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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部 ...


  •   【第一部】

      01

      阿明·阿诺德做了一个梦。

      那时他站在某个地下隧道的入口,地下阴冷的空气如同某种危险野兽的呼吸,透过披风刺进他暗暗发汗的后襟。

      他对面逆光立着一个身形优美而纤小的少女,黯淡的金色头发仿佛融进光中。

      她垂下的长长的眼睫,如同在风暴中无能为力的蝴蝶,带着些微无望的颤抖。

      然而在那颤抖中若隐若现的幽深瞳孔,如同两颗冰冷燃烧的宝石,蓝得骄傲,蓝得决绝,蓝得令他心中发冷。

      少年感到自己激烈地想要表达,却听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过,总归是最后的挣扎与挽留。

      然而对面的女孩却笑了。

      那个笑容自她脸上极缓慢地凝聚,仿佛是某个悲哀的夜里的清冷月光,他望过去,连自己也战栗起来。

      他从未见过她笑。

      任他聪明绝顶,也绝想不到,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笑容,竟然惨淡至此。

      然后她抬起手来,这个动作预兆着某种不祥的结局。

      虽然对她而言,其实从没有其他的任何选择。

      她震撼大地的力量冲破一切阻碍,裹挟灼烈的狂风轰然而至,几乎将体型略显颀薄的金发少年冲倒。

      他最后终于自巨大的耳鸣声与风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竟是如此的虚幻与不实——

      “阿尼——!!”

      他的心情尚且深陷在绝望与痛苦之中,然而手中的刀却已出鞘。

      自那一刻起,温柔而感性的少年,学会了将自己的感情与行动割裂开来。

      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断裂。

      其实,自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崩塌损坏,齿轮错节。

      其实,自那一刻起,阿明·阿诺德被永久地改变。

      02

      阿明·阿诺德张开双眼。

      卧室的窗帘闭得很紧,房间里只有黑暗。

      沉静的夜雾漂浮在四周,空气沉稳得没有一丝波动。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眉心,只有一瞬间的呼吸紊乱。

      随即,那张俊美得甚至显得有些秀气的面容上,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平稳。

      他知道自己做梦了。

      然而梦对他而言并非某种温柔浪漫的象征,反倒是需要加以分析和推测的材料。

      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梦”这种预料之外的行动。即便是年少轻狂时每每挂在嘴边的高贵梦想,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也更像一幅险象环生的,大半还空白着的蓝图,需要他夙兴夜寐、劳心劳力。

      ——不过,梦到阿尼·利昂纳德,对他而言倒并不算意外。

      因为调查兵团内部最近一直在讨论:该如何处置这个已经顽固沉睡了九年的俘虏。

      急于处置阿尼,是由于新王希斯托利亚·雷斯登基后,并未如当初约定的那样扶持调查兵团,反而满口“中立”作壁上观;

      而旧皇族势力并未善罢甘休,宪兵团更是对支持新王得势的调查兵团心有惴惴,两方于是一拍即合,使得国家平和的外表下暗流汹涌。

      没有了新王实质性上的支持,又与旧王族矛盾重重,调查兵团在一片繁荣的表象下岌岌可危。

      三笠·阿克曼提出将阿尼·利昂纳德消灭,以换取保皇派的好感,达成各势力间的短暂平衡。

      让·基尔希斯坦对于她的提议迟疑地表现了支持,而阿明·阿诺德,虽然认为这样做略显无谋,然而却不得不同意,这已经是当前的最佳方案。

      事情本来该就此尘埃落定——至少对于阿明·阿诺德这个早已习惯丢弃东西的男人来说。

      对于他来说,这个决定唯一令他不甚满意的地方,大概也就是“不够划算”。

      然而调查兵团新晋团长艾伦·耶格尔对这一提案表示了激烈的反对:

      “故乡人也曾与我们并肩作战——旧皇族的阴谋已经使得他们全军覆没,阿尼是唯一的生者,我们不能如此忘恩负义!”

      黑发翠瞳的男人在会议上数次发怒,将圆桌拍得砰砰直响;而他天生的口才与气势,也使得本来就有些摇摆不定的让·基尔希斯坦改投阵营。讨论最后无果而终。

      阿明·阿诺德看着挚友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孔,只觉得额角发痛。

      这个人的天真、纯净与坚持,一直为金发青年由衷喜爱,然而偶尔——比如此刻——却看起来像是理想主义者的无谓顽固。

      幼年时总是充当着保护者的友人,如今在阿明看来,更像是一个认真做梦的诚挚孩子,他们二人的位置不知不觉中便调换了。

      艾伦·耶格尔替代了年幼体弱的金发男孩,专心致志地梦想着自由与完满,而阿尔敏·阿诺德倒成了站在一旁提醒明枪、挡下暗箭的忧虑重重者。

      阿尔敏·阿诺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而童年的回忆仍旧使他觉得甜美和愉快。

      他那俊俏得令诸多女兵偷看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口中仿佛是抱怨般地喃喃道:

      “老天——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03

      拗不过艾伦的坚决,阿明只好暂时放弃最轻松简便的方法,然而这并非意味着他的退让——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寻找更“划算”的方法的契机。

      阿明的体质与战斗能力在调查兵团中都并非拔尖,却能成为104期中第一个升上官职、并且将分队长位置稳坐至今的人,这当然绝非是他运气太好的缘故。

      那怪物般的头脑固然使他备受倚重,然而那冷静甚至冷酷的心,更使他令人敬畏。

      韩吉·佐耶评价他“完全是埃尔文再世”,口气既是赞赏,又另有些复杂的情绪。

      现如今的调查兵团虽看似顺风顺水,新兵充裕,斗志昂扬,但这其中到底花费了多少的苦心维持,恐怕只有前任团长艾尔文和现分队长阿明清楚。

      艾尔文·史密斯最终因为手臂的残疾以及疲弱的神经而卸下帅位,临走前,面对自己悉心栽培的金发青年,他只说了两句话:

      “你要继续向前走。”

      “不要中断对女巨人的研究。”

