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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部 ...

  •   【第三部】

      31

      爱妮塔·费尔迪南将马栓在门口,一个人坐在补给站里。

      这个驿点的守夜兵也不知溜去哪里偷懒,让她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呜,还怪冷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根蜡烛点燃,粘在面前的桌上,托着腮看烛火跳动,权当自娱自乐。

      有两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以为是早晨值班的同僚,开心地抬起头,正准备抱怨两句。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她日夜思念的阿诺德分队长,还有那个十分貌美的秘密线人,她不禁激动地从椅子上蹦起来:

      “阿阿阿尔敏!”

      男人看到她独自一个坐在补给站里,神情一变:“其他人呢?”

      爱妮塔被他可怕的表情吓得一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道:“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了……”

      阿尔敏忍不住在心底咒骂一句,这些新兵早就把紧急事项要则还给理论课教师了吗?

      搀扶着他的少女却感觉背后发冷。

      三人之中,只有她从小就接受着将感官与身体机能磨练至极限的严酷锻炼,因此,也只有她一个人感觉得到,在这个有限的空间中,埋伏了至少十个以上训练有素的专业士兵。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悄悄拔出了藏在腰后的一双匕首。

      ——宪兵团这次是来真的吗……看来是不得不再次杀人了啊。

      决心已定,她对身边的男人低声道:“有埋伏,注意左后方!”话音未落,便猛地一跃而出,将一把匕首向右方射出。

      一个黑影应声而倒,然而更多的暗杀者飞速掠下,向他们发动攻击。其中一人恰巧挡在阿尼面前,在少女前胸上结结实实的划了一刀。

      她咬咬牙,受伤处冒出嘶嘶的烟雾,开始愈合。对方显然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她趁机钻入攻击者的近身处,迅速而精准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阿尔敏亦拔出立体机动装置上的双刀,咬紧牙关全力抵抗,一回头,看到爱妮塔·费尔迪南还愣在原地,怒道:“爱妮塔,还不快跑!”

      和平时期入伍,又向来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他一吼,吓得哇哇大哭,瘫坐在原地尖叫起来:“阿尔敏!救我!!阿尔敏!阿尔敏!”

      阿尼无奈之下,只好勉强抽身而出,一面回头抵挡攻击,一面拉起她的胳膊,将哭哭啼啼的女孩拽着跑了出来。

      本想让她逃走,眼角余光却扫到她身上佩戴的立体机动装置,突然问:“你是传令兵吧?”

      爱妮塔带着哭腔应道:“是!”

      阿尼望了望渐渐不支的阿尔敏,语气严厉地道:“你们应该学过运送伤员,我要你现在立刻带他离开,不要相信艾伦以外的任何人,能不能做到?”

      仿佛是被她的冷静所感染,爱妮塔肃了肃神情,大声回答:“能!”

      阿尼点点头,再次闪进包围圈中,在兵戈相击的铿锵声响中喊道:“阿尔敏,快走!”

      男人咬了咬牙,一把拔出卡在敌人胸膛中的钢刀,面孔上顿时溅满了血迹:“……阿尼,我不会抛下你!”

      她蹙起眉,忽然怒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骗子!”

      他动作一僵,露出非常受伤的神情,但却顽固地不肯移动脚步。

      阿尼简直气得要命,就在这无法可想之际,爱妮塔突然笨拙又惊险地抢进了刀光剑影之中,在阿尔敏的腰上狠狠给了一拳。

      有阿尼掩护着,爱妮塔终于将晕过去的青年连拖带拽地带出围攻。

      阿尼在心中赞许着她虽然鲁莽却瑕不掩瑜的勇敢,全力对付剩下的一两个敌人。

      然而她的伤口愈合得越来越慢。结果最后一个袭击者时,少女被枪击中了左腿,就此血流如注,不再恢复。

      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失血过多的晕眩,全身的疼痛一下子爆发开来,她呻吟一声,跪倒在地。

      手中的刀松脱开来,掉在地面上。

      她借由艾伦血液而恢复的巨人之力终于消失殆尽,伤口不再自我愈合。

      32

      对于她来说无比漫长的缠斗,实际上只经过了十数分钟。

      骤然寂静下来的街道显得有些阴森,两侧排列整齐的房屋无声矗立。

      由于最近时常发生的暗杀和械斗事件,居民们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即使方才那样大规模的打斗早就将所有人惊醒,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敢走出来看看。

      她仍然没有力气站起来,就那样疲倦地倒在原地,脑海里掠过很多事物。

      故乡的清风溪流与漫天飘扬的雪花。

      贝特打破城墙时令天空都燃烧起来的血腥气味。

      米娜的黑色长发和总是含笑的酒窝。

      在黑斯托斯区被众人围剿追杀时的混乱场景。

      父亲的训导和最后时刻那绝望的拥抱、虚无的承诺。

      还有金发的青年有时锐利如刀锋,有时却又脆弱如孩童的湛蓝双眼。

      她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望着记忆里那个神情莫名的英俊青年,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当作谢幕的答礼。

      ——这样的话,欠你的人情就还清了吧?

      她本来是打算这样逞强一下。

      但不知为何,一旦萌发了这个念头,语言却不受控制地自己组织起来,用尽全力地撕裂心脏中的一层一层防线。

      啊,最终还是不甘的、痛苦的、悲伤的吧。

      所以连习以为常的逞强也无法阻挡了,这份无处宣泄的悲哀之情……

      “————!!”

      那是她此生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来自异乡的陌生语言,是冰雪土地遗留下的最后一声蛩音。

      可是没有任何墙内之人懂得它的含义,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句没有意义的杂响。

      嘴唇张合,再声嘶力竭也好,多刻骨铭心也罢,每一个字都即刻消逝在空气里。

      啊啊,所谓的语言,明明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却为何如此的痛彻心扉?

