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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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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6
金发少女冷淡而迅速地讲述了晕倒事件后,阿尔敏带来一瓶药粉。
阿尼姑且收下他的讨好,抱着不管有用没用,想起来就用用的原则试了试,貌似管用,也就没有把它跟厨余一起丢掉。
阿尔敏开始将自己的文件带进餐厅,对此阿尼没有太多意见。
她发现工作时的阿尔敏与平日不同,更加严肃,脸上没有太多笑容,总是嘴角绷紧。
他第一次在屋子里过夜时,主要活动就是读了五百页文件,喝掉三壶苦艾茶。
煮茶的人是阿尼,常年的军人生活让她习惯于迅速地切换“醒来”和“入睡”两种模式,小憩后再做些家事,对她来说反倒更符合一贯的作息规律。
与阿尔敏相处时间越长,阿尼便越觉得他是个双面性异常显著的人。
他的秉性到底是温柔善良、稳重可亲,亦或是猜忌冷淡、心机深沉,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清楚。
而金发少女决定姑且把这两个人都当做阿尔敏,简单明了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下午茶后,阿尼照常在收拾东西,阿尔敏则乖乖躲到客厅里,避免碍手碍脚。
“今天是雨节,”阿尔敏一边翻阅报纸,一边笑道,“晚上做点好吃的吧?我一定来。”
少女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阿尔敏读过报纸后,便提起沉重的皮质公文箱离开了,阿尼到客厅收拾略显凌乱的桌面。
地上滚落一个小纸团,纸质略显不同,她有些疑惑地打开,看到上面只有一行漂亮的小字:
“Make him kill me.”
阿尼抿了抿唇,又将它团起来丢进纸篓里。
金发青年走进办公室时,爱妮塔·费尔迪南开心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
阿尔敏温和地拍拍她的脑袋:“早上好,爱妮塔。”
爱妮塔做梦也不敢想自己会与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此亲近,对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开心了。
“阿诺德分队长,”她仰起略带红晕的俏丽面容,笑道,“今天是雨节,爸爸希望你能来家里做客。”
青年动作一顿,抱歉地笑道:“爱妮塔,对不起,今天我大概没有空。”
少女失望地嘟起嘴:“可是爸爸说,他帮你约了皮克斯司令……”
他目光一动:“在哪里?”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皮克斯司令家里,晚上7点。”
“……”阿尔敏沉默片刻,露出充分愉快的笑容,“好的。”
片刻沉默中,没有人读出他眼中的神情。
18
阿尼正在洗葡萄,这种晶莹剔透的紫色水果正是雨节的象征。
有个报童敲了敲门,递给她一张卡片。
卡片来自阿尔敏,上面写着:“抱歉,琐事缠身,希望下次能与你共进晚餐。”
她看了看,并没有感觉到过多恼怒,作为调查兵团的第一保姆,他“琐事缠身”才是理所应当。
阿尼把葡萄端出来放在桌上,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尝到酸甜微凉的果汁。
那味道让她想起许多,当水果不想如今这般普遍,还是贵重的美食之时,父亲也曾像这样,将家里的唯一一颗葡萄放进她的嘴里,露出慈爱的笑容。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她独自一人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托着腮望向一盘美丽的珍珠般的果实,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呐,爸爸,节日快乐。”
阿尔敏·阿诺德换下了军服,穿着一身挺拔的黑西装,走入费尔迪南家古老而辉煌的美丽别墅。
公爵亲自走过来迎接他,爽快的笑声从红棕色的蜷曲胡须中爆发出来:“阿诺德分队长,万分欢迎。”
阿尔敏快步走上前去,亦笑:“荣幸之至,希望不会打扰。”
爱妮塔在女仆与女宾的簇拥中走过来,一身鹅黄色的靓丽衣裙,羞涩地笑道:“欢迎你来,我等了好久啦……阿尔敏。”
愉快的小饼干和咖啡时间过后,阿尔敏和公爵一同走进里间,爱妮塔则依依不舍地被女伴们拉出去玩骰子游戏了。
“阿尔敏,”精神旺健的老人亲昵地拍着他的肩膀,“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希望今后费尔迪南家能有更多机会和你合作。”
阿尔敏谦恭地颔首:“那将是我的荣幸——如今的局势如此动荡,然而费尔迪南家族仍然欣欣向荣,对于您,我非常钦佩。”
公爵愉快地微笑起来:“——你的确很有一手,孩子。告诉我,你对于每个人,都能给予恰到好处的奉承么?”
忽略某个永远难以讨好的金发少女,青年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笑道:“我只是希望吸收任何有用的力量,为了我的军队和我的国家。”
老人显然对于他聪明而不乏诚实的回答十分满意:“那么我呢?你认为我对你有用吗?”
阿尔敏放下茶杯,想了想,忽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公爵大人,我绝非否认您出众的才华与家族的实力……不过我讨好您,的确另有原因。”
公爵忍不住开怀大笑,用力拍他的肩膀:“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和你谈话真是一件乐事,阿尔敏!”
精巧而时髦的小时钟显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公爵于是起身,邀请阿尔敏去随意转转,然后一同去拜访皮克斯。
阿尔敏有些伤脑筋地向公爵请求原谅,他需要换回军服,以显尊重,必须提早离开一阵。
离开前,公爵又好奇起来:
“孩子,对于那些无法吸收的力量,你准备怎么办?”
青年笑起来,英俊的面孔上显露出年轻人特有的乐观与朝气:
“总会有办法的,公爵大人。”
19
阿尔敏·阿诺德敲了敲门,抬起头看看城市中心的巨大时钟塔,六时半。
这是一座平淡无奇的灰色石砌房屋,镶着一扇浅棕色的橡木门,玻璃窗后是藏蓝色的布窗帘。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栋朴素干净的小房子里竟住着驻屯兵团的总司令。
皮克斯来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像往常一样醉醺醺,如同一个和气迷糊的邻家大叔。
阿尔敏微笑道:“皮克斯司令,我准时来了。”
皮克斯笑眯眯地向四周看看,晃着手里的酒瓶:“啊哈,欢迎。不过公爵怎么还没到?”