      ——没错,即便为了面前和背后的一切敌人而焦头烂额,阿明·阿诺德仍旧在自己少得可怜的私人时间中,进行着对女巨人以及她的故乡的探查。

      故乡人为了墙壁人所付出的惨重牺牲,除了调查兵团高层的沉重叹息外,再没有换来更多东西。

      四年前,旧王族惧怕他们与调查兵团联手,因而暗地里从故乡内部做了手脚。

      本就丧失大半兵力的故乡人进行了错误而惨烈的内斗,又在猿巨人趁虚而入偷袭罗丝之壁时仓促应战,最终全部倒在战场之上,无一人生还。

      然而权衡与抉择之下,调查兵团抹去了这场战争中与故乡有关的一切事实。

      这个决策,是由上一代调查兵团领导层制定的。而阿明·阿诺德是参与这次会议的唯一一个新人。

      他固然为了故乡的悲剧性的命运而扼腕叹息,甚至流下眼泪,可是那过度冷静和理性的头脑却仍旧高速运转。

      自故乡的废墟与不尽的冰冷白骨中,他发现了某种事物。——准确地说,是某种可能性。

      那个可能性,虽然渺茫,甚至有些疯狂,但是一旦成真,不论是在战争时期,还是在未来的和平年代中,对于人类整体来说都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于是他开始一个人默默地进行研究,甚至不惜冒着风险偷偷潜入宪兵团的禁地与壁教的书库,只为获得一星半点的资料。

      而他的同期,阿尼·利昻纳德,唯一一个还存在于世的故乡之人,也毫无疑问地引发了他的极大兴趣。

      那是一种冰冷的兴趣,来自于科学家面对研究物的欲望。

      那苍白而洁净的额头,额头下矜持的缄默双睫,还有她周身晶莹剔透坚硬无比的晶矿,都长久而不可磨灭地刻印在他的湛蓝眼中。

      而此时此刻,在对她断断续续进行了四年研究后,在为好友所阻碍,而不得不去尝试自己的疯狂愿景时,金发的青年来了,他静静地站立在一语不发的少女面前。

      潮湿的地牢里一片阴暗,唯有一侧墙壁跳跃着一点昏黄灯火。

      火光映照在青年俊秀而表情莫测的面容上,使他形状好看的眼角处染上一丝阴晴不定的孤独。

      一只手轻轻抚上随灯火一同闪烁光泽的冰晶,那动作可以称得上温柔;然后他笑了一笑,用一种微妙的柔情邀请道:

      “呐……阿尼,醒过来吧。”

      四壁沉寂。

      04

      想要破坏晶矿,最简单的方法是利用秘密工业都市的巨大熔炉,那里的灼热高温超出人类的想象,具有最大的成功几率。

      然而没有任何筹码的调查兵团,应该以什么姿态去跟旧王族商洽呢?即便他阿明·阿诺德厚得起这个脸皮,这世界上也终究多的是无法依靠脸皮办到的事情。

      幸好在已被收复的玛利亚之壁内传来了好消息——开垦者发现了一处新地窟,不知为何,里面尽是冰雪,其寒冷竟使得两位先遣者冻死在里面。

      “如果不能用高温…或许可以依靠严寒。”

      他喃喃一句,随即将调查书拍在案上,当机立断决定出发前去那个未知的新地窟。

      带领着一队人马,缓缓走出一道又一道墙壁大门时,青年忍不住昂头望着巨大而古老的耸立石门。

      微微斑驳的沉默的砖石铸造起沉默的高墙,高墙内屹立着至今仍不明身份的沉默巨人,高墙外是云气浮动的灰色的沉默天空。

      无言的世界中,包裹着喧闹的欢笑的哭泣的生而复死周而复始的名为“人类”的生物。

      ——即使到了今天,这三道城墙,仍旧未能被拆除。

      这是旧王权迂腐可笑的权威的象征,这是禁锢人类自由的鸟笼,每个有志于广阔天地的调查兵,都对它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然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它象征着安全,哪怕那意味着渐渐的腐朽与破败。

      外在的牢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内心扎了根的樊篱。

      而那一无是处的旧王族竟然也因此保住了几分翻盘的资本,他们大势已去,然而人民对那与墙壁相关连的神秘而高贵的血统,仍旧保留着一些天然的敬仰与服从。

      ——可是,为了保证社会的稳定,他们偏偏不能将这些墙随便破坏,只能在暗处进行着无比谨慎的博弈。

      调查兵团个个是战场上的勇士,却并非政局中的好手。

      人说不破不立……然而破之后的“立”,才是最让人头疼的部分啊——

      “阿诺德分队长,已经到了!”

      突然,下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阿明·阿诺德揉了揉眉心,以一个温笑回应,举头望向地窟的入口。

      入口处的地面上结着一层冰霜,马蹄在上面不安分地踢踏,向里看去亦是一片炫目的雪白,即使只是站立在洞口,也能感觉到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

      调查兵团的众人都下马换装,尽量穿得严实保暖,并佩戴上以瓦斯罐改装的发热装置。

      即便如此,诸人也不敢长久停留在洞窟深处,几名士兵迅速地将冰晶以及其中的女孩放置其中,接着就立刻退出,唯有阿明和寥寥数人还站立得较近。

      经过了一阵难熬的等待后,冰晶在温度极低的酷寒中开始龟裂,像是一块缓缓破碎的剔透水晶,微微闪烁的光芒,映照在满目晶亮的窟壁上,如同水中的粼粼波光。

      金发少女仍旧年轻的精致面孔在不断增加的碎痕中若隐若现,带着某种无法名状的寂静之美。

      站在远处的金发青年因为寒气而眯起的双眼中,露出兴奋的光彩。

      05

      ——啊,那该死的,可恶的石头,终于裂开了。

      不论是多么坚硬的矿物,也抵不过这样的严寒。

      阿尔敏微笑起来,无法自控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砭骨的冷气扎得他脸部的皮肤剧烈刺痛,然而他的心中却满怀胜者的喜悦。

      这是完成他野望的重要一步,也是能够从各方围剿中保全调查兵团的最大筹码。

      他一定要去看看阿尼·利昂纳德,那是只属于他的战利品。

      ——他要第一个看到她,并且,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触碰。

      他自一地的破碎光芒中将她挽在怀里,拿出装着艾伦血液的玻璃瓶,将里面的猩红液体灌入她苍白的嘴唇中。

      青年的动作轻而灵巧,如同鸟儿的飞羽,俊美的面容在闪烁的微光中,袒露出某种极致的温柔。

      细小的剔透碎块簌簌洒落,落在地上发出清冷的碎响。

      流散开来的晶屑如同堆积一地的明亮落雪,而少女是在雪中埋藏过久的精致雕塑。浅金色发丝下是比雪更加白皙透明的面孔,肩颈的线条流畅纤细令人心折,血液顺着瘦削的下颌淌过洁白颈项,为她的冷漠沉静增添了一抹无法言喻的艳丽。

