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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玉罗刹】 ...

  •   婆罗多国和大食的信仰在西域厮杀日久,弯刀斩断佛陀,婆罗门屠灭教坊,你来我往数百年。
      一道丝绸之路横越而过,中原帝国忽而成为最新赢家。
      统治中原,要装作神;统治西域,要变成魔。
      玉罗刹深谙此道理。

      玉罗刹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
      他似乎没有过去,不投靠任何势力。有一副偏似中原人的出色容貌,阳光透过幽碧眼眸,又带出些许异域风情。
      没人知道玉罗刹的梵语和中原官话从哪里学来,或许还要算上波斯语。
      西域拥于阗(今和田一带)而贯东西古道,千年古玉易得,梵语不易学。西域三十六国,一般小国的王室也配不齐精通三方语言——尤其是梵语——的教师,那是雅利安自诩的“神祇、世袭王室与贵族祭司”的语言,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口口相传,不授于“下等人”。
      至于中原官话——有资格站在紫禁城的官员们,官话也不免带上各地口音,远在西域要学正宗的中原官话和中原典籍,难度不比梵文少。
      从这些细节来看,玉罗刹或许曾有过高贵的身份,与中原关系匪浅,还流淌着一点异域“神与王”的血脉,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血统是最封闭的限制,也是最可笑最脆弱的限制。呆在这么个鬼地方,从小到大眼见着所谓的王子国王死了一茬又一茬,百余人的流寇部落狂妄地自称国家,狂风与尘暴碾碎虔诚的信徒,匪盗和路人的尸骸被流沙一同埋葬。
      没有善,没有恶,没有神,也没有魔。
      只有生与死。
      天沙狂暴,雪山倾崩,从不停歇。恐惧比善行深入人心。要在这片人类难以留下痕迹的土地上生存,避害重于趋利。
      于是玉罗刹变成了魔。

      任何事业都需要第一桶金。
      这个时代的西域,混乱程度与后来的大航海时代无异。海洋是天然的棺椁,沙漠是方便的墓地。
      少年玉罗刹无师自通各项□□业务。

      龟兹国是西域首屈一指的“大国”,与中原商贸往来频繁,兼自身实力不俗,常备一支千人军队。
      每年都有朝贡队伍横穿西域,再将中原王朝赐下的好东西带回来。
      朝贡的玩意儿,西域大小势力们不会也没必要去抢。皇帝回赐的礼物、以及龟兹商队从中原带回来的货品,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而且,龟兹国绝不敢将御赐礼物丢失的事让中原皇帝知晓,顶多私下派人报复。抢了这一票的人大不了逃到中原花花世界,靠这一笔横财潇洒下半生。
      收益大,后续风险小,抢劫过程难度大,然而富贵险中求。
      盯上回赐的人年年有,还有很多。一本万利的买卖从不缺人做。
      于是玉罗刹选择了黑吃黑,得利又得名。
      再后来,他成了西域的秩序。