      她扯掉头上的黑色假发,剧烈地喘息,踉跄着站起身来,紧咬颜色惨白的嘴唇,拾起地面上的枪,等待着即将出现在对面拐角处的追兵。

      自右肩绵延至胸前的伤口因为用力过度而崩裂开来,其他几处刀伤和大腿外侧的枪伤也再度复发,大片潮湿的殷红缓缓在她全身洇开。

      仿佛是生命终末时才会盛放的曼珠沙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雾气,阿尼·利昻纳德独自一人站在悠长的街巷,娇小而单薄的身影仿佛融化在晨曦时分的最后一片雾水之中。

      只有那双被阳光蒙上一层光彩的眼瞳明亮生辉,像很久以前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那样,是暴风雨中倔强决绝的蓝色蝴蝶。

      33

      阿尔敏醒来时,第一句话是:“阿尼呢?!”

      坐在病床边批阅文件的艾伦·耶格尔被他的高分贝吓了个趔趄,一对明亮的翠瞳中露出如释重负的安心,但转瞬便又聚积起熊熊怒火。

      本来想狠狠给他一拳,但是友人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哪一处完好无损能够用来泄愤,艾伦只好作罢,把力气都用在凶他上:

      “你这个白痴!爱妮塔再晚一点把你带过来,我就只有给你主持追悼的份了!突然决定要去玛利亚外面勘察也就算了,为什么回城的时候要私自脱队?这下可好,又被想杀你的人抓个正着!”

      阿尔敏缩起脖子,对着气急败坏的挚友理亏地笑笑,小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不过,阿尼呢?她现在在哪里?”

      艾伦一怔,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古怪,眼神四处游移着岔开话题:“你都躺了十来天了,工作堆了好多,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完!啊……还有,爱妮塔很担心你喔,每天都哭得惨兮兮的!”

      金发青年无奈地望着对面永远藏不住事儿的笨蛋,心头却慢慢涨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自从他对驻囤兵团先下手为强后,其他方面都有些躁动不安,他自己也受到过一次偷袭,并且因此在后背上挨了一刀。

      虽然对阿尼可以用“被让不小心伤到了”这种白痴理由,面对调查兵团其他人,却绝对无法蒙混过关。

      艾伦和韩吉一致命令武力指数低下却嘲讽技能满级的文官同学多加防范,但怎么也没没料到他会愚蠢地跑到荒郊野外的“故乡”去勘察。

      屏蔽掉正在痛骂他的黑发青年,阿尔敏越想心中便越不安:

      会在那间屋子里被袭击,说明阿尼的藏身之处可能已经被那位“希琪”透露给了宪兵团,那么,难道说如今……

      他突然坐起身来抓住正在碎碎念的艾伦的手臂,又惊又怒地大声问:

      “——阿尼是不是落在了宪兵手上!?”

      黑发翠瞳的青年突然被满身绷带的虚弱病人死死擒住,着实感到非常惊悚,而那句质问更是令他登时语结,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才呐呐道:

      “没错……他们已经向我们传达过消息了,说是可以谈判。”

      ——谈判?

      这个消息不但没有令阿尔敏松一口气,反而让他的神色更显森冷。

      ——得到了“调查兵团分队长窝藏女巨人”这种天上掉馅饼的证据,宪兵团只怕巴不得赶快公诸于世,好把调查兵团放在舆论的怒火中烤个滚熟,怎么可能按兵不动,让他悠悠闲闲地在床上躺了十多天?

      勉强让自己暂时不去想最糟的可能性,他倒回床上,按着额角,疲倦地问:“……宪兵□□来的使者,有没有带来证据?”

      谁知艾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古怪了,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有是有啦……宪兵团那边说是她当时穿的衣服……”

      阿尔敏感觉稍微轻松了些,看来事态并没有他估计的那么严重,便随口接道:“那就好,衣服呢?”

      艾伦感觉后背冒汗,脑子里的思路一时搅成一团乱麻,对面的阿尔敏对他的窘态一脸莫名其妙,可他偏偏就是想不出一句话。

      突然,门被一个人打开了,红色长发、戴着眼镜的干练女子走了进来。

      她看向病床上的阿尔敏,那张很显中性的漂亮面孔上,不知为何失去了一贯的轻松笑意。

      韩吉·佐耶径直越过略显手足无措的艾伦,将手中的一件女孩子的上衣丢在阿尔敏·阿诺德面前,神情显得凝重而严肃:

      “这是那孩子的衣服吧?”

      阿尔敏只觉头嗡地一震,几乎又要晕过去。

      那当然是阿尼的衣服,是她很喜欢的一件白色的连帽衫,和在训练兵团时常穿的那件差不多一模一样。

      可是它现在根本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不但有好几处被刀撕开的裂口,而且被血液从里到外地浸染成了红色。

      他呆呆地盯着那过分刺目的殷红颜色,仿佛连心脏也停止跳动,整个人都瞬间冰冷下去。

      韩吉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英俊脸孔,那样绝望的仿佛失了魂魄的神情,和她记忆中的某个人的脸重合起来。

      亦是一阵心痛,然而现实依旧逼迫着她,令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宪兵团那伙人,你也知道,如果阿尼真的在他们那边,是不可能好心地和我们协商的。”

      “这样的出血量,恐怕……”

      阿尔敏呆滞地抬起头,望着她的面孔,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恐怕,那孩子已经死了。”

      34

      他明知道自己只是陷入梦境之中,却拒绝醒来。

      还是那间小小的餐厅,有各色各样的馨香花朵点缀其间,橡木原色的方形餐桌、粉蓝格子的干净桌布,看起来非常有家的味道。

      对面坐着娇小的金发少女,发丝很居家地绾成漂亮的髻,她认真地切割自己盘子里的牛排,长而浓密的眼睫遮住一半浅蓝色的眸子,微抿的嘴唇看起来又倔强,又带有一份不自知的天真。

      仿佛是被注视得有些难为情,她突然抬起眼来,别扭地冷冷道:“你若不喜欢牛排,也不用这样盯着我。”