      阿尔敏·阿诺德默默注视着她,心中蓦然涌起的情绪,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识。

      科学家的实验品是冰冷的晶矿,以及其中被物化、被日夜计量着“价值”的冰雪美人……却并非是眼前即将苏醒的活生生的少女。

      她的苏醒似乎将会为他带来些什么,那些他早已决心抛弃却日夜如影随形的东西。

      阿尼·利昂纳德缓缓打开了浓密的眼睫,没有焦距地望着他。

      那仿佛与世隔离的一对浅蓝眼瞳,竟现出寂寞而幽深的色泽,如同两泓静默的潭水。

      青年不知为何竟发起抖来,在令人窒息的寒冷中,他终于堵窒了呼吸。

      十数年前的回忆不能自控地浮起又坠落,那个疏离淡漠的少女,永远掩映在每个画面的角落,却真真实实地刺痛他的眼膜。

      而此刻躺在他臂弯中的这个女孩,与那时毫无分别。

      那么他自己呢?

      ——阿尔敏·阿诺德,他如今又变成了一个怎样的……

      “……”

      少女虚弱地望着他,嚅嗫着嘴唇。

      尽管她根本什么也没有说,这个动作仍然令他立刻回过神来,悚然一惊。

      他将她抱在怀里站起身来,缓慢地向外走去,这时才觉得全身上下都麻木脱力,每块骨头都碎掉了一般。

      迎上来的诸多下属试图将女孩从他怀里接过,却被他暴躁地推开,然而这么一推,反倒带得他自己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医疗兵迅速地冲过来帮他急救。年轻的女兵抖抖索索得比他更甚,一边展开毯子裹在他身上一边哭。

      阿尔敏乏力地抬手,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另一边的下属终于瞅准机会将阿尼·利昂纳德从他怀里夺出来。

      怀里一空,他突然再也支持不住,瘫靠在墙壁上。知觉甫一恢复,“冷”这个感觉便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了他的一切思考与感官。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问: “……分队长!现在怎么处置她?”

      他竭尽全力张开眼,望向那已经非常渺远的声音的来源。

      昏迷的少女被两个兵士架着,缚上了铁链。她那过分精致,以至于显出易碎的面孔与嘴唇,令他心脏疼痛。

      然而这疼痛令他心惊。

      于是,在完全地坠入彻骨冰冷的黑暗之前,他说出了一个地名。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那是他一开始就掘好的墓穴,最终又怀抱着永久的痛楚与甜蜜,亲自将自己埋葬。

      06

      对于阿尼·利昻纳德来说,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她在这所房屋中,透过窗子注视日升月落,树影婆娑,已经有近一个月了。

      下午温度最适宜的时刻,就在院子里训练格斗术。

      庭院很小,一角拉起晾衣绳,其余部分都被一棵生气葱茏的苹果树所荫蔽。阳光透过树桠和丛簇绿叶,细碎地落在少女恬然的面孔上。

      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未免有些单调,然而她天生淡泊,并不热衷于繁华热闹,在这里倒也落个清静。

      ——更何况……她的故乡已经破落凋亡,不必说父亲、贝特和莱纳,就连同宗也没有一个幸免。

      墙内人终究是墙内人,巨人之患已经平息了数年,他们仍旧在为了毫无意义的权力和财富而明争暗斗。赫里斯塔即位,于是尤弥尔也拉扯着自己的家国卷进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政治斗争之中。

      ……真是,无趣。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蹙起的眉心凝结化不去的忧郁。

      突然,门咔挞一响,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这自然瞒不过耳力过人的少女,她挑了挑眉,轻捷地走过去,贴墙立在院门的一侧。

      阿尔敏·阿诺德手里握着一捧浅蓝碎紫的风信子,偷偷摸摸地穿过客厅,向庭院走去——他知道阿尼习惯在下午练习格斗术。

      这时候的调查兵团分队长,全然没了那股风度翩翩、张弛有度的迷人气质,看起来宛如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想要用笨拙的紧张去讨好自己心仪的女孩。

      他感叹着自己这没来由的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虎虎生风地,一个迅猛有力的扫腿自下方飒然而来。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跳开,身经百战的脑神经立刻指挥身体摆出守备姿势。那架势比起前些年已经强了不少,可惜他忘记自己左手还拿着缎带花束。

      攻击者又快又准地反扭他的右臂,膝盖一沉,腰上发力,轻轻巧巧地就将男人啪地翻倒在地。

      金发青年四脚朝天地躺着,无奈地笑了一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保持着自己温良的好脾气,冲着对方举起手中的清新花朵: “阿尼,下午好。”

      阿尼·利昂纳德抱着手臂,垂眼望他。

      她的面孔虽然是一贯的冷丽,但那对光彩浅淡的剔透瞳子却并不显得冷漠。

      顿了一顿,她才接过男人的礼物,抿了抿唇:“……下午好,阿尔敏。”随即转身,走进了室内。

      阿尔敏·阿诺德站起身来,拍拍土,一边跟了过去,一边向她寒暄着,脸上的笑容十分温煦。

      客厅内的陈设与家具以原木色系为主,并不奢华,反而显得雅致与清爽,体现出布置者克制的优秀品味,唯一色彩斑斓的,便是各色各样的花朵。

      各种桌柜上都摆放着别致的花瓶,矢车菊、铃兰、金鱼姬草、百合、桔梗,甚至是价值不菲的突厥蔷薇,都生意盎然地在这里绽放着。

      显见,照顾花朵的,一定是个心地细致温和的人。

      送花者当然也只有一人,就是跟在少女背后的那个英俊青年。

      ——至于他随花束附赠的卡片,以及上面字迹优美的赠语,都被少女全不在意地丢进了某个盒子里。

      07

      阿尼·利昂纳德不太擅长对付阿尔敏·阿诺德。

      他赠以他的花束,他的卡片,他的每日必至的到访,他的风度合宜的笑容……而她则每每报之以淡淡的颔首或者一个没什么力道的过肩摔。

      她并非将他的善意弃如蔽履,她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她只是……不擅长应对这种没头没脑的示好。她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所以干脆就把下意识露出的冷脸坚持到底。

      更何况……她也不明白。

      ——她不明白,这个自少年时就坦露出惊人的头脑与决断,永远保持冷静的男人,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对已然毫无用处的她关怀备至。

      抬头望向天空,她不禁觉得有些苦恼。说实话她对他没有什么深究的兴趣,但是云絮浮动后的蔚蓝苍穹,仍旧让她不自觉地注目。

      那温和却又不能预测的蓝,正如……那个男人的眼睛一般。

      与此同时,恰巧也在仰望天空的金发的青年,被身后的兵士唤住:“阿诺德分队长!”

