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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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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微弱的天光伴随着凌晨到来缓缓地映照进牢房里。夏天的黎明总是来得很早,此时牢房里还没有动静,四周死寂着,弥漫着一股稻草的腐湿气。
真理挣扎了两下,从稻草里探出头来。微蓝的光芒中可以看到不染还在熟睡,华服未褪,红妆阑珊。即使在沉睡时分,这位美丽的怨魂依然紧紧蹙着眉头。真理小心拨开身上的稻草,想要悄悄走过去察看她颈下的挂饰。
真理蹑手蹑脚挪到半路,忽然被墙根的一个小东西吸引住了。
一棵幼苗?不会啊,昨天还没有的。
真理蹲下身子凑近了看。这颗幼苗微微晃动了一下。翠绿的幼嫩苗茎从稻草深处延伸出来,第一片新叶被包裹在茸毛之中,甚是可爱。真理左右端详了一阵,突然发现这东西居然在快速地生长着。没错,连肉眼都能清楚观察到的速度。第一片新叶瞬间就已经展开,清清圆圆,真理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了。
旱莲。
真理突然害怕地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牢房里几乎所有的角落都开始有旱莲抽芽,越是接近不染的身体,旱莲越多,几乎将她簇拥了起来。
完了,这是怨魂啊。
真理退了好几步,踩倒不少幼苗。她退到门口,眼前已经成了一片旱莲汪洋,那副场景绝对没有美艳可言,因为你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生长速度,绿油油的像青蛇蠕动。真理无声地看着这幅幻境,心跳个不止。过了也不到半刻,大多数旱莲都开始抽苞,花色倒是十分丰富的。而且不少旱莲枯瘪下去,如今各株高低错落,点缀得也恰到好处,好看多了。不染依然沉睡其中,宛如仙子。
不一时,百花俱开,甚至还有香气。真理渐渐不感到恐惧了,走去小心碰了碰其中一朵莲花的雪白花瓣,它便如受风沐雨,微微摇晃起来。真理看着四下姿态各异的旱莲,赞赏之情亦流露在眉眼举止之间。然而突然之间,所有花朵宛如一蓬烟火,霍然消失。
现在地面上又只剩稻草了。
真理这才突然回过神来。是啊刚才始终只是怨魂爆发前的幻影而已。
这么说来这个怨魂也快要成熟了。
不染仍然沉睡着,连姿势都没变。
真理明白过来。不染颈下用红线挂着的一定是旱莲的种子了。奇怪,那个裴老头也喜欢带着一盆旱莲。而这个城里,真理还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喜欢种植这种植物的。这么说来裴老头和不染有一定的关系。难道那家伙是为了让我来见不染才使那套阴招的……干嘛不早说呢。
她是被诬陷的。她有隐情。
这天上午牢头把囚服带来给不染换了,又让不染粗略洗了脸,不染又变回原来那乱糟糟的样子了。
真理在吃自己那份午饭的时候不染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
真理抬眼看了看她。
“你总算跟我说话了啊,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你还有一天就出去了,我也只剩两天。你出去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我拖延一天。”不染目光透露出强烈的渴望。
“你怎么现在又怕死了。说吧。为什么求我。”真理佯装生气,咬了口馒头。
“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想说。”不染没有道出原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
“诬陷你的人是不是贿赂了官府?”真理道。
不染又做了个招手的动作。“你来,我告诉你。”
真理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帮主想要除掉我。我已经被他怀疑好久了。现在牢里专门有人盯着我。你出去,让周围的百姓散掉,给他们些钱也行。别的事裴先生会告诉你的。”
真理愣了一下,“你说的帮主莫不是……盐……”
“嘘。”不染示意她噤声,推了她一把,让真理回到原来位置上歇着。
没想到这女子年纪轻轻和盐铁帮有关系。看样子惹上的事是挺大的了。真理琢磨了一回她刚刚说的,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你是个……好了我明白了。你放心,第一我会帮你拖延时间,第二我会救你脱身。”
“没关系。我不惜此命要做的只有这一件事,只要让我亲眼看到它完成,死亦无可惧。”不染道。
真理听着都觉得可怕起来了。不管是听到的故事还是亲眼见的事件里,这种不惜死的话一般只有男人才会说。
这个女子心中的怨魂真是伟大呢。
“你和裴先生什么关系?”真理想到他们均与旱莲有关,恐怕关系非同一般。
“不,没有关系。”不染笑笑。随后再问任何问题,不染总是敷衍回答;真理也觉得无趣,便悻悻作罢。看样子不染只在乎自己的计划,并不愿透露隐情。
大概这一切只有见到裴先生才有答案了。
这天黄昏的时候真理还在草堆里冥想,就听到门口有嘈杂声。一个牢头带着另一名清秀女犯过来扯锁,喊着不染:
“喂,戚阿染。过来了。”
不染从草堆里缓缓站起来,迈着稳重而庄严的脚步走到门口去。在真理看来这一串的动作简直就是闺秀出阁,哪里像是蓬头垢面的不染做出来的。
还有那牢头喊她戚阿染,那这名字应当是登记在册的大名了,她怎么又自称不染呢。真理一时不解。另外那名女犯正哭得梨花带雨,不染却全不动容。牢头听那女犯哭啼不止,怒道:“蠢货!赶紧去打扮了,再哭我明天断了你的粮!”真理再看不染时,她却对真理这边若隐若现地一笑。
唉。本来是多么好的青春年华啊。
真理坐起来,对着逐渐变暗的牢房出神。你真的不能想象一个闺秀气度的女子在这里煎熬那么久,更何况死刑已在前方等待。绝无希望,绝无希望的生活。一切的悲哀都在这数方的牢笼里,宛如旱泥一样将命运裹住。
真的不能想象。连亲身住在这里的真理也不能想象。太可怕了。她心里承受着什么?