      阿尔敏忍不住那漾到唇角边的笑意,正要讨饶,对面的女孩却突然消失无踪,四周的景色也像融化般慢慢扭曲改变。

      光线阴暗,唯有墙壁上的半点灯火黯淡地亮着,空气弥漫着长时间不通风的潮湿味道,他感觉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一扇门。

      一扇他永远不想打开的门。

      那扇门内的狭小空间里,人们忘记了少女的本名,人们或轻蔑或憎恶地称她为“女巨人”。

      士兵肆无忌惮地折磨虐待着她,老兵是出于无可磨灭的仇恨,新兵却是为了满足某种奇异的兴奋或欲望。

      彼时,他因为伤寒而卧病不起,对那些下属,也只是漠然地嘱咐:别弄死,留意她说的每一句话。

      他第一次踏入那间囚室时,军靴底沾上的是她的鲜血。

      倒在众人包围之中,遍身镣铐的少女抬起眼来,一对蓝眸迷离地望向他。

      男人禁不住倒退一步,不敢正视她的面容。

      ——他明知道自己只是陷入梦境之中,却不论如何都无法醒来……

      阿尔敏的伤势虽然看起来骇人,但幸好并未伤及脏腑,对于从小就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他来说,只要慢慢养好外伤,便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

      可是他的身体却一天天坏下去。

      年幼时,他与其他训练兵一同练习雨天行军,即使体力不如人也不要别人帮忙,硬是狼狈不堪地自己走到终点。

      那股天生的异于常人的狠劲儿,似乎在他听到韩吉那句字字如刀的宣言后蓦然消失无踪。

      尽管艾伦一直抱持着希望,与宪兵团锲而不舍地商谈,然而对方终究不肯让调查兵团的任何一人亲眼看看活生生的阿尼·利昻纳德。

      艾伦的坚持不懈,对于金发青年来说,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向他重申残酷的事实,一次一次地增加他无法承受的绝望。

      是他用计谋将少女逼得不得不自锁于冰晶之中,是他亲手将少女从落雪般的剔透晶屑中挖掘出来,也是他用这双手再次将她推向了死神的刀镰之下。

      多么讽刺,这徒劳无功的一切劳心戮力。

      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甚至将她白白断送,仿佛是断送了自己的一切。

      阿尔敏·阿诺德躺在病床上,颜色苍白的脸孔依旧十分俊秀,却没有一丝生气。

      他一页一页地机械地读着文件,也只不过是出于强迫症和职业病。

      实际上,调查兵团的一切状况或者问题,都不再能够引起他任何的情绪波动。

      工作早已成为他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如今却显得毫无意义。

      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的目光仍旧停滞在一行一行的文字上。

      不论是谁的拜访,都没有任何价值。

      有人推开门,用醇厚温和的声音道:

      “许久未见了,阿尔敏。”

      饶是青年如今习惯于冷漠待人,听到来者的声线,也不禁讶异地抬起头来,望向身材高大的独臂男人,随即尊敬地道:

      “……的确是许久未曾见到您了,艾尔文团长。”

      35

      “您慢走,师团长。”

      柔美动听的声音温柔有礼,王座上的女子微笑着目送来人远去,长长的金发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不论是誰都会惊叹于她的美丽,尤其是那种娇柔而纯净的气质,更为她增添一份楚楚动人的风韵。

      宽阔的觐见厅足以容纳数百人,两侧的立柱装饰华美,高而向上拱起的穹顶上绘刻着三女神臂挽轻纱俯瞰人间的情形,笔触繁复精巧,栩栩如生。

      希斯托利亚·雷斯独自坐在王座之上,若有所思,纤细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手中古老的暗金色权杖。

      这时,从另一侧的垂地帘幕中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位高挑挺拔的黑发女性,却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骑士装,微眯的狭长凤眼透露着与生俱来的倨傲不恭。

      “——已经安排下去了?”连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男性特有的潇洒。

      “不错,”女王回过神来,对她的骑士甜甜一笑,“阿尔敏连日卧病不起,似乎再也无力维持调查兵团……想要端掉他们,现在正是好时机。”

      尤弥尔微微点头,又道:“旧王那边的人也搞定了?我们这次虽然是合作关系没错,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那群人嘛,只要给点甜头就会乖乖的了,宪兵团方面对这件事也是乐见其成。”

      女子弯起樱色的嘴唇,面色却显出一丝隐秘,“虽然曾经互相帮了不少忙,不过,贪心不足的臣子……可是很危险的啊。”

      “是吗……。哦,对了,”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黑发女子望向一袭白袍的希斯托利亚,“刚刚师团长提起的阿尼·利昻纳德倒是个新情报……你怎么看?”

      “那女孩……”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总是疏离于人群之外的纤细影子,还有她身边某个高大健壮的可靠同伴,不知为何,竟使得她产生片刻的失神,“……阿尔敏和她的关系,似乎不同寻常呢。不过,想用她来对付阿尔敏就太天真了。”

      “从以前我就看得出,那个男人是与众不同的,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目标,即便是同伴,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随手可弃的筹码。”

      “就算他爱上了那个女孩,也不会改变任何东西。那是他的本性…冷酷的,狼的本性。”

      “他是强大的朋友,也是可怖的敌人……”

      她优美而温柔的嗓音渐渐低沉下去,绝美的面庞之上流露出无法压抑的悲伤:

      “呐,尤弥尔……这个狭小的王座,是我能够留存性命的唯一的安全之地,可是,世间有多少狼群在窥伺这里?你我…还能厮守多久?”