      阿尔敏回过神,勒住马缰,回头望见一个金色头发的陌生女孩有些气喘地跑了过来,身上穿着挺刮漂亮的调查兵团的新军服。

      还好有这身制度警醒,不然他或许会将这个新下属当成刚刚浮现在脑袋里的另一个相同发色的少女。

      她有点紧张地立定,用力行了个军礼,大声报告道:

      “分队长,驻囤兵团送来了今天下午酒宴的请柬——是皮克斯司令亲手写的。”

      沉吟片刻,他接过纸封,莫名地感觉到这层牛皮纸下藏着的邀请有些烫手,又有些森冷。

      驻囤兵团和调查兵团之间的暗通款曲,是自艾尔文在任的时期就开始了的。

      两方固然可以称得上是“一拍即合”,但也只有像艾伦那样的天真傻瓜才会把这四个字念做“志同道合”。

      他们当初一起互开空头支票的时候还算和睦,不过如今已经到了既是兑现又是清算的多事之秋……他可不会活泼可爱地相信皮克斯只是想灌自己两杯。

      事实上正处于各方围剿中的调查兵团,对玫瑰军来说,应当是最好拆吃入腹的美食吧?

      ——那只老狐狸……不知道又在拨什么算盘。

      他按下心头的数种思绪和眼中的一丝阴晦,转瞬又变回秀气又文雅的人畜无害脸,然后对着传令兵温文一笑:

      “谢谢你,辛苦了。那么有劳你转告耶格尔团长,今天的例会我不参加了。”

      语毕,他轻一拍马,调转辔头,俊秀的黑色坐骑打了个响鼻,不疾不徐地向席那之壁的入口走去。

      08

      阿尔敏·阿诺德醉了,醉得厉害,连上马也得别人扶着。

      皮克斯抱着手臂,也在一边眯着迷蒙的醉眼,拎着手中剔透酒液晃晃荡荡的酒瓶,笑声含混着语声:“小年轻的分队长,艾尔文钦点的接班人,后生可畏,哈哈哈哈……”

      金发的青年就晕晕乎乎地跟着笑起来,脸上红得像在煮虾子,分不清是因为惯有的赧然,还是因为少见的晕酒。

      他费力地跨上马,马蹄踢踏两下,身下的骏马便通人性般朝着出城的方向缓慢又稳妥地走了起来,而执辔之人还不忘回过头去,大着舌头冲光头的和蔼老头儿喊着:

      “一切……还是要、要您多担待,驻囤兵团实力雄厚,您也还老当…益壮呐——”

      两人愉快的爽朗笑声,和宴厅里隐约传出的悠扬的管弦合奏乐混杂一起,氤氲起一派热气腾腾的亲密氛围,遮掩住他们各自眼睛深处的一抹阴郁冻结的寒气。

      蹄声嘚嘚,渐渐将马背上的人带离那片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此时已经夜深,四周安静,宽阔的大道上没有行人。

      月光洒落在两侧的青石砖阶和黑铁栅围上,显出一丝冷寂。

      他有时会想,自己为何会这样迫切地需要权力,但最终没有答案。

      放弃了权力的埃尔文团长也没有不幸,不在乎权力的艾伦更是逍遥自在。然而他却无法不去争夺权力,因为没有人能比他看得更清楚,丧失权力的调查兵团,将会面临怎样悲惨的结局。

      所以他才忍耐屈辱,才玩弄心计,宁肯委曲求全,宁肯下跪道歉,甚至恭恭敬敬地将背弃伙伴的希斯托利亚·雷斯称作王上,将口蜜腹剑的其他将领称作前辈。

      夜风拂过年轻男人的剧烈发热的脸,任由坐骑将自己带去随便哪里,他波光粼粼的俊秀双眼似是清醒又似是迷醉,与生硬的青色月轮相互映衬。

      脸颊和眉眼还带着些许柔和的少年轮廓的男人,孤身一人在黑夜中缓慢地前行,唯有蹄声作陪。像是某种结局的隐晦象征。

      但此刻的他没功夫思考这些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他有些茫然的视线中缓缓浮现出一幢亮着灯光的屋子。

      在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漆黑街道上,唯有这一星光芒,暖黄色,如同故意要在那里刺痛他的双眼。

      如同又一个隐晦的象征。

      已经是就寝的时间了,奶金色头发的少女燃着灯,坐在镜前,将脑后的清爽发髻解开,慢慢地梳着。

      镜面上映照出一张冷丽的宁静面孔,微抿的浅色嘴唇带着某种倔强的矜持。

      突然,自门口传来凌乱的撬锁声,她瞳子一缩,立刻放下发梳,攥紧拳头,沉息屏气地向玄关处走去。

      到了门口,让人烦躁的磕磕碰碰的金属碰撞声还不消停。

      她蹙起眉,刷地拧开房门,正准备往那不识好歹的夜贼的脸上好好招呼一拳,却怔住了。

      一身酒气、满脸通红的阿尔敏·阿诺德手里拿着房门的钥匙,愣愣地呆看她,好一阵后突然嘿嘿地乐起来。

      自认为再也无所畏惧的少女,生生被眼前这幅诡异的景象整得毛骨悚然。

      这家伙……喝得这么凶,钥匙都对不准锁孔,还半夜来闯空门?