青年提着文件箱走进屋子,带上门,露出个礼貌的笑容:“他大概会晚几分钟到。”
“爱妮塔……你看,是红黑格子还是红蓝格子好?”
公爵送走阿尔敏后,开始在镶金边框的穿衣镜前研究起自己的打扮。
他跟皮克斯是多年好友,却不知为何,总是热衷于穿得整齐漂亮跑去见他,一点也不担心新衣服被熏得一身酒气。
爱妮塔总是因此笑话自己的父亲,偶尔还在他身上做点小恶作剧。
小心翼翼地检查自己,确认没有被搔乱脑后的头发,也没有被人在衣服后襟上剪一剪刀,公爵满意地乘上自己的马车。
四面灰色墙壁围成的客厅从未显得如此狭小,浅棕色的墙纸上迸溅开大片酒的深棕色痕迹,碎掉的酒瓶化作满地危险的玻璃碴子,散落在一地混乱的文件簿页中。
无数文件堆砌在桌面上,然后滑落下去,凌乱地摊在地面上。
皮克斯气定神闲地握着手中的枪,指向对面青年的头颅:“调查兵团的分队长,你不幸做了件傻事——我们一起做过一些好事,你却用自己的机密文件来威胁我?”
阿尔敏将双手举在耳际,露出歉意的真诚笑容:“司令,事到如今,不论是哪方,都不会再安于三分天下的局面,希望你能谅解,我只不过是在蛋糕分完之前追逐我应得的那份罢了。”
皮克斯笑了:“你的胃口太大,已经打破了平衡。”
金发的青年摇了摇头,“司令,你所说的‘平衡’,不过是留给调查兵团些许残渣。——然而时代不同了,我们做得最多,因此我们来决定‘平衡’。”
“哦?你想要多少?”
青年笑得认真又真诚:“全部。我要全部。”
皮克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简直快要岔气,然而拿枪的手却纹丝不动。
然后他直起腰来:“你很热情,才华横溢,只是想要的太多。”
门外响起了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响。
皮克斯耸了耸肩,“——阿隆索来了。你这次所做的一切将会成为你事业中的污点……我为你遗憾,年轻人。”
20
阿尔敏突然又露出某种迷人的微笑,和他进门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司令,我也深感遗憾——你总是以为每个人都是醉的,只有你保持清醒。”
公爵正准备敲门,却发现门锁自己打开了,其中掉下一块小小的橡胶。
他莫名其妙地走进去,被这一大团混乱给弄晕了,还目击了驻屯兵团司令用枪指着调查兵团分队长的局面。
两人一看到公爵走进来,便立刻偃旗息鼓,阿尔敏甚至微笑着说两人只是在开玩笑,向大松一口气的公爵走过去,开始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路过皮克斯时,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司令,你或许该检查一下我们兵团的文件,不是吗?”
皮克斯神情一冷,向地面上望去。
纸张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那些小小的签章全部是荆棘玫瑰的形状。
微笑着握住对方的手,阿尔敏附在他耳畔,轻笑一声:“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因为我爱好阅读。”
——你却连自己文件的颜色和质地都不熟悉呢,总司令先生。
公爵开心地看到两人亲切的密语,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阿尔敏温文尔雅的英俊面孔,而那上面洋溢着的和气与谦恭,让老人确信这场混乱不过是两个人玩得过了火。
阿尔敏转身向他走过来,带着某种奇特的迷人笑容。
皮克斯突然举起枪,瞄准青年的后心。
在公爵发出那声震惊的呼喊之前,一声巨响“砰”地在狭小的客厅中爆炸开来。
阿尔敏惊愕地回过头去,只见皮克斯司令的枪朝后走火,碎片迸进了他的脸颊与脖子,血肉模糊,在火药的硝烟雾气中显得异常可怖。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公爵痛呼一声,立刻冲上前去查看他的伤情,又回头向门外的仆从高喊:
“你们这群蠢蛋!快叫医生去!!”
阿尔敏呆呆地走出屋子,满脸错愕与惊慌,似乎还无法消化这些剧变。
然而,慢慢地,他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笑意。
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嗜血的笑容,是纯动物的神情出现在一个人的面孔之上,仿佛将一切都把玩于股掌之间的残忍。
不过是在最细微的地方动些手脚罢了,比如资料的签章,比如□□后膛。然而正是这些细微之处,才决定了谁是胜者,谁又是输家。
他的耳边响起敌人临死前的低喃,那是只有一个人听到的最终遗言:
“留你在这世上,可不是个好主意。”
他仰望晴朗的夜空,星光如同雨珠般轻盈地闪烁。
真是个非常漂亮的雨节啊,对不对,皮克斯司令?
我还是要在这魅力无穷的尘世中逗留一阵,所以只好将你的兵团提前送去三女神那里。
愿你永恒,阿门。
阿尼·利昂纳徳百无聊赖地嚼着葡萄,突然感觉心中一动,仿佛是某些事情即将发生的预感。
她昂头望向星空,窗棂将天穹分割成几块,深紫的颜色映入她若有所思的浅蓝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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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屯兵团的元老在最近几日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相继死亡。这件事形成了极其巨大的风波,甚至连懒问世事的阿尼·利昂纳徳都被各种各样的传闻洗脑了一遍,尤其是皮克斯司令充满戏剧性的死亡方式,更是被传得沸沸扬扬,事件的起末和过程都巨细无遗,简直令人身临其境。
阿尔敏走进房间时,阿尼背对着他,坐在桌旁:“你杀了皮克斯?”
青年一怔,笑容有片刻的凝固。少女的纤细背影不知为何令他感到不安。
“……你不知道吗?他的枪走火了。”
“……你不知道吗,你给了报童十个钱,让他分别给我和皮克斯司令送信。”
“哈,别傻了,这又能说明什么——”阿尔敏不自觉拔高了语调。
“报童说你与皮克斯司令约在六点半,然而费尔迪南公爵却说你们约在七点整;”
“你昨天处理工作留下的一角纸片与平日的那些,在颜色质地上完全不同,甚至写着‘Make him kill me’这样的话……”
她猛地站起身来,回过头来望着他,双眼中满是怒意:“你还需要我推理更多吗,阿尔敏?”