      尤弥尔走到王座旁,小麦色的有力修长的手轻轻握住女王雪白的柔荑,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年轻的王肩膀一颤,依偎在她的怀里哭泣起来。

      ——从很久以前,就决定了,要和对方一起活下去,要为了彼此拼命活下去。

      为了这个微不足道却又过分奢侈的心愿,她们已经不知道受到过多少伤害,又伤害过多少人。

      但是……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哪怕是罪恶的鸩酒,也就当作甜美的蜜糖一饮而尽好了。

      嘴唇微微离开她幽香的光洁前额,黑发的女子露出深情的笑容,道:

      “不要怕,就按照你的计划……从除掉艾伦·耶格尔开始,消灭调查兵团。”

      “铲平一切威胁……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高耸的穹顶常年没有阳光降临,在那片冰凉的昏暗空气中,女神微微垂下美丽的眼帘,给予悲悯而冷漠的注视。

      36

      艾尔文·史密斯早已离职,但所有人还是习惯对他以团长相称。

      他为了调查兵团付出了一切,相应的,调查兵团也深深地烙上了他的印迹。

      韩吉·佐耶站在门廊拐角处,不安地来回踱步。

      金发青年日益瘦削下去的面孔与愈发淡漠的神情,一切都太过熟悉了,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两次目睹同样悲哀的故事……

      推门而出的艾尔文暂时打断了她的思绪,女子急匆匆地走过去,压低声音道:“阿尔敏现在怎么样?”

      身形高大的男人向她沉稳地颔首,声音中带着与生俱来般的温和与沉着:“无妨,他会好的。毕竟……他是个聪明的人。”

      语毕,男人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自己黑色手杖的金属柄。

      那是一根有些年头的旧式手杖,长度略短,与艾尔文的身高配合在一起,更加透露出明显的不协调感。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向外走去,并未发现另一侧的隐蔽角落里还躲着一个人影。

      那个高挑漂亮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从军队里逃出来开小差的爱妮塔。

      她望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进去探望一下。

      虽然已经数次被礼貌而冷淡地下了逐客令,但她着实是非常担心——阿尔敏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了平时的温文尔雅,不闲聊也不会笑,冷冰冰的模样甚至有点令人望而生畏。

      “分队长,我……我进来了……”

      爱妮塔小心翼翼地拧开房门,从房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眨巴眨巴地偷偷看他。

      男人靠在床头,拿着一页文件纸的手垂在身前,沉默地望着对面窗外的天空。

      阳光洒落在他的金发之上,又勾勒出他轮廓优美的侧脸,为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女孩简直要看呆了,不知不觉,脸上便泛起了红晕。

      那正是她最喜欢的阿尔敏的模样,永远都那么英俊、善良、温柔,又拥有无人能及的智慧和才能,简直像是太阳一般的存在。

      阿尔敏一转头,看到少女那满是倾慕迷恋的脸。

      有片刻的怔忪,那双幽深的湛蓝眼眸中泛起又落下的莫名情绪,如同冰冷的火焰,如同灼热的风雪,没有人能够读懂。

      然后,他对爱妮塔·费尔迪南露出一个异常快乐而感激的微笑,甚至向她张开双臂,温声道:

      “很久不见了,非常感谢你那天救了我的性命,听说,你很担心我……”

      那样灿烂的笑容简直能够使人眩晕,带有某种危险的蛊惑。

      “——那个,艾尔文,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闲谈之际,韩吉对他的好整以暇感到十分惊讶,忍不住追问。

      “我只是告诉他……他天生就与众不同,如同生在羊群中的狼。一匹狼选择卸去自己的獠牙,等待他的不会是羊群的接纳,只会是一生的孤独与落魄。”

      “没有力量,就无法保护任何东西;没有力量,就连复仇也做不到。”

      “不能再向前走的人,只会被其他人讥笑,就连他认为的最重要的存在…也会被过路人踩上一脚。”

      就算是讲出这样狠厉而惨痛的话语,男人的声音仍旧平静无波,就像只是在讨论下午的天气。

      韩吉却慢慢紧蹙眉头,突然悲哀地笑了笑,道:

      “艾尔文,你知道吗,这次还是轮到我去向阿尔敏告知死讯,而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和你那时候的神色一模一样……”

      男人脚步一顿,神情依旧十分淡然,只是不自觉攥紧了手杖:“哦。”

      酒红长发的女人默默叹息,又慢慢道:“既已失去珍惜之物,难道成为登顶的狼王就能不再孤独了吗?”

      谈话之际,两人已经走到军队医院的门口。

      艾尔文听到她的感慨,忍不住轻笑一声。

      韩吉停住步子,他则径自向前走去,讲话时声音仍旧温和稳定:

      “怎么可能。那时他将彻底成为一个孤独者。”

      “不过,至少能有个孤独的借口。”

      韩吉·佐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恍惚看到他身边有一个个子矮小的黑头发男人。

      再一眨眼,那个幻觉便消失了。

      37

      这阵子,艾伦·耶格尔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没有了阿尔敏的协助,他才发现兵团的事务竟然如此琐碎繁重。

      心灰意懒的金发青年将自己办公室的钥匙丢给了忙碌的友人,又为他增加了整整三大箱需要熟悉的历史文档。

      当时他蹲在三口半人高的箱子前,真恨不能仰天长啸出门去,右拐自挂东南枝。

      就在耶格尔团长苦逼兮兮地硬啃工作时,阿尔敏·阿诺德神兵天降般地办理了出院手续,出现在调查兵团本部,笑意盎然地向每个人打招呼,仿佛之前的消沉落拓完全没发生过。

      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月后,重新看到精神焕发的挚友,艾伦立刻扑过去,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蹭在他的军服上,哭着道:“阿尔敏!我再也不要看文件了!”