      对面的青年持续傻乐,自由自在地跟她大眼瞪小眼,他身后的高头骏马则站在原地悠然地打着响鼻。

      就在她忍无可忍地开始思索将调查兵团的中流砥柱踢成残废对当前□□势的影响时,阿尔敏·阿诺德突然用手指挠了挠脸颊,英俊的面容带着困惑,含糊不清地说:

      “你好……请问我到家了吗?”

      对着这种智商下线的白痴话,她下意识就想回敬“并不蠢货快滚回你家去”,但不知为何偏偏开不了口,竟然难得地呐呐起来。

      青年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失望,孩子气地嘟起嘴喃喃着:“找了很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吧……”

      然后他弯起眼讨巧地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能把你的家借给我住一下吗?就一下。”

      房间内的灯光跋涉至玄关处时,已经显得微弱,若有若无地映照在少女的白色睡裙上。

      她用浓密睫毛下的颜色浅淡的眼瞳,默默注视着对面英俊的年轻男人。

      他失去了一切优秀武装的面孔上显露出某种依稀熟悉的东西,或许是对这个世界残留的几分天真和温柔。

      看着他智商拙计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微微扯起嘴角。

      那笑容如同来自于她心底轻轻颤动的雾气,在这个夜中意外地凝结,是一滴转瞬即逝的清凉露水,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明亮与幽澈。

      ——我哪有什么家。

      我也,没有家了。

      最终她伸出手去搀扶他:

      “……白痴,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进来吧。”

      09

      他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少女秀气的背影。

      阿尼·利昂纳德在床边,背对着他在洗毛巾。高高绾起的金色的发,耳廓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绒绒的光,细长的白皙颈项,颈子微左处落着一点小小的黑痣。

      细碎的水滴落下的声响,和她睡裙布料勾勒出的单薄的蝴蝶骨。

      本来应当是非常恬静的令人心安的画面,却在青年的蓝眸中掀起意味难明的幽深波澜。

      没有人看得出现在在他的心脏深处,旋起的是怎样的风暴。

      先是惊愕、思索、了然和苦恼,随即,怀念和伤痛掺杂出的柔情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感情混杂在一起,令他一贯温和到有些淡漠的双眼泛着幽光,如同灼灼燃烧。

      阿尼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晕了俩小时还一脸天真无辜的男人,眯起愠怒的双眸:“醒了?”

      语声冷淡,面色更是不善,两只手却还是将微凉的沁水毛巾轻轻搭在他头上。

      阿尔敏乖乖感受着额头上的舒服凉意,却仍是被她瞪得不自觉向棉被里缩了一缩,露出讨饶的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不是喝醉酒以后跑来打扰你了?对不起。”

      少女冷着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将膝上的水盆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接着回过头瞪他:“下不为例,再来,我就让你残在门口。”

      他哈哈苦笑赶忙称是,又用力点头,以示决心。

      房间随即归复沉静,素来寡言的女孩又微微抿起了浅色的嘴唇,精致的面容与这片刻宁静融合,相得益彰。

      “真是漂亮呢……”感觉到她的视线移到自己这边,阿尔敏注视着不远处桌上的雪白铃兰,为花朵的温婉姿态与柔嫩清新而赞叹,“那是我一周前送来的吧?你照顾得真好。”

      她顿了一顿,才回答:“……是很漂亮。不过不要总是送来,麻烦死了。”

      “好吧,”阿明认真地张大眼睛一脸苦恼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讨你开心呢?”

      “……”挑了挑眉,她觉得自己神经隐隐作痛,“不需要。”

      从那微妙的“……”里充分地体会到少女的别扭与害羞,他忍不住又弯起嘴角。

      阿诺德分队长对自己笑得有多欠扁并无自觉,然而阿尼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拳头更是发痒。

      睨了那张俊美而欠揍的脸,她抿了抿嘴唇决定不要浪费力气,便也转过视线去凝视着恬然开放的花朵,顺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他笑一笑,语气平淡地答道:“接手了现在这个烂摊子,哪一样都得会一点。”

      她蹙了蹙眉,“……还真是无趣啊,所谓的政治游戏。”

      他笑了:“啊,没错……不过,像我这么弱的家伙,也只适合玩这样的游戏啊。”

      莫名地对他的语气感到不爽,她突然站起身来。

      被她这一起身吓了一跳,阿尔敏不懂,自己圆滑老到的待人接物,怎么总就不招这个女孩喜欢……

      她闷闷地道:

      “我去看看你的马,晚安。”

      独自躺在床上的青年笑眯眯地目送她出门。

      门被轻轻带上,他的笑容隐去了。

      窗外的黑夜浓重而冰冷,半轮残月泛着寂寞的青,水瓶中的清香花朵没有声响地默默伫立。

      10

      第二天正午时分,有来客敲门。

      阿尼从厨房走过去打开门锁,抬起头,金色发丝在颊边一动,然后翻一个白眼熟练地抛到对面人的脸上。

      阿尔敏·阿诺德熟练地接过白眼攻击,人畜无害地笑哈哈:“昨晚在你家打扰,东西忘在这里啦,抱歉抱歉。”

      少女神情一顿,身子侧了侧,算是让他进来,一边回身向里走,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忘了什么?我去拿。”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本来跟在她屁股后头的阿尔敏,连忙小孩子似的大步绕到她前面,回头冲她笑笑,贼也似地溜到客房去了。

      她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仿佛在思索什么,最终还是眯了眯蓝色的眸子,向厨房走去了。

      她带着厚厚的鹅黄色棉手套,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香味浓郁的奶油蘑菇浓汤端出厨房时,不出意外地看到大名鼎鼎的调查兵团分队长霸占了餐桌的一边,正托着腮苦盯对面外表诱人的苹果派,一脸天人交战的神情。

      “啊,阿尼,东西我找到了,”他抬起头来继续露出好看的笑,“然后看到你在做饭,不知不觉就坐下了……”

      嗯哼。——阿尼睨了他一眼,在心里发出了这个音节词。

      然后她丢给他一套碗碟:“自己盛。”

      他机灵地点着头,顺带将她的碗也盛满,端端正正放在椅子前,像是乖巧的小学生。

      两个人面对面,没有什么谈话地安静吃饭。

      阿尔敏偶尔抬起眼睛偷瞄她,对面的少女抿着嘴唇小口咀嚼,垂着蜷曲浓密的长睫,连吃饭喝汤这类家常琐碎,也显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疏离。

      “喂。”

      正在偷看的青年被她这个冷不丁的单音节吓了一跳,啪地坐正,就差行个心脏礼:“有、有……!”