阿尔敏站在原地,笑容慢慢消失,变得毫无表情。
她慢慢抿住嘴唇,光泽浅淡的蓝瞳露出一丝悲戚:
“……巨人已经消失了,人类之间不需要更多屠戮。”
他的情绪突然爆发,一向温和的声音显得异常暴躁:
“别再冠冕堂皇了……人类生来就为了互相屠戮!‘故乡’人被墙内之人迫害追杀,你被迫成为间谍潜入军队,所谓的人类,究竟是多丑恶的生物,难道你还不够清楚吗?!”
金发少女僵立原地。
心脏深处的那些惨痛的记忆,仿佛已经永久地于时光的尘埃之中缄默无声,此刻却过分凶猛地翻滚而出,撞击出闷重的疼痛。
若是换做平时,阿尔敏早就止住语声去安抚她的情绪,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只是沉陷在怒气之中:
“还有那些明知巨人就是人类,却派遣我们不断屠杀它们的上层……我已经受够了!”
阿尼察觉到他的神情有异,“……阿尔敏?”
青年深吸一口气,按住额角,愤怒消褪,英俊的面孔上显露出深重的倦怠:
“……兵团内部出现妥协派了,不远的将来,新皇室也只会倚重尤米尔的属国。再这样下去,调查兵团迟早会被其他两个兵团消化掉。他们甚至提议要献出艾伦,去讨好那些旧势力。”
阿尼讶异地张大双眼。
——人们竟然想要处决艾伦?
在这世界上,明明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记忆中那个黑发翠眸的少年那样热爱人类,以至于到了过分的地步。
“那…你想怎么做?”她走上前去,注视着他湛蓝的双眼,“你会杀了艾伦吗?”
阿尔敏拧紧眉头,无奈地说:“该死的,当然不会!”
阿尼抿了抿浅色的嘴唇,声音极轻:
“……那么,阿尔敏,你杀人,是为了艾伦吗?”
青年一怔。
无数词藻语句近乎下意识般地在脑海中穿梭交织,精巧动人的,冠冕堂皇的,能够骗得他人也骗得自己。
那是他早已经实践过无数次的美妙谎言,然而,不知为何偏偏无法在她面前说出来。
简直……讽刺至极。
最终,他望向她,露出极细小的笑容,不知为何,那竟是非常小心翼翼的薄如蝉翅的笑意,仿佛即将破碎支离,露出中央脆弱的内核:
“……说什么傻话。”
“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理想……所以,当然只是为了我自己啊。”
“我啊,可不是艾伦那种为了别人拼命的笨蛋啊。”
金发的少女眯起眼,仿佛被刺痛。
多么黑暗,在这个男人明亮的背后。
令人痛恨的令人厌弃的令人鄙夷的却又令人熟悉的……这“罪”的颜色。
在长久的只能互闻鼻息的沉默中,她慢慢抬起手来,将白皙而纤小的手掌放在他的发顶,笨拙地抚摸了一下。
对于冷淡而疏离的少女来说,这个由米娜教给她的动作,是她唯一懂得的安慰别人的方法。
阿尔敏·阿诺德慢慢合上双眼,像个少年一般,感觉鼻子有些酸涩。
——这帮助他忽略了关于“那个问题”的短暂迟疑。
22
阿尼·利昂纳徳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如何平衡“好阿尔敏”和“坏阿尔敏”造成的巨大分歧,仍然是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过有一件事是她已经明显感觉到的——自从被凶了一次之后,两个阿尔敏都对她表现得更加没有防备了。
……除了“抖M”以外,简直没有任何其他评价了。
她发现,自己跟阿尔敏很难好好相处的重要原因,是他那铜墙铁壁般的防备心。
他在生活和战争中为自己披挂上一层又一层硬壳和伪装,那或许能够帮助他和一切人相处愉快,同时保护自己,却总是让她感到异常的不、愉、快。
她实际并不知道,青年在这栋屋子里已经足够的真实,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他更多的不真诚。
之所以总是揍他,大概也是试图短暂地打碎那些厚而重的面具。
少女坐在窗边,盯着身边明媚多姿的大丽菊,有点出神。
时至今日,她仍旧无法定义自己对阿尔敏的感情。
于她而言,他更像是一个家人般的存在,有时像兄长,但更多时候却更像弟弟。
——这家伙明明都这把年纪了,却让她产生这种错觉,实在是有点逗。
然而那种感觉却又与家人如此不同。
不同于父亲,不同于莱纳,也不同于贝尔托特。
凉且酸,却也并非全然没有甜味,像是夏天里融化在口中的冰凉的橘子硬糖。
在这段关系中,她完全不要求任何东西,除了真实。
从一出生开始,她便生活于谎言之中,然后她负责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把生活编成一张密密麻麻却又空空荡荡的网,借此保护那个一直向她说谎的父亲。
可是,大概是因为已经厌倦欺骗,她需要真实。
哪怕他悲伤,发怒,失去自己引以为傲的风度,哪怕他犯错,哪怕他选择成为和她一样的罪人,只要那是真实的他。
……因为,唯有那时候的阿尔敏,看起来才有一点像是真正的人类。
他褪下千锤百炼的得体笑颜后,露出了她从来没见过的脆弱面容。
——局势从来不是杀人的理由,然而听过他的倾诉以后,她却感觉自己已然气不大起来。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去原谅他,又或许她发现了两人之间的某种共同之处……这份“理解”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少女自己也无从得知。
人皆有罪。
可是即便如此,人也仍旧繁衍生息。
她所求无多,仅仅是希望能够自这冷酷的世界中,汲取一分没有欺骗的温度。
22
近几日不知为何,气温有些下降。
温度下降的直接后果就是阿尔敏在阿尼的屋子里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比这个长句更长,差不多要逼近少女的忍耐底线。
阿尼·利昂纳徳瞪着面前爬在沙发上读小说的男人,深感其无所事事所带来的不愉快。
然而那股懒劲儿简直令人震撼,她毫不怀疑,就算被一脚踹下沙发,他也会在地毯上打个滚以后继续赖着不动弹。
青年将她从地窟带回来后,身体留下某些后遗症,一旦天气稍冷,就会开始偏头痛加没干劲。
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前提,阿尼也没办法真的将他踢下沙发,只好随他的便。
无可奈何地去厨房煮茶,顺便凶巴巴地要他翻个身别压住新愈合的伤口,她自觉如同回到了故乡之时,屋子里常常有一个大男人和两个男孩子七扭八歪地睡在一起。
冷着脸却又并不显得生气,她煮好茶,想了想,把窗台上那瓶药粉拿起来看了看。
——反正是治头疼的,而且可以提味。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略显恶质,她倒了一点进去。
她把茶壶放在懒洋洋的某人身旁,习惯性睨他了一眼,开始走到窗口去浇花。
