泪,她不能哭,真的,她不能哭。她无声地卧倒在杂物和灰尘里,几乎是要断气地短促抽泣了两下,慢慢地又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片刻之后,她忽然受到什么指使似的扫开一堆残书,果然,那条手绢就在那里。
      手绢右下角绣着:戚阿染。
      手绢上用细毫写了一小段文字。真理通读一遍,欣喜若狂——原来上面写着盐铁帮内的密信。这个证据已经足够让案子拖延一阵子了。
      真理跌跌撞撞地从大门晃出去,经过那五六支旱莲,推开竹栅,站到热闹起来的大街上。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呆了一瞬,突然猛地朝着人流方向跑了起来。
      她差不多是用了全身力气在跑。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两边的行人惊诧地看着这个癫狂的小姑娘。真理紧紧攥着手绢,使劲憋着眼泪。
      刑场边已经围了几百号人,里三层外三层,行刑台上的情景丝毫看不见。吵吵嚷嚷的人群宛如高山般挡在前面,真理大喊着:“不要杀!不要杀!让开!都让开!”她把辟邪剑抽出来,两边的人连忙闪开。
      通往刑场的路看起来太长了。“让开!让开!!”
      刑场上有人在宣读不染的罪状。
      “……其手法凶狠无道,理应斩首偿命。……勘察无误,今付之法刑……”
      “住手!住手!……她没有杀人!……”真理声嘶力竭,泪水溃决而出。
      人群中央的行刑台上,即将受刑的女犯闭着双眼,口角旁延伸出两根鲜红的细线。她把唇紧紧抿着。半身直立岿然不动。
      今天风比昨天更大了。女犯的长发散乱地飘舞着。她把眼睛睁开了。那双眼睛宛如倒映着明月的两轮清泉。
      那哪里是将死之人的眼呢!
      她的目光直投向人群后的西南方向。众人纷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人观察到这个清秀的女犯脸上浮起一个飘渺无定但十分满足的笑容。
      快了。就快了。
      她默默倒数着。
      快了。
      人群后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只见西南方向冲出几丈高的烈火,乌烟升向天空。有人在尖叫。
      真理尖叫着。“让开!让开!”
      一股清风猛地扫过刑场,女犯始终没有移开她的眼睛。她只是似乎因为僵直太久而保持着姿态和笑容,两行眼泪不可遏止地从颊边滑下。
      刑决毫无延迟。“时辰到!”
      女犯把纤长的脖颈微微弯曲,低下了她一直很高傲的头颅。口角边延伸出来的红线和乌黑的长发一起在风中飘动。
      真理近乎绝望地冲向最里层。“她没有!她没有杀人!!”附近的一切在真理的世界里忽然没有了声音,木质的炸裂声,恐慌的人群的喧嚣,刽子手抽刀的声音,忽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阒寂。完全的阒寂。
      最后一个挡在前面的围观者也让开了。“停下!停下!”
      真理来不及喘第二口气,温热的鲜血猝不及防就溅了上来。
      周围的人均发出了似是不忍似是满足的叹息声。
      真理站在原地,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块手绢。夏风吹来一股新鲜血液的腥味,在恍惚之中宛如又幻化为旱莲的清气,缓缓的消散在空气里。
      还未散去的围观者们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用整块手绢捂着脸,忽然发出了尖利的哭声。她整个人顺着风“扑”一下卧到地上,哭声像中了箭的幼枭。

      有人说那小姑娘在刑场前面哭了有一个时辰。后来菜市上都几乎没人了,那小姑娘一个人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有人去劝也没用,聋了似的。
      也没有人知道这小姑娘后来去了哪里。听人说是算命的,大概去别的地方谋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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