      阿尼挑了挑眉:“你昨晚其实没有掉东西吧?”——因为我已经整理过客房了。

      阿尔敏一脸诡计被拆穿的尴尬,赧然道:“呃……是的。”心中忐忑,不知道依着她奇异的脾性,接下来要怎样发难。

      “哦。”谁知她竟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吃饭去了。

      “呃?”这回轮到他单音节了。

      她细细蹙起眉头,用总是漂浮着隐约雾气的蓝色眼瞳瞟了他一眼:“……不吃走人。”

      他一惊,赶紧低下头埋在碗里喝汤,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里面的新鲜蘑菇。

      然后他很突然地想起,以前在军队里时,金发蓝瞳的少女便是出了名的不爱吃菌类。

      喜欢吃蘑菇的,貌似是那个叫阿尔敏·阿诺德的训练兵。

      11

      阿尼·利昂纳德打小就负责家里的厨事,不知不觉就擅长起来。在训练兵团里,她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

      她并非因为喜好美食才练就好厨艺,只不过别人都推给她做,她也就无所谓地站在那里搅汤锅,谁知端上桌味道却奇好,叫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口腹之欲着实是她难以理解的一种渴求,这直接导致她难以理解频繁来屋子里面蹭饭的某个人的心态。

      身为调查兵团的分队长,阿尔敏·阿诺德理应属于红得发紫忙得要死的猝亡病高发人群,自从“酒后闹事”和“寻找失物”事件以后,他却开始三天两头往人家独居女孩的屋子里跑,每每踩着饭点推门而入,积极主动摆碗放筷,最后笑盈盈地坐在餐桌边大快朵颐。

      还好他保持住自己良好的风度,常常发起恰到好处的闲聊,不然早就被金发少女一脚打出门去医院吃自助。

      每当一餐完毕,阿尼在厨房洗碗碟的时候,便听到青年起身离开。

      他的脚步声总是不疾不徐,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她一些治安或天气的无谓话题。

      阿尼把手泡在水里,也不回应,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不紧不慢,却又透过窗子看到他出门后匆忙地上马执辔绝尘而去,心中不禁一动。

      她知道,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时间比黄金或盐都要贵重得多。

      而他一直抽出时间来吃饭,也并非只是馋虫作祟。

      ——但正是这里让她感觉苦恼。

      当他还是少年,甚至孩子的时候,便练就了那身近乎残忍的狠厉。

      亲身体验过后,她便很难再接受他这份过于突然的好意。

      她回头望一眼桌上那瓶粉山茶,是美丽而昂贵的新品种,又低下头去瞧着自己浸在水里的白皙双手,抿起浅色的薄薄嘴唇,精致漂亮的面孔上,那份迷惑又多了一点。

      ——对于阿尔敏来说,自己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收拾好厨房,她一边解开围裙,一边望向窗外,却被某个身影吸引了目光。

      虽然身材高挑了不少,留成了灰色的长卷发,但是那张漂亮面孔上的不恭与桀骜,还有那总是弯弯的带讽刺的双眸……

      金发少女动作顿住,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暴露身份,或许也会给庇护自己的阿尔敏带来危险,立刻矫健地向暗处闪去。

      但就在她躲入死角的前一刻,那名为希琪·霍库斯的少女——或者,女人,转过头来,看到了阿尼·利昂纳德的脸,一贯的笑嘻嘻的神情顿时僵住。

      阿尼躲在墙面背后,沉息屏气,压住一掠而过的惊惶,决定了对策:如果那家伙走过来,就先擒住她,然后再从长计议。

      挂钟摆动的单调咔咔声回荡在死寂的屋子里,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没有人过来。

      确定了安全,她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谨慎而迅速地回到卧房。

      ——那个女人,仍旧穿着宪兵团的制服呢。

      这样想着,金发少女的面色冷了下去。

      12

      爱妮塔·费尔迪南推门而入时,见到一个美貌惊人的东洋少女骑坐在阿诺德分队长身上。

      金发青年颇为狼狈地平平躺在地上,上身被迫离地,只因黑发过腰的少女正扯着他的衬衣领子。

      她坐在他腰间,一脸冷淡却依旧不减美丽,鼻梁高挺,皮肤白皙,长长黑发直垂到腰间,配上一对浅淡生辉的蓝色瞳眸,简直如同精致的洋娃娃一般。

      两个人正紧张万分地对峙,被门响声惊得一抖,一齐刷地回过头,两对颜色略微有异的蓝眼睛死死盯住全身僵硬石化的新兵。

      爱妮塔努力地试图操纵失控的面部肌肉,六神无主地转动着藏蓝色的眼瞳,紧张得连腿都哆嗦起来,在心里暗暗叫苦:

      不敲门简直是万恶之源,爱妮塔不作死就不会死你懂不懂啦!

      ——不过……老天,这女孩真是漂亮……

      最终还是阿尔敏·阿诺德握住黑发少女的腰一把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然后一跃而起恢复温文尔雅的微笑,向自己的新下属打个招呼,机智无比地开始收拾局面。

      嗯,不愧是最擅长解决烂摊子的调查兵团分队长。

      新兵忍不住好奇地望了望那黑发蓝瞳的陌生少女:“分队长,那是……”

      阿尔敏不动声色地侧身一步挡住她的视线,亮出招牌笑容:“爱妮塔,她是我们的一个秘密线人,能请你不要对其他人说吗?”

      直到被连哄带骗送出门外,爱妮塔依旧充满幸福地沉浸在阿尔敏帅气可靠又带些可爱劲儿的笑容里,晕晕乎乎地走远了。

      清冷的声线响起:“——那是你的兵?”

      松了一口气,阿尔敏连忙转身对付身后这位大小姐:“啊,没错,她是这届新来的,现在是传令使。”

      嗯了一声算作回答,阿尼·利昂纳德很不自在地按了按头皮——假发沉得她脑袋生疼。

      片刻生硬的沉默后,她续了一句:“你准备什么时候安排我离开?”