      阿尔敏无奈地笑起来,心想,一个两个都是懒汉,难怪对付皮克斯那么简单。

      自从阿尔敏回归后,一切都走上正规,艾伦马上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了不少,又想起那梦魇般的三大箱文件,他头皮发紧地决心要赶快物归原主。

      回到家中收拾纸张时,他翻看了一下自己制作的报表。

      虽然比起阿尔敏那一大本排版漂亮干净整洁的簿册,他这边明显显得过分寒酸了些……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管怎么看,果然还是自家的孩子比较顺眼嘛。

      艾伦浏览那份帐表,原本轻松的神情慢慢黯然。

      阿尔敏的工资栏上面填的数额十分可观,但是他本人却和艾尔文团长一样有着近乎苛刻的自律心。

      那些金钱本来只有用来储蓄的份,不过自从阿尼·利昻纳德苏醒以后,倒是有一大部分都花在了她身上。

      老实说,阿尔敏怎样安顿和对待阿尼,这件事艾伦并不清楚,只是通过偶尔的闲谈,才能稍微了解一些她的近况。

      他只是略感惊奇,对于友人对这个少女的执念。

      近一年前,阿尔敏从地窟返回本部后生了很重的病,可即便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也不许其他任何人插手与阿尼有关的事务。

      待到他将少女藏起来后,更是将这件事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甚至开始和艾伦同声同气,坚决反对把她秘密杀死的提议。

      然而,阿尼最终却因为保护他而死……

      黑发青年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那摞纸张,自己也觉得十分心酸。

      阿尔敏从小就是温良心软的好性格,应该十分看重这份难得的情谊吧,也难怪他前阵子那样消沉。

      用力摇摇头,把伤感的情绪暂时压下,艾伦想起账目里一笔语焉不详的款项,不知为何,总是让他感觉非常在意。

      调查兵团虽然与普通平民联系紧密,像这类“援助平民结社”的资金也不是没有过,不过这样大的金额总有些不太对劲。

      新皇即位后,调查兵团为了尽快扩充兵力,在新兵兵源上放宽了限制,医疗兵、后勤兵以及看守牢狱的狱监甚至不需要参加训练兵团就能报名入伍。

      这也导致这些新兵素质参差不齐,偶尔甚至会发生聚众斗殴、喝酒赌博之类的不良事件。

      照这么看,很有可能是下面的人做空账,把钱拿去吃喝玩乐了吧……

      心想着能够帮助友人分担一些也好,艾伦决心抽空去调查一下。

      这边厢的阿尔敏·阿诺德并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被人分担到,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按着额角处理积压下来的工作。

      爱妮塔·费尔迪南敲敲门走了进来,为他端来一杯咖啡。

      男人点点头,对她露出笑容,顿了一顿,突然道:“爱妮塔,以后能把头发绾起来吗?”

      少女为他的请求而感到惊讶,抬起手将自己金色的长发拢到脑后,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着问:“这样吗?”

      女孩白皙的面孔因为灿烂的阳光而模糊起来,他眯起形状好看的湛蓝双眸,有些迷醉地望着她。

      爱妮塔被他这样看着,羞涩地低下头去。

      阳光褪去,女孩娇俏的面容映入眼中,他瞳子一缩,眼中的热度消失干净。

      然后他抬起手拍拍她的胳膊,温柔地笑道:“开玩笑的,你现在这个发型就很可爱了喔,爱妮塔。”

      “喂,你换个发型才会比较可爱吧,无口女!”

      灰色鬈发的小男孩戳了戳倚在枕头上的少女,发挥与生俱来的毒舌本领,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

      而少女只是躺在病床上安静地望着铁格囚窗外的明媚天空。

      金黄色的阳光被铁栅分割成一块一块,投射在她单薄的身躯上,使得那本就苍白的皮肤宛如透明。

      38

      午后的悠闲时分,希琪·霍库斯正趴在地下街的某个酒馆里睡大觉,有个人冲她喊道:

      “希琪,有个翅膀家的来找你!”

      懒洋洋地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她漂亮的面孔上又露出那分天生的痞气,笑盈盈地回话:“啊嘞嘞,翅膀家的?是金头发的帅气小哥吗?”

      说话间,来人已经推开酒馆的隔门走了进来。

      她上下打量着并不熟识的挺拔男人,笑容慢慢变得有些奇异:黑色的清爽短发,略显局促的翠绿双眼,高大的身形和挺刮的橙色戎装。

      好歹也是在军队服役,她当然认得出面前这个泡酒馆还穿一身军服的土气男人,于是兴味盎然地笑道: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耶格尔团长吗,怎么,来地下街找乐子?那么晚上比较合适哟!”

      艾伦却并不知道这个一身妖娆红裙的女人是宪兵团的成员,听到她的调侃,只是尴尬一笑:

      “你……是Hummer的成员吗?我听说近期接受调查兵团资助的民间组织只有你们——啊,并不是要收回资金,只是来查问一下。”

      诶~这么轻易就被打听到了啊,明明一开始的时候就告诉那群蠢货要把紧口风。

      是因为“那件事”临近了,所以才躁动起来了吗……

      嘛,也好,都送上门了,不认真利用一下就可惜啦。

      念头在脑海中转动,望着对面一脸正直的青年,灰发女子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没错,我是,对您的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不过,不知道耶格尔团长想知道什么?”顿了顿,嫣然一笑,“是我们的资金周转?还是阿诺德分队长的小秘密?”

      艾伦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接口道:“什么小秘密?”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容易上钩啊——她愉悦地晃了晃玻璃酒杯。

      于是,黑发青年怀着满心的莫名其妙,被她带到了另一处酒馆门口。

      隔着满屋子的粗鲁谈笑、呛人酒味和弥漫的烟雾,希琪指了指角落里瑟缩着的一个落魄男人:

      “喏,耶格尔团长,别看那家伙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以前可也是跟你们调查兵团一伙的哟~”

      满意地看到男人一脸的错愕,她悠悠叹口气,满面同情地续道:“只可惜,他刚入伍就被派去做牢兵看守你们带出来的那个女巨人……结果他的其他同伴都被分队长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他带着重伤逃了出来,现在啊,看到金头发的人就会吓得发疯呢~”

      听着她看似叹息实则讽刺的语调,艾伦·耶格尔只觉得晕头转向。

      哪里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他本来是想这样当场反驳回去,偏偏话语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

      “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去问问看喔,反正翅膀家的兵如今也是这儿的常客啦,大家会很欢迎你的。那么,再见啦……”

      希琪·霍库斯适时地一转身,火红的裙摆更衬托得她的笑容艳丽万分。

      “对了,其实我不是Hummer的成员,我家男人才是,所以,欢迎来找我了解情况,耶格尔团长,我口风很紧的~”

      “——喂,无口女,你就不想问问我外面的情况吗!”