      成为秩序前,还有一段不算漫长的游荡岁月,那颗心尚且没有被西域的风砂打磨到后来那般粗粝、坚不可摧。此时,他手下没有绝世高手,一流高手都没有。如黑吃黑这类需要高超武力的活计,未来教主只能亲自上阵。
      龟兹商队千防万防,还是倒在了内奸加了料的水之下。
      沙漠里埋伏的虫豸们悄默默涌上来,捂嘴抹脖一刀一个,换上商队中人的服饰,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人带上分量不小的好东西脱队——商队物品数量庞大,路途险恶,劫匪们用这个方式掩人耳目,偷梁换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收拾了离队的劫匪,慢悠悠赶上大部队,却见有人捷足先登。
      箱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骆驼们不见了踪影,劫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口最大的箱子被劈成两半,横亘当中。
      唯一站着的白衣少女左手扶剑伫立,既不去捡散落的珍宝,也不离开现场。
      “唉……我本不想取尔等性命,为何不听劝呢。”白衣少女忽而轻叹,“这下无人引荐,该如何是好。”
      玉罗刹现身。
      既被人发觉,隐藏就没意义了。
      “你想要这些东西吗?”少女的目光准确捕捉到他现身的方向,“帮我一个忙,我就让你拿去。”
      千方百计弄到手的还好,别人送上门的,玉罗刹反而不想要了。他感兴趣的目光转向这位少女:“你不想要这些宝物,又为何在此处?”
      “哦,没办法。”少女淡淡道,“谁让我在这箱子里头。”
      玉罗刹:……
      第一次见到脑回路比自己还诡异的人。
      “听闻龟兹国供奉了一名剑客,我前去拜会。我向龟兹国投过拜帖,那位剑客拒绝了。”这姑娘慢条斯理地解释原因,“我想,如果有人刺杀龟兹王室,他一定会出手。”
      所以她藏在朝贡箱子里混入龟兹王宫行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完全理解不能啊!
      如果一个正常人在这,肯定吐槽诸如“你都敢行刺了为什么不直接杀进去”、“躲箱子里十多天你快乐吗”、“所以人家为什么一定要接受你的约战啊”、“霸王硬上弓逼人决斗的你考虑过那位剑客和龟兹王的感情吗”……云云。

      然而站在这里的是玉罗刹。
      他想象了一下龟兹王打开箱子一刹那的情景,露出愉(变)快(态)地笑容。

      奇葩和奇葩总是容易相互吸引。
      两个奇葩首次见面,坦诚得不可思议——坦诚主要夸的是玉罗刹,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里,他再也没对他人如此坦诚过。
      白衣少女自陈久居圣母之水峰无名剑派,初次下山,此行目的为了挑战天下剑客,试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少女冷冷地撇了一眼满地尸体,“第一次居然杀的是无名之辈,实乃一大憾事。”
      玉罗刹笑道:“文有润笔,武也可以有‘润剑’。这些宵小当剑客不行,当润剑之物勉强足够。”
      “你话说得叫人挺开心。”少女面无表情夸他一句,话锋一转:“下山前师兄们说了,遇到说话令我开心的小子,要特别小心,注意保持距离,所以我们就此别过。”
      玉罗刹少年笑的更愉快了。
      “你不是要去龟兹王宫吗?我们顺路一起?我保证接下来不会再说让你开心的话。”
      少女想了想:“好吧。”
      雪山外头的人没什么好怕的,反正她有剑。

      龟兹如何的天翻地覆不消细说,反正被追杀的两人都没放心上。
      人生四大铁:同过窗,扛过枪,嫖过娼,分过赃,话糙理不糙么。扛过枪分过赃的两位愉快地挥手告别。
      白衣少女拂拂衣袖回圣母之水峰感悟。玉罗刹别的本事不知道,隐蔽能力绝对一流。借着龟兹混乱,他暗中挑拨西域其他势力,闹成一锅浑水。

      再次下山,少女第一时间被这个小伙伴找上门。
      “你出去吧。”少女淡淡道,“师兄说了,不可以和你这种满肚子坏水和花花肠子的混小子打交道。”
      玉罗刹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幽碧的眸子慢慢染上委屈,“我与你师兄们从未见面,为何竟有如此误会!”
      这番戏精倾情出演并没有打动唯一观众。
      少女久居山中,离群索居,对人表情要表达的情感不太能区分。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倒是你,哪里不舒服?”她眨眨眼,目露疑惑。
      “我很好。”玉罗刹迅速把虚假的惊讶收回去,“我听闻大玉兹境内有一极厉害的剑客,剑法刚猛,正想邀你前去一会。”
      “哦,那一起走吧。”
      “可你师兄所说……”
      “身为剑客,当然要有自己的坚持。”
      玉罗刹立马顺着夸奖:“心有沟壑,不为旁人言语所动,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客!”
      “不行,这句话说得我开心了。”少女立刻跟他拉开三丈距离。
      玉罗刹:“……那位剑客据传一剑横扫千军,对上他,你恐怕有性命之忧。”
      “嗯,我很期待。”