      阿尔敏眸子一动,随即微微叹气:“我不会送你走的,其他地方更加危险。”

      阿尼抿抿唇,突然起身,黑色长发泛出漂亮的波光:“那我自己走。”

      青年抬起手想要劝阻,却见她迅速向窗户——她来时的入口处——走去,一点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急了,大步冲过去攥住她的手腕向回扯:“你不能走!既然已经被宪兵团发现,外面有多少埋伏暗杀?被抓住了绝不会被处决,你只会过得生不如死!留下来,我会保护你!”

      她只觉腕骨隐隐作痛,本能地厌恶“保护”这样的说辞,回过头来冷冷瞪他:“——阿尔敏,你应该见识过的。我懂得杀人。”

      怒气不知为何一下子涨起,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恶狠狠地瞪回她去:“——杀人……?!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少女昂起头望他眉心深深的褶皱,冷冷哼笑一声,心脏某处泛起的苦涩延伸至喉咙。

      不过是个千夫所指的丑陋罪人罢了,还奢望什么呢,阿尼·利昂纳德——

      倔强地张开薄薄的嘴唇:“杀——唔……!”

      她震惊地张大双眼,浅淡蓝瞳中倒映出放大到有些变形的青年的英俊面孔。

      她猛力挣扎着想要逃离,男人却更加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脑,动作不复平时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抗衡之间,漆黑的假发无声滑落,散开少女的一头柔软的及肩金发。

      陷入窒息的瞬间,少女的眼前闪烁过无数模糊思绪,片刻之后又归于沉寂,只剩下某种酸而甜却又充满痛楚的感受。

      他终于撬开她的牙关,她尝到他嘴唇上的苦艾茶的味道。

      沁凉的苦慢慢渗进她的口腔与鼻息之间,令她感到些微的眩晕。

      窗口投射进薄而冰凉的阳光。

      在她意识过来之前,这个名为“吻”的动作,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13

      这个吻终结于青年的一声痛哼。

      百般挣扎而不得的少女,在全身瘫软之前狠狠给了他一脚,对准某个非常糟糕的部位。

      男人战栗着弓下身去,她敏捷地跳开,却又止不住头晕目眩,只好站在原地定神。

      阿尼·利昂纳德用手背遮住嘴唇,没发现自己满面酡红,只是专心致志地死瞪着惨兮兮的阿尔敏·阿诺德,如果眼神能杀人那对面这货已然被千刀万剐。

      “呃……”勉强忽略一下剧痛,阿尔敏组织着语言,“总之……阿尼,就算你离开,对我来说还是会有很大的麻烦啊……至少在我想出对策之前先回去吧,不要一意孤行……”

      她点点头,即刻又后悔,却无法违背自己的承诺,只好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青年虚弱地扶着墙直起身来,想到自己恐怕要断子绝孙,不禁苦笑起来。

      然而脑海中一掠而过的冷丽脸孔,又令他眸色一沉。

      曾经也见到过吧,在阴暗而冰冷的空气中,她抬起头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来没有改变吗?还真是令人厌恶的倔强表情啊……阿尼。

      “沙”的一声细小响动,令他猛地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屋子里空空荡荡,窗户打开了,风吹起窗帘。

      ……喂喂,跑得也太快了吧。他简直扶额。

      不过他倒是不再担心,相信她一定会回去屋子里等待消息。

      实际上她要是不回去才糟糕呢,阿尔敏摸了摸鼻子笑起来:那个吻该怎么跟这位大小姐解释啊。

      ……啊啊,该怎么解释呢,阿尔敏·阿诺德?

      笑容一层一层从脸上剥褪,眼中的阴翳一层一层加深,他的面孔陷入某种无声的冷漠。

      金发的青年伫立在窗边,俊美的面孔无可挑剔,甚至透出一份阴柔的美丽。

      他颀长而优美的身影一半笼罩在阳光之中,一半被阴晦的暗影所覆盖,被冻结于长久的沉默之中。

      突然有人敲门,清脆的女声响起:“阿诺德分队长?”

      男人抬起头,望向门口,沉稳地说:“进来吧。”

      在数幢房屋重叠出的阴影之中,阿尼·利昂纳德一边用手背抹嘴,一边有些郁卒地缓慢向来时找到的地方挪动。

      调查兵团如今人丁众多,能够翻越进出而又不被发现的空隙,只有后墙处的那颗高大橡树。

      猫一般敏捷地攀上茂密的树顶,她正准备跃下,却从树冠丛丛簇簇的缝隙之中瞄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阿尔敏和……艾伦?艾伦·耶格尔?

      她透过阳光与阴影交错斑驳而成的前幕,有些发愣地注视着那个黑发绿眸,身材高大的男人。

      既熟悉又陌生……真是莫名其妙的感觉。

      两人站在宽阔的石砖铺成的院子里,艾伦·耶格尔时而开朗地笑,时而深攒眉头,与阿尔敏的短短几句谈话就转变了许多神色,看起来十分有趣。

      ——还真是表情丰富啊。

      她默默地在心中为许久不见的故人留下不太厚道的评语,一贯疏离的面孔上却不自觉流露出几丝温和。

      艾伦挥挥手与阿尔敏道别,阿尼也准备离开。

      突然,一个高挑漂亮的金发女孩向独身一人的阿尔敏跑了过来。

      两个人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金发青年露出些微诧异的神色,然后女孩向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红红的脸上满是娇俏天真的羞涩。

      男人顿了一顿,侧过脸去,在她白皙的面孔上啄了一下。

      女孩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实在是非常可爱。

      树影斑斑驳驳地落在躲藏其中的女孩的面孔上,隐匿了那张非常美丽的面容。

      能看清的,唯有那透明得几近苍白的修长颈项。

      14

      阿尼·利昂纳德张开双眼,所见之处却仍是无尽的漆黑。

      耳边有流水的淙淙声响,足底冰凉,她发现自己站立在一条河流之中。

      遥远某处隐约露出细碎的光芒,她不可自抑地迈动双脚,逆着水流艰难地向那里走去。

      河流的尽头是被数十条锁链捆缚的娇小少女,她的手腕还不及铁链粗,金发垂在肩头,赤裸的身体没有一丝血色,如同琢磨过的冰凉石头。

      突然,她抬起小小的头颅,用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直直地望向对面的少女。那张美丽的脸上有许多的伤口,血液却已经干涸。

      她用尽全力盯着自己的正前方,然而眸子很空洞,大概已经失明。

      那伤痕累累的面孔上露出了某种非常倔强的神色,仿佛直面死神挥下的刀镰也不会动摇半分。

      她翕动着雪白的嘴唇,然而却虚弱得只剩气声。

      “我绝不会告诉你……”

      “阿……”

      阿尼努力盯着对面的自己,然而黑雾渐渐浓重,遮盖住被囚禁的少女的身影。

      她焦急地想要冲过去,猛地伸出手去——

      “——啊!”