      狭小的双人囚室里回荡着小鬼不满的抗议声。

      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灰发的男孩子气鼓鼓地嘟起两颊,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贱兮兮地对她说:

      “嘿嘿,听说翅膀家的那伙人已经不再跟这边谈判了,看来他们已经彻底抛弃你喽!”

      “不过也对啦,你没了巨人的力量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宪兵团这边也因此没办法证明你是女巨人,对你兴趣缺缺了呢……啧啧,被人遗忘的家伙,真可怜呐~”

      躺在床上的少女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滔滔不绝的男孩瞟了一眼。

      语声戛然而止,不知为何,这个毒舌的糟糕小鬼被对方睨了一下居然显得很开心,兴致勃勃地望着她,一脸得意。

      让我们不要过早地给小孩子贴上抖M的标签,还是暂且善良地认为他只是个得不到关注的寂寞小鬼好了。

      倚靠在床头,少女光洁的额头上有一道延伸进发丝的新愈伤痕,白色囚服下的单薄身体也到处都包扎着绷带。

      阿尼·利昻纳德抬起眼睫望着自己人小鬼大的狱友,那对剔透的眼睛在消瘦的憔悴脸庞上更显得美丽。

      然后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块面包用力塞进他嘴里面,淡淡道:

      “肚子饿就说肚子饿,不要废话那么多。”

      “才唔四肚子呃啦,李仄抖S铝!”

      39

      夜深了,乔·霍库斯正在打盹,却因为一阵低低的谈话声而醒来。

      懒散地抬起惺忪的眼,看到阿尼·利昻纳德正在与栅栏外的人说些什么。

      她费力地站在牢门前,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阵,面孔上带着病态的青白颜色,手腕和脚踝上拷着的锁链一直连到床沿。

      门外站着的果不其然正是那惹人厌的女人:一身特意修改过尺寸,能突出优美曲线的宪兵团军服,灰色的漂亮卷发蓬松地散在肩头,美丽的面容上永远带着变化不定的笑容。

      尽管是位非常迷人的女性,对乔来说却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他于是翻个身坐起来,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不耐烦地说:“希琪,你又跟那无口女说什么有的没的?”

      金发少女侧了侧身子,看向一脸厌烦的男孩,细瘦腕上的铁链发出丁零的微碎声响。

      “死小鬼,”希琪笑吟吟地对着那除了长相便别无优点的男孩道,“都说了,没人的时候要叫我妈!还有,我可什么也没对她说,不过是告诉她,耶格尔团长大约不久后就会发现她啦~”

      “……”乔顿了一顿,脸上露出某种很奇异的神情,然后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少糊弄人了,希琪,才不会有人带她走呢!”

      “啊呀呀,不会吧,”女人促狭地笑起来,“跟你那蠢老爸一样,你也喜欢这种类型的?她到底是哪里好啊~”

      男孩恼怒地蹙起眉头,希琪则机智地大笑一声“拜拜”,然后迅速地溜走了,省得接收到他的毒舌攻击。

      独自站在铁栏前的金发少女慢慢转过身来,准备回到床上去,但每个细小的动作都会产生难以忍耐的疼痛。

      不仅是全身上下还未痊愈的外伤,在她的身体内部,某些无可转圜的病变也在悄然滋生。

      巨人之力消失后,她在调查兵团补给点受的伤,和曾经因刑讯拷打而积存下来的旧病一同复发。

      乔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半死不活的家伙少逞强,等大爷我来搀你一搀!”

      被笨拙地扶住,阿尼疲惫地半靠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斜睨他一眼:“要耍帅……还是再等几年吧,小豆丁。”

      他不依不饶地抗议着“豆丁”的羞辱,赶快提醒她:你也不是高个!

      从监狱区向宿舍区,是一条僻静的宽阔道路,两旁没有照明,只有暗淡的月色映照着冷清的路面。

      树影幢幢,夜色深重,希琪·霍库斯独自一人缓缓行走着,把挂在胸前的吊坠打开,里面是一对情侣的照片,两个人都穿着军装,胸前绣着威严的独角天马。

      她将眼睛扫过年轻的自己,目光停驻在另一边的青年的面孔上。

      并非很帅气,一张过分正直的脸甚至显得有点土气,和这个充满逍遥享乐或算计阴谋的兵团格格不入。

      “哈,马尔洛啊马尔洛……”她笑嘻嘻地对着照片里那个残影自言自语,眼神却不再像往常那样明亮,“那死小鬼可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嘴巴太毒,完全和我是一个德行……”

      “你不在以后,他可是越来越讨厌我了~嘛……不过也难怪,毕竟我把他丢在监狱里,自己逃出来了嘛。”

      “——不过那也是怪你啊,被调查兵团那伙人忽悠得晕头转向,要跟着那个阿尔敏·阿诺德共谋什么大事……现在可好,这件大事,还不是得我替你去做~烦死了,真想骂死你算了……”

      话语声有片刻的停顿,她昂起头看着冷淡的月色,嘴角笑意渐深。

      “啊,不好意思,达令,我忘记了啦——前阵子,你已经死了嘛。”

      与此同时,阿尼·利昻纳德也在注视着那弯冰冷的月色,细细蹙着眉头,方才灰发女人说过的话又在耳畔若有若无地响起。

      ——艾伦·耶格尔来找过我了哟!

      ——为了乔,我就跟他透露了一点点点情报,关于那位阿诺德分队长曾经对你动过的手脚……

      ——嘛,其实我也是为你好~那个男人毒得像条蛇,而耶格尔团长虽然笨了点,不过至少不会拷问你洗脑你,把你骗得团团转,最后还对其他女孩大献殷勤吧~

      40

      再次被人囚禁于阴暗的高墙之中,阿尼·利昻纳德仰望今夜那泛着暧昧光晕的月亮,甚至感觉有些可笑。

      ——在那些人看来,“女巨人”根本就是野狮、天鹅之类的奇珍异兽吧?