真理和昨天一样吃完馒头就靠着栏杆等着了。今日不少女犯填饱肚子开始闲聊。对面那女犯见真理病怏怏地倚在木栏上干等,嘻道:“小丫头,那杀人犯对你怎样?”
真理歪了歪头:“还行吧。”
女犯故作惊恐道:“唉呦,小心点哪,她杀人可恐怖啦,”手作持器状,砉地一下挥过脸前,“这么一下削掉你整个脑袋,你死无全尸哩!”
真理睁眼道:“你知道她的案子?告诉我。”
那女犯上下打量了一下真理:“你是外面来的呀?她的事你都不知道……那姓戚的杀的还不是普通人,是以前一个大好官,叫沈梁清的;沈老爷半年前被人发现死在家里,头都被削掉了,真是惨不忍睹哩……喏,两个月前有人报了官说是这个姓戚的杀的。她房里有沈老爷家里的香炉。”
真理默而不语。
“总之呀,你小心着。这贱人指不定哪天拖你一起下地狱哩。”那女犯说完嘻嘻一笑,退了回去。
砍头狂魔哩,有意思。真理背朝着过道,吁出一口气来。
过了一两个时辰,过道里已是一片安静,女犯们都已睡了。真理也困得打盹。这时候转角终于有了声音。
还是昨天那两个狱卒,不过今日安分多了。不染两条腿几乎是在地上拖着,手上都是伤,指甲里流出血来。那两个狱卒将不染送回牢房便走了。真理扑过去一看,看得双目生疼——那些个玩弄不染的官商简直是丧心病狂,将不染十指尽上过竹签,指甲里血肉模糊。再看看不染脸上,只留着痛苦的表情,人早已昏死过去。
真理也毫无办法,只能从身上衣服撕下若干布条,帮她将伤口扎好。她焦急地坐在一旁,只等不染早点醒来。
不染大约是半顿饭的时间才醒的,一醒来就哭。真理还没有见她哭过:“你怎么样?”
不染伸手看了看十指,抬头道:“谢谢真理姑娘了。我没事,只是梦见父亲大人了。”说罢忽然又埋下头去只是呜咽,一字不吐。真理听她哭声,鼻子也酸酸的,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过道上的烛火有人来熄了,牢房小小的窗户里透过来一束清光。月亮已经在中天了呀,下半夜了。真理想。不染也早已停止了哭泣,面对着窗户坐在月辉之中。她还穿着宴会的衣服,虽然伤痕累累,脸上还有泪迹,却透露出一种哀艳之美。
“真理姑娘。麻烦给我扎对髽鬏吧。我好久没有扎过髽鬏了。”不染忽然说。
髽鬏啊?二十岁的人谁还扎黄毛丫头的发式呀……连真理都不扎了呢。
真理挪到她身后,坐在后脚跟上,帮不染解散了头发梳理。不染的头发的确是很好看呢……很多贵妇人都不见得能有这样光洁漂亮的头发。
“小时候父亲大人给我梳过。我想要这样去见他。”
原来不染的爹已经辞她而去了。真理一边盘起她的长发一边想。她将不染的头发盘齐,又撕下两条碎布扎上,不染简直能做二十岁的大娃娃。
不染回头看了看影子,笑道:“谢谢。”
真理却觉得心酸,没能回应。
还有两天啊,两天。这样鲜活的女子就要消失。
“快要死了,今天不想睡。就这样看看月亮也好啊。”
真理几乎要开口制止她,让她沉默,因为真理自己就快哭出来了。最后不染叹息着说:“真漂亮啊。”真理忽然哇的一下哭了起来,怎么忍也忍不住了。
就这样消亡,太可惜了。
“喂,你,”牢头开了锁,指着真理,“出去了。”
真理缓缓站起,走到栏外,回头和不染对视一眼。虽然一整夜没睡,不染的眼神却像窗外的晨曦一样清亮。
这眼神真理永远都不会忘的。那种眼神不属于一个即将接受死刑的人。
我要救你出来的。你是无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