      期待越大,失望就越大。
      轻松干掉大玉兹所谓能“横扫千军”的剑客后,少女面色平静得可怕。
      “世人为何说谎?”她轻声问道。
      玉罗刹是知道的。
      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可吹捧到“横扫千军”这个程度的,也就西域这块地方。
      放到中原,几大武林门派要笑掉大牙。
      没办法,苦逼啊。
      这里贫瘠,这里广阔,这里四战之地。
      这里被东帝国、南密宗、西弯刀、北游牧四大势力蹂躏了数千年。
      一堆大小玉兹、沙漠小国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苦哈哈地给凶残的北方民族养马,还有的对富饶的东方帝国点头哈腰,靠贸易和朝贡赚点外快。这里的人内心之苦逼犹胜古朝鲜——古朝鲜当小弟犹有活路,至少大部分时间有个强大宗主国,而且老大还算厚道。
      西域成不了老大,也找不到固定老大,命如浮萍。
      部落稍稍有个出彩的人物,为了自保,肯定大吹特吹。实力伯仲之间的其他部落便不会轻易进犯。
      可这些话没必要跟少女说。
      玉罗刹见多识广,这位少女完全是中原汉人相貌,眉目柔美和谐,肌理细腻莹白,不似胡姬那般形貌尖刻粗糙①。虽说久居雪山,然所着衣料皆非凡品。
      大国有大国的烦恼,小国有小国的痛苦。不管如何,烦恼总好过痛苦。
      个中内情,她一个处在王朝盛世的汉人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少女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下山前,师兄千叮咛万嘱咐,山下之人心思复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今日不过印证而已。
      “可惜了。这个人根骨不错,若得名师指导,不会仅仅如此。”
      “没用的,他跟谁学都是这个下场。你的天赋太出色。”玉罗刹平静地陈述道。
      他目前所见的人之中,超过这位少女的高手不超过四个,都是知天命之年的老前辈。他是个极傲慢的人,对少女剑客另眼相待,未尝没有引以为同类的意思。
      “你也——”少女侧首,凝视他片刻,“可惜了。这般好资质,实在可惜。”
      最后她问:“要不要跟我回山上学剑?”

      用与高手决战为诱饵,带这位天才剑客贯穿西域,并联手将一路上的西域势力拆了个七七八八后,转身拍拍屁股丢下自己的势力和产业,跑到雪山里头练级……未来魔教教主天马行空的行事风格和诡秘的踪迹初现端倪。
      少女的两个师兄表现出极大的不欢迎。
      自称长剑的黑脸中年男人喊道:“师妹,我们这儿清清静静的,何必让外人腌臜了这地。隔壁——隔四座山峰的那个壁,雪山剑派,人多,把他丢过去。”
      “那里尽是些庸才。玉哥天赋卓绝,跟着我学就好。”少女一言否决。
      长剑脸色更糟糕了:“你叫他什么?!”
      少女道:“他姓玉,比我大一岁许,叫玉哥并无不妥。”
      名为短剑的白脸男人默不作声,拔剑出鞘,给了玉罗刹一个深刻的入门教训。
      少年玉罗刹来往五六十招,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短剑收剑,冷冷道,“天赋不错,一身野路子能练到这个程度,希望你心思用在正道上。”
      玉罗刹擦擦嘴边的血迹,大笑。
      “小师妹既然说了,便留下吧。”短剑低头审视少女,“过来,我看看你长进多少。”

      世上有两种极厉害的人。一种靠着天赋披荆斩棘,走出自己的路;一种吸取名师前辈数百年精华,更上一层。
      若第一种人有幸得到第二种人的条件,那便如雷光霹雳、势不可挡。