阿尔敏仗病得势,虽不知她为何能契合自己的习惯,但仍旧开心地享受手艺出色的苦艾茶,顺便继续读那本关于海底探险的幻想小说——那是墙破之后才兴起的一类小说,简称“漏洞百出”。不过他还是看得很开心就是了。
抬起头望向打理花草的阿尼,他觉得自己如同典型的只管买不管收的坏丈夫,不禁摸着鼻子嘀嘀咕咕地笑起来,心情更加愉快。
在断断续续的居家生活中,他察觉到自己有些喜欢上在这栋屋子里面的时光。
只要他开启某种最近发明出的“忘记一切”的开关,就真的能在这里忘记许多事情。
不必再想日益复杂的局势,暗流涌动的舆论;不必想旧皇族的怨恨,新皇室的猜忌,民众的无知与随意,三大兵团秋后算账的混乱情况,调查兵团被步步紧逼的现状与那群毫无紧张感的同事。
不必再想那好听的自由,与自由宣言掩盖下的丑陋现实;不必再想那荣耀的祖国,与祖国转动中无数肮脏的交易。
不必想人们的罪和自己的罪,人们的愚蠢和自己的愚蠢,人们的天真和自己的天真,以及即将为此付出的一切代价。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之中,他只专注于各种日常琐事,还有打理这些琐事的女孩。
金发少女的生活习性与言谈举止都像极了一只猫,有雪白光滑的闪光皮毛和一对美丽的蓝眼睛,优雅且保持整洁,在屋子里安静而灵巧地走来走去,身影于明丽的花朵中若隐若现。
不常说话,但舌头有细细倒刺,被惹毛时会毫不犹豫一爪子拍过来——呃,其实还蛮痛。
他将茶放回桌上,读完小说的最后一页。
在这个坑爹的故事中,要数结局最为坑爹,少年失去了和他一同探险的少女,在海底城堡倒塌的隆隆声响中,他拿起贵重的珍珠向浅海游去,丢下了少女的尸体。
阿尔敏郁卒地丢开书,呻吟一声倒回沙发。
然后,他突然地,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天崩地裂的头痛之中。
23
坐在床边,阿尼将一条凉凉的湿毛巾贴在青年滚烫的额头上,只觉这情形有点似曾相识。
——除了床上这位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起胡话以外。
从“我不要吃胡萝卜!”到“你个混蛋你就拿了珍珠跑了!”,阿尔敏·阿诺德真真切切地诠释了“仗病得势”四个字,趁着这时候,大概已经把这一辈子能说的全部蠢话都漏了出去。
“至少能让你在作战会议上没有蠢话可说。”
阿尼望着他的睡脸自言自语着,努力想对病情保持乐观的吐槽态度,然而摸了摸那火力全开的额头,她忍不住蹙起眉头,露出忧虑的神色。
她实在是对他这原因不明的高烧和头痛有些担心,于是买通了街上的小孩子,派遣他们去请个医生,却仍旧没有起效。
“——夫人,我束手无策,只有请您对他严加关照,或许会好转。”
临走前,医生一脸凝重地握了握阿尼的手,像这样嘱咐道。
阿尼抽回僵硬的手,没工夫计较称呼的严重错误,只觉得心中的焦虑一波高过一波。
“阿诺德夫人”将某病人硬拽起来写了张假条,又买通小孩子送去调查兵团,然后开始了病床前的无止尽的忙碌。
对于她来说,整日整夜地照料病人并非最难熬的事,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何时能醒来,才是最让她忧心的。
将水盆放在床头柜上,她揉揉眉心,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累过。
然后她盯着青年因高烧而泛红,但仍旧显得俊气可爱的脸,并未察觉自己的目光显得缓慢而专注。
——这家伙,正如希琪说过的那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非常聪明,以至于太过聪明;他带着人畜无害的脸去做卑鄙之事,笑眯眯地致人死地;他称量生命中一切新事物与旧事物,计算权衡着所谓“价值”直至榨取殆尽。
然而,即便如此……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划着水面,水滴发出细碎的声响。
即使如此,也醒来吧。
张开眼睛,那双和我颜色相同却又如此不同的眼睛。
在这样的世界里,每个生命都是罪人。
罪恶永恒,而生命易逝。
于是,最终跃然于她脑内的想法是:
该在那里的还是会该死地留下,一个也跑不了,她目前还是应该关注可能会溜走的那一半。
——反正她都已经亲身实践过“坏蛋死得晚”这条不变准则了。
不停给他擦汗和翻身后,她端起盆子,转身出门,准备换水顺便拿来(完全没效用的)退烧药。
阿尔敏·阿诺德在梦呓之间微微张开眼,在一片热气腾腾的晕眩之中,他看到娇小的少女端着水盆,侧影纤细,金发随意绾在脑后,又漏下几绺,遮盖住精致小巧的白皙脸庞。
一瞬间,她与他心底某个模糊而痛切的身影完全重合。
那是在遥远的遥远的时间的河流之中,近乎湮灭的一个幻梦。
那时候巨人和高墙还相安无事地存在,他还是体弱多病却又富于梦想的幼童,常常躺在床上望着母亲柔美的背影,深感幸福与心安。
他又记起自己醉酒的晚上,细碎的水的声响,和少女单薄的蝴蝶骨。
……这些足以击溃他一切防线的巧合。
随即他虚弱地合上双眼,然而过度的热气蒸腾带出了他眼角的水渍。
24
又是连续几日的操劳,阿尼·利昂纳徳只觉得身心疲倦,但是阿尔敏·阿诺德的病情却不见丝毫好转。
男人左背上那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新愈刀伤也有些发肿,看得她愈发蹙紧眉头。
真是搞不懂,“和让切磋了一下”就搞成这样子,且抛开分队长同学的弱鸡不说,这样不靠谱的小伙伴,以后绝不能让阿诺德小朋友和他一起玩耍。
斜阳渐沉,星月高悬,深夜来临,她收到了一封信,照常来自于街上的小孩子们。
擦了擦手,她拆开信封,感到一阵惊愕——这是一封写给“阿尼”,来自“艾伦”的信。
内容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主要是通知她,兵团批已经给阿尔敏无限制假期,而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会派去军队里的医生,处理完手头庞杂的事物后他会马上去探望,如果有任何金钱上的需要,请继续买通小孩子。
她折好信纸,好歹感到一丝安慰,至少还有一个人从精神上分担这件事——虽然她还是承担了一切体力活。
突然,从卧室里发出一声巨响,阿尼一惊,急忙转身,却打翻了窗台上的墨水瓶,大片殷红色的墨渍迸在青色的上衣和白色长裤上,显得十分刺目。
她用手抹了一下,蹙了蹙眉,还是决定先去看看阿尔敏的情况。
打开门时,蜷曲在地面上,抱住头痛苦呻吟的男人让她吃了一惊。
费力地将胡乱扭动的阿尔敏弄回床上,她感觉额头有点冒汗,头也开始晕起来。
她知道这正是昏倒和做噩梦的前兆,按着额角勉强站起来,想去拿那瓶药粉。
“阿尼……”
背后的男声让她停下脚步。谢天谢地,不幸万幸,他醒了?