      希琪·霍库斯被昏睡少女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生生打翻,不禁嗷了一声。

      她非常震惊地爬起来,蹬蹬蹬倒退三步,摆出防卫姿势,盯着倒在地板上的少女。

      希琪最近一直潜伏在这栋屋子附近,本以为阿尼失踪以后就再不会回来,谁知今天下午却又看到她穿着那身非常惹眼的COSPLAY回到了这里,一进门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屋子里。

      她跟进来以后,仅仅出于好奇想凑过去看看,就立马被揍了个耳光。

      这家伙简直深不可测……希琪摸摸脸,这么想着,勾出个笑容,露出一股与生俱来的漂亮的痞气。

      这边厢的阿尼慢慢张开双眼,抬头一看到敌人,瞳孔紧缩,迅疾地跃起,一脚扫上去,配合双手的格挡和制控,眨眼间功夫就将灰色头发的美貌女人擒住咽喉压在地上。

      面对着那对锋利如刃的浅蓝眼瞳,希琪却是满不在意的笑眯眯,高举双手以示投降:

      “呐呐,阿尼小妹妹,我可不是宪兵□□来的,我们坐下慢慢谈好不好?”

      阿尼无视那显然是用来挑衅的称呼,有些狐疑地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慢慢松开手。

      谁知希琪立刻发力跳起,躲到门后头,冲着恼怒的少女笑得开怀:

      “骗——你的~我可不再久留啦,你现在没有乔装打扮,上街务必小心小心喔~”

      阿尼瞪着对面得了便宜卖乖的女人,用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应对那万年不变的无赖劲儿。

      希琪很是满意自己的无赖,大摇大摆地转身欲走,突然回过头来:“阿尼小妹妹~”

      阿尼冷冷看着她欠扁的笑容,脚下暗暗发力,准备时机一到就再把她抓住。

      “我呢~的确还没有跟上面上报遇到你的事情,不过……我只是兵团养的一条狗,一切都说不准啦~”

      阿尼抿唇,眼光一动。

      “但是有一件事是说得准的,”灰发女人笑得曼妙,“阿尔敏·阿诺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防他一点喔,阿尼妹妹~”

      金发少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跟过去,唯有神色仍旧疏离冷淡。

      15

      阿尼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晕倒,后来数日,阿尔敏也不再前来蹭饭。

      不过,希琪那天所说的话似乎并无虚假,没有宪兵团的人上门找事,城里的风闻也依旧风平浪静。

      她稍微安下心来,心中觉得阿尔敏的确考虑周全,如果贸然离开,反倒会弄巧成拙。

      想起那个金发青年,她呼吸一窒,慢慢停住手里的打蛋器,盯着一碗橙黄透亮的蛋液发起呆来。

      无数不甚明晰的片段在脑海中起起落落。

      一束系缎带的浅蓝碎紫的风信子,一叠浅乳色的卡片;

      收拾碗筷时叮叮当当的响声,赔笑时微微下坠的眉梢;

      颜色稍深的金发,靴子敲击木地板的声音;

      下雨天时裹挟而入的潮湿水汽,晴朗午后小憩时露出一脸孩子气的松垮;

      还有一个吻……

      和另一个吻。

      她不自觉地细细蹙起眉头,眼中露出苦恼。

      这并非是她所曾经体会过的任何一种感情,她甚至不能将之命名,只觉得它拥挤而令人窒息。

      唯一能明确认定的想法就是——

      如果再见到他,必须要揍他一顿。

      擅自为青年安上一顿没来由的揍——反正也常常这样做——她感觉心情稍稍微好了一点,于是继续做饭。

      宽阔整洁的广大庭院中,阿尔敏·阿诺德坐在皇家装潢的凉亭里,莫名感觉后背发冷,但他仍然保持着和善谦恭的笑容,与对面一位蓄有胡须的魁伟老人侃侃而谈。

      阿隆索·费尔迪南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却仍旧保持着旺盛的精神,他统领着全国最有影响力的古老家族之一,却总是平易近人,与诸多上层人物私交甚笃;与阿尔敏的交谈中,他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是一位颇有亲和力的老式贵族。

      他望向花园里身着明丽衣裙,俯身与宠物嬉戏的爱妮塔·费尔迪南,面容上充满了对独生幼女的慈爱与宠溺:“阿诺德分队长,感谢你对爱拉的关照,她常对我提起你。”

      阿尔敏微笑颔首:“爱妮塔在兵团里和大家相处得很融洽,她很优秀。”

      公爵略带玩味地看着他,突然道:“——那么,阿诺德分队长,个人意见上,你认为爱妮塔怎么样?”

      青年眯了眯眼,望向远处的少女:“……很漂亮。”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站在阳光下时,金色的头发如同融化其中,显得更加娇小。”

      公爵有些惊讶地看看自己高挑玉立的女儿,又看看一脸认真的青年,欣悦地大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娇小,不过我感觉不错。——啊,是下午茶的时间了,请务必留下,爱拉让我如此请求。”

      “不胜荣幸,”阿尔敏礼貌地笑着,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歪了歪头,如同没有半丝城府的少年般地自言自语,“不过,我倒是在考虑与皮克斯司令叙叙旧……”

      公爵笑起来:“那实在是太巧了,皮克斯最近也与我谈起你。”

      青年瞳孔一缩,随即若无其事地跟着笑道:“那太好了,若有时间,我可以陪您二位打发闲暇。”

      头发花白的老人愉快地点点头,两人于是一同起身向内室走去。

      用一个面颊吻换来了与费尔迪南家族结交的机会,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阿尔敏一边微笑着这样想到,一边却垂下眸去,脑海中一瞬间闪现出身形融化于午后阳光中的娇小少女。

      被窗格分隔开来的阳光温暖如金,她沐浴其中,缓慢地熬着一锅蘑菇奶油浓汤,动作中流露出某种独特的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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