      所以才会像对待动物那样,或者要把自己关进钢铁制成的笼子里,或者要把自己驯养成依赖人类生存的宠畜。

      现在的她身受重伤,不再有故乡之人可以依靠,不再有矫捷的身体来保护自己,甚至连过去那些用谎言得来的同伴也都不复存在,身边唯一的陪伴者只剩下糟糕前室友的糟糕儿子。

      幼年时她不安地坐在墙角,等待着长久不回来的贝特和莱纳,思念着遥不可及的美丽故乡。

      她曾以为那便是孤独,如今却才更清醒地体会到真正的“孤独”。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任何她能够回去的地方了。

      在这个世界上,也已经不存在任何需要她等待的人了。

      蓦然地,她低声呢喃出那个人的名字:

      “……阿尔敏。”

      ——阿尔敏·阿诺德。

      那个曾经给过她一个归处,也曾经令她等待的男人。

      怎么说呢……并不是感觉怨恨。

      她无法否认,他是智慧,强大却又无比残酷的人,然而于少女而言,世界本来就是这般的冷漠无情,连她自己的双手上,也不知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因而也就无所谓恐惧或厌弃。

      如今静下心来,想起他,浮现在脑海中的仍旧是那份细致体贴和温柔关怀。

      他对自己,已经足够好。

      他只是无法给予真实。因为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所谓“真实”究竟是什么模样。

      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于牺牲和被牺牲的人而言,本就不该奢望太多。

      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明白。

      从父亲绝望却又决绝地将她推上修罗之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

      既已明白,也就无从谈起愤恨。

      她只是觉得怀抱奢愿的自己可笑且可怜。

      而她从不会为这样子的败者感到同情或伤悲。

      所以……此刻的,这一滴划过消瘦脸颊的眼泪,也并非是为了自己。

      她只是再次地想起那个人,想起他坚硬的表壳下也有柔软的片刻,想起他注定无法幸福的悲哀命运。

      月色模糊,包裹着浅黄色的光晕,昭示了空气中潜藏的汹涌暗潮。

      阿尔敏·阿诺德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一片灰暗之中,唯有他面前有一小粒莹莹的火光跳脱、闪烁、最终慢慢熄灭,在办公桌上余留下一小撮包含着秘密的黑色灰烬。

      金发的青年用拇指碾灭最后一缕余烟,眼神冰冷如刀,在黑暗中灼灼发亮。

      某些思绪在脑海中飞速地错综浮现,却无法编织成任何完整的计划。

      因为金发少女的面影总是在每一个他毫无防备的间隙闪现,沉默的发丝沉默的双眸沉默的嘴唇,那是一份无法描绘的寂静之美,却带着一种不可抵抗的深刻痛楚。

      她是他过分美丽和哀伤的记忆,永远蛰伏在每一个角落,提醒着那无可转圜的错失。

      他甚至会想,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就好了。

      如果没有短暂的相遇,也就不会有永恒的别离。

      如果没有永恒的别离,也就不会有这份与日俱增的疼痛。

      从来没有爱过的人是不幸的,那份不幸却无法抵上爱而不得的万分之一。

      他缓缓合上双眼,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命运。

      只要还继续活着,痛楚便还是会存在,无穷无尽的阴谋计算也不会消失。

      他欢迎这痛楚,因为没有了痛楚的他仿佛是虚无;他欢迎这没有硝烟的战争,因为复仇之时会有短暂的快乐。

      应对的策略最终形成了。

      反正,她已经不在。

      那么,就算是别人,又有什么所谓。

      41

      天空中积压着厚厚的雨云,灰色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产生闷热的不适感觉。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阿尔敏·阿诺德向爱妮塔·费尔迪南求婚了。

      即使并非是少女幻想中的艳阳明媚,金发青年的笑容和话语也仍旧将她惊了个人仰马翻,差点当场晕倒过去。

      虽然这些日子,阿尔敏和自己的父亲感情越来越好,对自己的态度也愈发温和,虽然一起工作的其他女孩也羡慕嫉妒地调笑她是分队长的恋人……但是结婚什么的真的是做梦吧!怎么可能啊啊啊!

      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肿痛之间才发现真的不是自己在发白日梦,爱妮塔顿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幸福两个字怎么写,整个人都如同陷进了粉红色的云雾之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尔敏求婚的这天,调查兵团的团长恰巧不知到了哪里去,连一向对他行踪很是清楚的三笠·阿克曼也无从得知他的去向。

      艾伦·耶格尔再次前去那个小酒馆时,已经换上了一身不甚引人注目的便装,与那灰蒙蒙的积雨天空倒是颇为相衬。

      灰发的窈窕女子看到他的到来,笑容里带着一分真诚的愉悦:“欢迎你来,耶格尔团长,这次你想知道什么~?”

      无视她那神婆般的古怪措辞,黑发的英气青年面色有些阴沉,一对明亮的翠曈此刻泛出幽暗的湖绿:“……希琪·霍库斯,宪兵团二等兵……你为什么假扮Hummer的成员?”

      唷,比想象中聪明一点嘛——她转了转瞳子,并未回答他的质问,只是话锋一转:“啊哈,比起这个,英明的耶格尔团长,你是不是有好好调查自己昔时同窗的悲惨经历啊?”

      艾伦面色一冷,“宪兵团的爪牙,不论说什么都不足为信。”

      忍不住“扑哧”一乐,希琪很是感慨地道:

      “那个阿诺德分队长真是好运气,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护着他,我都要感动哭了~不过,将来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那时,你们还会站在他身边吗?”

      “我们…?”他注意到那微妙的用词,忍不住沉声追问,“除了我以外,你还挑唆了谁?”

      女人露出个诡计得逞的灿烂笑容,当然,看到对面青年那大惊失色的表情后,她一定会更开心:

      “诶,就是阿尼妹妹啊!她现在跟我儿子在一起,那小鬼超级喜欢她呢~”

      “啊啦,看你这个表情……团长,你是不是有点点想见她啊?”