青年顶着一头汗湿的凌乱金发,从床上支起身子来。
阿尼止不住地欣喜起来,却又察觉到他脸上的一丝古怪。
他明显还处在神志不清的迷惘之中,眼神无意识地缓慢游移,突然定格在她身上,打量着那些尚显潮湿的红色墨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那张英俊得有些秀气的面孔上,露出一种异常冷漠的表情,嘴角边挂着的微笑怪异得如同硬贴上去的面具,而双瞳冰冷至极。
明明在笑,却完全没有笑意。
那是某种不正常的残忍与狠厉,令人寒毛倒竖。
这样的脸孔和神情来得毫无征兆,阿尼错愕地站在原地。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尔敏……
突然,脑内剧痛。
她咬住唇低哼一声,倒退了一步。
垂眼看到身上和手上大片的鲜红颜色,疼痛更甚,如同浪潮般一波一波袭来,直延伸至四肢百骸。
视线中模糊还能看到青年正在张合的嘴唇。
她又一次回忆起苦艾茶那沁凉而令人晕眩的味道。
他说:
“阿尼,与我合作……”
“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她砰通一声坐倒在地,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努力抵抗眩晕的侵蚀。
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眼,隔着床头柜,她看到金发的青年又软下来,倒在床上。
25
她微微掀开眼睫,映入一片炫目的雪白。
全身虚软毫无力气,即便是呼吸,也从头顶痛到脚底。
她感觉自己正被两个人架起来拖着走,却连抬头看看是谁的气力都不剩,周身都是刺骨的冰寒,如同被湿冷的寒气浸透了骨髓。
“分队长,怎么处置她?”
——分队长?
阿尼用尽全力再次张开双眼,迷蒙地望过去。
果然是阿尔敏,他坐在众人的围绕之中,被人裹上厚厚的毯子。
……快把毛毯交出来。她在心里这样吐槽着,却无法忽视自己突然生出的轻松和安心。
男人熟悉而温暖的声音遥远地响起:“……地牢。”
她突然颤栗了一下,感觉自己开始在粘稠的黑暗中缓慢下沉,如同无可逃脱令人窒息的沼泽。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隐约的笑语从上方轰然砸下,她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声。
异常灰暗的光线中,慢慢浮现出围在身边的人影,她感觉自己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下是某种湿冷的红黑色液体。
抹了一下,放在脸前看看,漆黑的铁锈味扑鼻而来。
人们对地面上蜷曲成一团的少女指指点点,有的发出兴奋的窃笑,有的压抑不住鄙夷的咒骂,同时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
微微侧头避过冲脸踩过来的军靴,身上其他地方又被重击,她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嗅到血和新皮革混在一起的不愉快的味道。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了黑暗之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那是兵团的军徽,上面绣着半片灿烂雪白的自由之翼。
它们大小各异,伴随着士兵殴打的动作而微微抖动,如同一群漂亮的飞鸟。
她毫无征兆地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其他训练兵一起在森林的树影当中穿梭飞驰。
她看到大家背后刻画的黑白双剑随着肩胛的动作而抖动着,仿佛幻化成小小的羽翼。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冰冷的钢铁武器看起来也很美丽。
头脑开始因为疼痛而昏沉,记忆混沌了,自由之翼慢慢幻化成美丽的雪花,覆盖着故乡广袤无垠的美丽土地。
冰凉,安静,温柔。
突然有人推门而入,传来靴子敲击地板的声响。
本来消失的疼痛又再次出现,迅猛而凶狠,比刚刚更加真实,几乎捏碎她的心脏,几乎令她的每一根血管开始颤抖。
那是太熟悉的节奏和声音,熟悉到已经成为了某种习惯。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青年模糊的颀长身影,和那看不清表情的轮廓优美的面孔。
啊,多么荒诞——她这样想着,扯出一个绝望的笑容。
猛地张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柔和的橘黄色灯光。
窗外仍旧是静谧的夜,床上仍旧躺着昏睡不醒的青年。
摸了摸冰冷的汗湿面孔,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在笑。
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又昏迷过去,陷入噩梦……
不,是残酷的真实之中。
26
她大概是记起了一切。
一开始,是无数晕眩中的模糊形象;
后来,是自己被血液遮住视野的半片残缺画面,
最后只剩下一片隐隐发痛的漆黑,然而她仍旧倔强地张大双眼,感觉到阴冷空气和他的视线一起刺在脸上。
当时说过的话语已然模糊了,像是一挥手就四散而去的小小萤火。
留在脑海中的只剩下那些她曾以为是幻觉或梦呓的语句:
“阿尼,与我合作……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绝不会告诉你任何情报,阿尔敏。”
啊,如果真的只是无聊的幻梦,或者无聊的呓语,那就好了。
然而结论最终冰冷地横亘:
这的确是非常无聊的,没有任何意思,也没有任何意义的,真相。
啊,没错,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那个人根本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为了昔日伙伴的情谊、为了牺牲巨大的故乡、为了死去的莱纳和贝尔托特,善良地把她藏匿在自己的私宅之中,帮助她度过安稳无虞的余生。
他只是缓慢而耐心地步步为营,谋划着要攫取她的一切“价值”。
如果拷问没有用处,如果连钢刀也无法撬开她的齿关,没关系,就用药水洗掉她的记忆好了,从头来过,再接再厉。
这一次,用温柔的罗网把她包裹,用无懈可击的笑容把她囚禁,用予取予求和体贴入微将她掳获,拥抱着她,对她说“不论世间之人如何,只有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直到她再次被名为爱的甜美谎言侵肤蚀骨。
直到她再次昂起苍白的面孔接受一切的欺骗与利用。
呵,多么物尽其用啊,这个人——她突然觉得好笑——连她这样的残兵败卒也不肯轻易放过。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让他吃了那瓶药,这样精巧的故事,一定能够完美地延续到终结吧。
他所期待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呢?