      下山的时候,玉罗刹带走这个无名剑派的剑术、自己的妻子,以及两位绝世剑客的仇视。
      “你不必放在心上,师兄们就是太古板了,婚姻与剑道之间有何妨碍?”少女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我之事,我已通知家中,一些零散的陪嫁之物不日将运送至玉门关。我在京中、建邺二地稍有产业,如有需要可变卖。”
      玉罗刹体会到了什么叫迎娶白富美、少奋斗二十年、瞬间走上人生巅峰。
      感觉……复杂。
      为什么复杂?因为他是个极骄傲的人。
      作为一个有资本骄傲而且有担当的人,他不会像世上那些男人那样,既贪婪妻子庞大的家产,又因身价“低人一等”对妻子产生怨恨和诋毁。
      男人要向心爱的女人证明自己,所炫耀的不过两样:金钱,事业。
      老婆不缺金钱,只能炫耀一下事业了。
      “罗刹教初具规模,我的手下跟来往中原和西域的商会已谈妥,等到我清洗完丝绸之路上剩下的势力,这里就是我们的天下。”
      “何必。”少女淡淡道,“人生不过百年,你做你喜欢的事,我做我喜欢的事,要其他的作甚。”
      玉罗刹大笑:“那可太多了。我喜欢踏足武道巅峰,还喜欢手握重权、万人俯首、白头偕老……但是我现在最想为你做一件让你开心的事。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少女想了想:“给我天下剑客的情报吧。”

      少女最终没能用上这份情报。
      这些情报历经十多年增减,最后到了她唯一的孩子手中。

      罗刹教威名赫赫,许多人以为教中必然有许多不世高手,其实不然。身为白手起家的富一代,玉罗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培养高手。
      半途而入的诸如“岁寒三友”之流,忠诚得不到保证,其作用不过摆出来给各方武林看看,撑个场子。
      罗刹教的依仗,是流入中原经营各行各业的金钱,丝绸之路上高官巨贾的人脉,以及镇压西域三十六国的数千黑雾骑兵。
      ——千军万马,以黄金宝刀开道,无往不利。
      它们是丝绸之路上唯一的劫道者,唯一的保护者,唯一的仲裁者,唯一的审判者。它们被八方畏惧,亦被众望所归。它们是圣教的军队,是玉罗刹的刀和狗。

      追求权力的人总会妄想永恒——眼见自己已经站在众人之上,又怎么会容忍自己像凡人一样湮没在历史中——这不难理解。
      老婆怀孕后,玉罗刹开始思考起身后事。
      人总是要死的,父母总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
      夫妻俩价值取向不同,一个留下了自己的剑,一个开始准备罗刹教的传教信物。
      因为不知道腹中孩儿是男是女,为了给未来“女儿”铺平继位道路,玉罗刹开始安排数位圣女参与教中事物,潜移默化。
      雪落之时,这位西域第一女剑客挣扎产下一个男婴。
      任你多强,生孩子总是道鬼门关。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兄会说剑客不该结婚生子。”她站在庭院里头,用剑撑着身体。
      风很冷,却很温柔,零星雪花飘落发间。“以前我在雪山上舞剑,纵使狂风暴雪,也没有一片雪花能突破我的剑网。现在我的身体却——”
      身后廊檐中传来细嫩的喊叫声。
      她转身走过去。
      躺在摇篮里的婴儿说着听不懂的话,小手招摇,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的佩剑。
      她笑了,手指点点婴儿的脸蛋:“想要吗。”
      “呀——啊——”
      真柔弱啊。
      这般柔弱的小东西,比剑戳得她心口还疼。
      想要有些东西,就得放弃另一些东西。
      “选择真叫人为难。或许,女人大概、的确、可能真的……不该练剑。”
      她舍不下剑,也舍不下人。
      所以她都失去了。
      她对玉罗刹道:“等阿雪长大了,送他去中原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玉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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