      压迫着大地的沉重云层,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浓重而潮湿的水汽蒸腾的味道。

      真是让人不愉快的天气。

      阿尔敏·阿诺德站在窗边,神色阴郁地望着窗外。

      茂密的深绿道旁树在不甚明晰的晦色天幕下泛起隐隐铅灰,倒映在他幽暗的蓝色眼瞳中,弥漫出某种危险而神秘的靛青。

      不远处的办公桌上躺着一小堆纸张燃烧过后的沉默灰烬。

      那是前夜里,线人传来的秘密情报。

      ——旧王、宪兵团和新皇里应外合,准备杀掉调查兵团的团长,然后一举铲除调查兵团的势力。

      呵,趁着他暂离牌桌的空当,这群人居然结成了如此奇异的组合?

      男人勾起一抹冷笑。

      这本就是一场赌上一切的游戏,错失先机被人算计,他无话可说。

      ——只不过,在这之后,希望他们能识趣些,既然玩得起,最好也输得起。

      “一切”。

      缓缓踱回办公桌前,阿尔敏·阿诺德坐下来,两手交叠,撑在俊美的脸孔前,陷入沉思,双瞳中散发出凛冽的寒气。

      既然已经拿到了费尔迪南家这张牌…现如今最正确的应对,应当是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待到他们杀死艾伦,放松了警惕,再出其不意地进行反攻——

      忽然,黑发青年的面容自眼前一掠而逝。

      那是一张英挺而热情洋溢的脸,带着过分的勇敢、过分的天真、过分的愉快,竟然令人感到一阵……过分的怀念。

      ……暴风雨,快要来了。

      42

      “……”

      名为阿尼·利昻纳德的羸弱少女望着铁窗外阴沉的天色,向来沉静疏离的面容上,渐渐泛起一抹肃然的忧虑之情。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过雨了,饱涨的沉重空气,没有一丝空隙的闷热,酝酿着某种不祥的躁动。

      她身侧的乔·霍库斯倒是没被天气影响到心情,很是自得其乐地摆弄着一页纸,嘴里叽哩咕噜地念念有词,仿佛是找到了十分有趣的游戏项目。

      这玩具出自于少女之手,一张薄薄的纸上略显凌乱地写着二十来个奇形怪状的字母,再加上那奇特的发音,似乎不属于墙内的任何一种语言。

      “…乔,你妈妈去哪了?”似乎是思考了许久,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一字一字地缓缓道。

      “你说希琪?谁知道,大概已经死在不知哪里了吧!”男孩心不在焉地答。

      “……”阿尼轻轻颦了颦眉,“你跟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有些惊讶地暂停对新游戏的攻关,抬头看了看她——少女从来惜字如金,而且并不过问任何人的私事,今天是怎么了?

      默然片刻,他突然将纸丢在一边,转过身,只用小小的脊背对着她,“……因为爸爸的缘故,我和希琪被宪兵团抓了起来,可是爸爸并没有来救我们。”

      “后来那女人用一个情报交换了自由的权利,自己逃了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父亲也已经死了……我大概会把牢底坐穿吧。”

      语声至此,忽然一顿,男孩慢慢笑起来,笑声显露出某种令人感到有些难过的嘲讽。

      “喂……你应该知道的吧?所谓的情报,就是把你卖给了宪兵团。”

      金发少女望着男孩倔强而寂寞的小小背影,似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颜色浅淡的双瞳中流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疼惜。

      眯起双眼,却跳过了他尖刻的问题,有些突兀地问:“乔,你很喜欢我的故乡吗?”

      她略带冰凉气息的语声,宛若某片神秘土地的飘雪声音。

      乔·霍库斯仿佛被她问中了心事,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别扭地哼了一声:“切…我只是觉得常年下雪的地方很稀奇,有点适合酷炫的我罢了!”

      “那么你……”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同潮湿炎夏里转瞬无踪的清凉微风。

      然而话语声戛然而止,她突然感觉胸口剧痛,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本就虚弱缓慢的气息霎时紊乱,全身颤抖着,她勉强抬起手捂住嘴,却无法止住五脏六腑之间越来越猛烈的痛楚与令人恐惧的窒息感。

      有暗红色的血迹,缓缓从指缝间溢了出来,顺着她苍白的手指和细瘦的手腕,一滴一滴坠在地面上,仿佛触目惊心的鬼魅的花朵。

      乔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到,呆呆站在原地。

      阿尼·利昻纳德被送进这个小小的牢房后,就一直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但她最多也不过是紧紧蹙起眉头,在床上夜复一夜地辗转反侧,发出隐忍而压抑的叹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之前还从没有发生过。

      少女已经虚弱到只能发出痛苦的气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唯有血液落在地板上的那种粘稠的细微声响,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神经。

      有灵巧的脚步声和略显轻佻的笑语渐渐接近。

      “好啦好啦~这里就是……”

      希琪·霍库斯一边回头冲着身后的男人微笑,一边叮伶咣锒地开着牢门上的沉重锁链,转过头来,却愣在原地。

      ——老天,她就偏偏要选这个时候吐血?!

      “——阿尼!!”

      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声在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阿尼很勉强地抬起头来,用已经失了焦距的灰蓝瞳子迷蒙地望过去。

      恍惚间,在那被疼痛覆上一层灼热雾气的视野中,映出一个修长俊气的少年。

      宝石般通透的翠色眼瞳,有些凌乱上翘的黑色短发,脸颊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弧度,神情姿态都透露着某种顽固的认真。

      少年急忙忙扑过来,让她想起训练场上欺负他的琐碎日常,却再没有力气灵巧地绊倒他。

      她虚弱地靠在男人坚实的臂膀中,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慢慢染红雪色囚衣,如同即将被殷红火舌吞噬焚烧殆尽的苍白荼蘼。

      喉咙滚烫,声线微弱:

      “……艾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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