明明自己所极力隐瞒,甚至不惜用冰晶封锁的全部秘密,都已经在时间流逝中浮现而出。
呐,阿尔敏……当你看向我时,看到了什么?
你想得到什么?你想要的,是怎样的“价值”?
她有些恍惚地撑着墙面站起身来,忽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僵坐而产生的刺痛,慢慢走近躺在床上自由自在发着高烧的男人。
他的脸孔因为高热而通红,发出炽热而干燥的喘息,孩子般无助地皱起英俊的脸来,湿透的金发一绺绺贴在脸侧。
金发的少女无声地凝望着他,咬紧没有血色的嘴唇,用前所未有的认真一遍一遍在脑海中描摹他的面容。
浅淡的蓝色瞳孔慢慢黯淡熄灭,余下苍蓝色的灰烬,仿佛已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然后她缓缓抬起纤细的,沾染了血迹般墨渍的双手,放在他滚烫的脖颈两侧。
男人突然张开双眼,神志不清的双眼游移了一阵,定在少女小小的面孔上。
他费力地伸出一只胳膊,握住她冰冷的手,露出个快乐的笑容。
他给予她的,是一个人所能展露出的最温柔的目光,融化了眼底所有的坚硬的冰冷,清澈而炽热,带着毫无保留的感激与爱意。
然后,仿佛因为过分努力了,他又疲倦地睡了过去。
那份残忍有多赤裸,那份柔情就有多赤裸。
那份冷酷有多刺骨,那份爱意就有多刺骨。
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感觉手背滚烫如同烧伤。
长而浓密的眼睫一抖,一滴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慢慢流下,如同在寒夜中落下露水的寂静花朵。
心脏剧烈跳动,她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蜿蜒而下,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像这样哭泣,仿佛是从心脏上沥出血来。
——啊,反正,从一开始,就只是……谎言。
27
第二天清晨,阿尔敏神清气爽地一骨碌下床,听到阿尼在厨房里做早饭的声音。
这无疑是一种令他非常愉快的动静,他甚至迫不及待要冲进厨房去亲她一口,哪怕下一秒就会被她一脚踢出去。
但是进了餐厅以后他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为对面坐着一个憔悴许多又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少女。
阿尔敏发现她身上多了一份难以形容的忧郁,不回答他的搭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机智地猜测自己一定是生病期间做了很多蠢事,又抬眼一瞅日历已经撕掉了九页,他对自己如此长时间的缠绵病榻感到惊讶。
阿尼·利昂纳徳机械地咀嚼着,手里攥着一张纸。
她将那瓶药送去地下街的黑医家里,医生只回复了一张字条:混乱记忆的精神类药品,副作用严重,慎服。
——呵,和自己猜想的一模一样啊……真无趣。
冰冷的手心冒着汗,浸湿了那张字条。
而阿尔敏·阿诺德只是小心翼翼又无法掩藏开心地一口一口咬着煎蛋。
早餐结束后,他穿戴好军服,轻快地迈着步子到了房门口,打开门,感觉到回暖了的和煦晨风吹拂在脸上,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探回身来,笑着对她喊了一声:
“阿尼,我走啦!”
少女坐在原处,望着餐盘里凉了的苹果派,双手垂在膝盖上。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露出修长洁白的颈项,奶金色的刘海遮住面颊,只露出形状优美的瘦削下颌。
餐厅有一扇很大很通透的窗子,明亮的晨光透过玻璃倾洒在她身上,看起来如同某种不真实的残像,下一秒就会从眼前消失。
她盯着自己盘子里皱巴巴的不再美味的水果派,灰蓝的眼瞳里一片死寂,空无一物。
她轻声地问:“阿尔敏,早饭好吃吗?”
男人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非常美味喔——再见,阿尼!”
门关上了。
少女仿佛还浸在冰冷的阳光里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
“嗯……”
“再见,阿尔敏。”
阿尔敏·阿诺德踏出房门时,既幸福又愧疚地想着:
老天,下次再来时我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
然而那是他最后一次踏入这间房子,自那以后,少女再也没有让他进来过。
28
面对着毫无先兆却又坚决无比的拒绝,阿尔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现在正是调查兵团对驻囤兵团乘胜追击的关键时刻,他那颗价值连城的脑袋里却天天考虑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结果是左思右想也得不出结论,完全无法专心于工作。
爱妮塔仍旧负责传令,艾伦·耶格尔为了防止她对阿尔敏的去向问东问西,聪明地派遣她去执行一个长途跋涉的传达,至少得在路上折腾一个月。
阿尔敏非常感谢挚友的体贴,要让他再对付另一个女孩,一定会烦到要死。
阿尼·利昂纳徳呆在这栋曾经让她觉得温馨的房子里,感觉如同囚禁。
她懒得打扫收拾,翻倒的墨水瓶和干涸板裂的红色污渍,冰凉的水盆和浸泡其中的毛巾,连他丢在茶几上的小说,也仍旧以原来的样子躺在原地,偶尔有风吹动书页。
唯一保持生机的是色彩斑斓的花朵,她只是不喜欢看到植物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枯萎。
然而在众多花枝中,她如同即将委顿的最脆弱的一朵。
日复一日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黑白交替,她没有立刻离开的唯一原因,只不过是在做一些准备,以免给艾伦和其他一些她不知晓的人们贸然增添麻烦。
阿尔敏最近也突然消失了踪影,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每天都带着各色礼物来到门口长久伫立,最终默默离开。
少女曾经透过窗口望向青年不安的认真的脸,还有他手中花样繁多的小玩意——鲜花、糖果、装着昂贵衣裙的缎带盒子、时兴的书籍或装饰品,甚至还在某天带来了一只满地撒欢的毛绒绒的小狗。
不得不承认,看到那只puppy的瞬间,她有种哑然失笑的感觉。
可是下一瞬间,那份轻松就被涌上心头的酸涩所取代。
——就算他做得再多再好,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不是吗?
——不论是哪个女孩子,大概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掳获吧……但是,再多的礼物,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
在阴暗牢笼中被人拷打侮辱的记忆再次翻滚而上,哪怕一切伤口都已经因为巨人之力而自我愈合,那些令人厌恶的感觉却永远不会消失。
每当这时,逃离这一切的愿望便不可抑制地愈演愈烈。然而,这个崭新的国家是如此脆弱,近日更显得波浪汹涌,她的一个举动,都可能会令调查兵团陷入困境。
果然,还是不能贸然行动呢。
下了这样的结论后,黑暗中闪闪发光的自由之翼突然在眼前闪现。
阿尼按了按眉心,甩掉那令人厌恶的幻影。
又到深夜,她坐在桌前发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细细地蹙起眉,猜想不会有其他人在这种时间来访。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子,为何……又来了?
她咬起嘴唇,决定不理。
直到次日黎明前夕,她把垃圾收成一包,打开房门,然后和面前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气温还很低,阿尔敏·阿诺德破破烂烂的军绿色披风和军靴上结了一层夜霜,身后的高头骏马立在原地,鬃毛上亦有霜色。
他笑了一笑,牵动了左颊上暗红色的伤口。
她冷冷地望着狼狈不堪伤痕遍体的男人,没有话语也没有动作,唯有脸色愈发苍白。
他双手递给她一个盒子,讨巧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阿尼木然地和他对视,长长的街道在晦暗的晨曦中沉默着,横亘在冰冷的雾气之中。
就在阿尼下定决心转身关门的一刹,他毫无预兆地倒下了,仿佛是一棵雾中之树拦腰折断。
偏头疼和伤口最终战胜了他,阿尔敏很没形象地当场晕倒,头枕在地面的石板上,眉头紧锁。
盒子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声。盒盖掉落,灰白色的尘土飘洒开来,覆盖其上的一层紫色花朵零零星星地散落其间。
少女的瞳孔骤然紧缩,她认出那是唯有故乡才能够生长的野草,会在温暖的时节短暂绽放,然后便悄无声息地凋零。
马蹄踢踏的轻微声响搅动街道上青色的雾气。
……那是,骨灰?
29
一个男人犯错之后,用她家人的骨灰来向女孩赔罪,简直是不可想象。
整个世界上,除了阿尼·利昂纳徳以外,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接受。
然而,正因为是阿尼·利昂纳徳,她再也无法无视这个男人,尽管她本来准备再也不看他一眼,还准备把他丢在马路上自生自灭。
她盯着床上昏睡的男人,不明白为何一个文官比士兵们还经常受伤和杀人,不明白为何他每次都要倒在自己房子里。
更不明白,为何此刻比起怨恨他欺骗自己,更怨恨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的样子。
就在她心乱如麻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墙壁外的某些异动。
她瞳子一缩,屏息凝神,仍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得益于自幼锤炼而成的敏锐感官与房间内的寂静,她感觉得到,是缺少善意的不速之客。
两个……不,三个人。
窗口一人,房顶两人……脚步很轻,想来并非等闲之徒。
在脑海中计算着,金发少女一瞬间便进入了战斗状态。
猛的一声爆响,烟尘碎瓦随着断裂的木头自上方炸裂开来,两道黑色影子从天而降,一左一右向她攻来。
阿尼双膝一弯,顺势自椅子上滑下,左臂格掉一把寒光闪闪的锋利匕首,躲开右边的攻击,猛挥右拳狠狠击向左边人小腹。
趁着他痛得弓腰,少女对准右边人的小腿毫不留情用尽全力地踢过去,但听得一断裂的脆响,对方便痛呼着歪了下去。
阿尼趁机挥肘击向他的脸,顺着惯性甩过腰来从他手中夺下武器,一个反手,只听“镪”的一声,恰好格住剩下那人向阿尔敏刺过去的匕首。
偷袭者看了看因为后脑撞在床头柜上面而晕倒的没了鼻子的同伴,看了看阿尔敏,又看了看对面娇小却异常灵巧强悍的年轻女孩,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脸上那副“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的表情,就被她一个旋踢兜头击昏。
嘛,这曾经把艾伦巨人脑袋踢飞的一脚,想来是非常痛的。
阿尼捡起地上的另一把匕首,舒了口气,望了望窗外仍旧不甚明晰的清晨。
然而,听觉范围内忽然失去了第三个袭击者的声响。
她神色一凛。
突然,身后男人声音沙哑地惊呼:“小心!!”
然后她感到自己被一个人奋力扑了出去,倒在地面上,那个人压在自己身上,胸膛上有故乡无名花朵的黯淡香气,混合着骤然弥漫开来的血锈味,不知为何竟令她的心脏疼痛不已。
视线被完全遮蔽,她却仍旧能够听到暗杀者再次发出致命一击,不禁惊慌起来:“阿尔敏……!”
金发的青年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借助她手中的匕首,以无比迅猛的速度刺向身后。
她听到血沫哽在喉咙中的的格格声响,钢铁掉落地面发出的尖锐声响,最后是扑通的倒下的声响。
直到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阿尔敏用手臂将自己费力地撑起来,有意地遮住身后的尸体,不愿让她受到惊吓。
尽管后背又添了一道淙淙流血的伤口,他仍旧忍不住露出由衷快乐的笑容。
啊,若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应当是种令人愉快的光荣。
青年认真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将她精致的面容映印在自己湛蓝色的瞳孔中:
“阿尼,我很想你,你最近还好吗?”
——她愿意见自己,一定是因为故乡人的骨灰与花朵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能够得到原谅实在是太好了。
金发的少女怔住,鼻息之间的花香与血腥味更加浓烈,令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然而她只是站起身来,从衣橱里拿出假发戴上,又找出绷带准备为他包扎伤口,从始至终一语不发,面孔上笼罩着一层隐约含有痛苦的木然。
那样的表情,令他本来欢欣雀跃的心脏慢慢冰冷下去。
那是无可转圜的冰冷。
他感觉到少女小小的白皙手掌冰凉地按在他赤裸的背骨上,指尖不小心掠过伤口边缘,有某种酸楚的抽痛。
啊——真是痛啊,痛得很。
他昂起头,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透过屋顶那个突兀的破洞,仰视缄默不语的一小块苍穹。
灰蓝与暗紫混融而成的暧昧色彩,残缺不算的半片灰暗月色,盘旋其间的星辰与冷风。
仿佛一个短暂的幻梦,仿佛一个荒诞的诅咒。
他只问了四个字:“你知道了?”
她也只回答了一个单音节:“嗯。”
而这就是全部了,是这幕荒诞剧的结局,如同乐曲进行一半时戛然而止的怪异噪声。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仍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少女的冰凉的纤细手指,她落在他背上的冰凉的细微呼吸,沉默而冰凉的暧昧黎明……
以及那一刻,慢慢泛起却又不可抵抗的名为绝望的情绪,是如何一寸一寸淹没了他的身体。
30
空荡荡的街道在模糊的晨曦中笔直地向前延伸,娇小的少女搀扶着受伤的青年,狼狈地向前走着。
与阿尔敏相伴多年的战马被袭击者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咽喉,他的立体机动装置也坏了个七七八八,他们只能步行向两个街区以外的调查兵团的补给站。
青年喘息着,双眸中的蓝色寒冷如刀,军绿的短披风下,有些褶皱了的明橙色军服上满是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三个暗杀者的。
阿尼只是使他们无力再反击,青年却在恢复了体力后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
两个人都各自沉默,唯有脚步声一下一下地震颤薄薄的晨雾,仿佛是如履薄冰地走向某个注定的不幸终末。
阿尼试图用思考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当前的现状。
她认识袭击者怀里的通行证,那是宪兵团执行特殊任务时携带的重要材料。
果然还是说出去了吧,希琪那家伙。
至于宪兵团这边……目标似乎是把两个人都除掉吗?
挑在这种容易产生骚动的暧昧的时间,大概并不是简单的“暗杀”吧。被人发现调查兵团的分队长和罪行累累的全民之敌死在一起……
呵,阿尔敏陷害驻囤兵团那一套,他们倒是学得挺快。
她在心中冷嘲一声,然而脑海中既然出现了那个名字,便顽固地亘在原处,每掠一眼,便感到心底颤动地疼痛一次。
——哪怕他就在身边,近在咫尺,却仍旧如此遥远,仿佛只是个用谎话堆砌出来的幻觉。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她曾以为的第一次——醒来时,就是在那间屋子里。
他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很大一捧艳丽的红玫瑰,看到她醒来便露出微笑,天空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弯成两个缺乏心机的弧。
然后他说:“欢迎你醒来,阿尼。我是阿尔敏。”
那时候的她怎么会料到,笑容和花朵都只是这幕戏剧中最无关紧要的道具。
那些跟花朵一起送来的卡片,她收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后来放在床边,偶尔会拿出来长久地注视。
那时候的她怎么会料到,温柔的关心不过是这出表演里最廉价而泛滥的台词。
他送给她的花最终会残败凋零,他送给她的家最终会破碎支离,他送给她的一切感动都像那盒漂亮却苍白的卡片,四散在一地的碎瓦残梁中间。
对于阿尔敏·阿诺德来说,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是荒谬的错位与脱节:头脑混乱之下,将她送进牢狱,令她受尽折磨,又因为一念之差,开始了这场漫长的无法预测结局的欺骗。
与她相处,他在不断地犯下错误。
不过只是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偏差,不过只是希望在她身边获得片刻的任性的遗忘。
不过只是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就多想她一点点。
谁知道,竟然会沉溺于自己的谎言中不可自拔;谁知道,竟然会被自己种下的毒物侵肌蚀骨;谁知道,竟然会放纵自己蒙上双眼不去看前路绝望,一心一意只顾注视少女单薄的侧影。
他流连于每一个安稳而平淡的细节,以为能够这样一点一点地将时光和记忆堆积起来,像是洁白而轻盈的飘雪,永永远远地将一切黑暗的过去掩埋其下。
然而,实在是太愚蠢了。
再美丽的白雪,融化之时也无法掩藏那些不堪的过去。
再怎么逃避思考,也无法隐藏已经被她发现的真实。
连“故乡”也不能再换得她展颜一笑,恐怕再也不会有被原谅的契机。
实在是,太愚蠢了。
……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青年突然将头靠在她过分单薄的肩膀上,喃喃自语般道:
“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那是痛苦而又充满悔意的恳求,是男人终于推导出她身上一切变化的来由后,唯一能做的无能为力的忏悔。
——不说请求原谅的话,只是,别离开啊,不要离开我。
她麻木地垂下长睫。
心脏还在跳动,却再也无法为她注入任何一丝热度。
比起愤怒的质询,悲哀的眼泪,甚至是仇恨的诅咒,她的沉默令他更加痛苦。
无言,是否意味着他再也没有被原谅的机会?
或许是真的后悔了吧?
——如果不曾相信他就好了。
——如果不曾欺骗她就好了。
啊,路竟然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