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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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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音没有说话,眼睛依旧钝钝的,但看仔细了,里面有道暗暗的光。
“靡音,你究竟想要什么?”杨池舟抬起她的下巴:“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一阵风吹过,将靡音的头发吹起,稚弱的发,在她脸颊上扫过。
她浓密的睫毛,抖动了下。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一辈子,也给不了。
杨池舟低下头,想吻她。
但靡音下意识一躲,将脸埋在他怀中,紧紧地。
“靡音,”杨池舟的声音在她头ding响起:“别再考验我的耐心,我忍不了多久的。”
风渐渐大了,靡音轻轻打个寒噤。
逃。
这是靡音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可是,完全没有门路。
不论靡音到哪,身后总有两名侍女跟随,寸步不离。
她时时刻刻都处于杨池舟的监视之中。
靡音越来越着急,她明白,要不了多久,杨池舟就会要了她。
她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可是,又无能为力。
她终日愁眉不展,总是端坐在屋子里。
侍女小桃担心她闷病了,便建议她去后花园逛逛。
靡音也就随着她们去了。
王府的后花园很大,假山嶙峋,亭台轩榭,一草一木,都透着精细。
但靡音毫无心情去观赏,只是看着一簇牡丹发呆。
牡丹。
双灵宫中的那株牡丹,早已败了吧。
仔细算来,距离事情发生,已将近一个月了。
可是,靡音依旧觉得,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
怔忪之中,靡音似乎听见小桃在和谁讲话。
“咦,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
“回姐姐话,我是负责送菜的,前两天刚来。”
“送菜的,怎么会到后花园来,别以为你是小孩子就可以乱闯,被管家发现了,不揭了你的皮。”
“姐姐教训的是,其实,是厨房的大师傅想知道靡音小姐晚膳想吃什么,本来要另一位姐姐来问的,可那位姐姐身子不舒服,我就自告奋勇来了,也不懂规矩,请姐姐别怪罪。”
“好了,嘴还ting甜的,这次就饶了你吧。”小桃转头恭敬问道:“小姐,晚膳你想吃什么?”
靡音说不出话。
她惊喜地看着那个人。
粗布衣服,皮肤苍白,身体纤细。
远修。
竟然是远修!
她激动异常,正想唤出声,却被高远修一个眼神制止。
靡音努力平静下心情。
但她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着:“一时也想不到,还是……还是我亲自去厨房看看吧。”
说着,她起身,在小桃的带领下,向厨房走去。
她明白,远修就在身后,可是她同时也明白,不能让任何人起疑,否则,他会有危险。
尽管表面平静,但靡音心中,早已翻腾不已。
一行人当下来到厨房。
大师傅知道靡音的身份,自然诚惶诚恐,生怕怠慢了她,惹得王爷不高兴,忙招呼道;“小姐,您怎么来了?是不是今天的菜做得不合口味?”
“不是,”靡音努力地笑笑:“昨晚的那道东坡肉弄得不错,王爷赞不绝口,我想请你教我。”
“那,小姐是现在就学?”大师傅试探地问。
靡音点点头:“就现在吧,你先示范一遍……小桃,厨房太热了,你去给我沏碗茶来。”
小桃本来不敢离开,但一方面担心惹靡音不高兴,另一方面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人,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嘱咐旁人照看好靡音后,她便快步回屋沏茶。
大师傅在灶台上开始忙碌起来,刀在菜板上笃笃笃地敲着,灶下的火也熊熊地燃烧着。
其余人在一旁垂头而立。
没有谁注意到她,靡音慢慢退后两步,站定。
她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远修就在身后。
激动在全身流淌,皮肤因此而紧绷,手脚因此而抖动。
远修。
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他来救自己了。
“靡音,”身后传来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靡音集中全副精神聆听着:“明日辰时,你再到这里来,尽量引起混乱,到时我会带你出去的,明白吗?”
靡音重重地点头。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喉头,却哽住了。
过去的一切,重新浮现在眼前。
那些繁华,那些柔靡,那些温情。
她念念不忘的一切。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高远修轻声说道:“放心,靡音,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这时,侍女小桃端着茶走了进来。
再待下去,只能惹人怀疑,高远修狠下心,转身离去。
他隐约听见了小桃的惊呼。
“小姐,你怎么哭了?”
这一整天,靡音都像身在梦中,恍恍惚惚的。
是真的吗?她怀疑,那真的是远修?
是否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可是,远修的呼吸,轻轻吹拂着她的脖子,她感受到的那种温暖,是真的,熟悉的。
靡音双手握&住脖子上的玉佩,像握&住一个希望。
当杨池舟进&入房间时,看见的,就是靡音这副惘惘的样子。
她穿着一套水红色的薄纱小褂,双手抱住腿,将头枕在膝盖上。
整个的她,散发着一种稚气,少女的稚气。
杨池舟走过去,坐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听说,你今天为了我去厨房学做东坡肉?”
靡音清醒过来,猛地一怔。
“是真的吗?”
靡音背脊僵硬起来,她强迫自己微笑:“你不是说你喜欢吃那道菜吗?”
杨池舟转过她的脸,一双黑瞳中盛满爱怜:“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呢?”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靡音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掩住娇蛮,增添了柔顺:“我知道你对我好。”
杨池舟满意地笑了,他将靡音转过身子,垂头看着她:“靡音,你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他看见她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姐姐,”靡音哭泣着:“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好不好,你告诉我,姐姐究竟在哪里?”
杨池舟的眼神温柔了下来,他双手抱住她,让她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拍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
那个晚上,他没有要她。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门的缝隙洒在地上时,靡音醒了。
她发现,杨池舟已经穿戴妥当,正坐在chuang边,看着自己。
靡音逃避般地翻转个身,将脸对着墙。
身后传来杨池舟带着笑音的声音:“还装呢?”
他扳过她的身子,低下头,两人的脸隔得很近,很近。
“靡音,昨晚,是我最后一次放过你,明白吗?”杨池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你逃不了的。”
靡音感觉手脚开始发凉。
说完之后,杨池舟用手梳理着她散落在chuang上的发,一边闲闲问道:“今天打算在家干什么?还要去学做菜吗?”
“嗯。”靡音轻微地点下头,特意问道:“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想我早点回来?”杨池舟轻笑。
靡音垂下眼,掩盖住里面的焦急:“也不用,还是……公事要紧。”
“今天事情可能有点多,估计要天黑才能回来,”杨池舟抓起一缕靡音的头发,放在唇边吻了吻,道:“不如,你给我做了当宵夜怎么样?”
“好。”靡音心头大石放下,一边催促道:“上朝要迟了吧。”
“你今天,好像特别想我走。”杨池舟忽然定定地看着她。
靡音心中一紧,背脊慢慢渗出了冷汗。
“因为,”靡音要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线,才不至于显得怪异:“因为……昨晚的事情。”
杨池舟轻轻抚&mo着她的脸颊,漆黑的眼中盛满了不解:“有时候,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对你如此着迷呢?靡音,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靡音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说完这句话后,杨池舟便离开了。
她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黯黄而扭曲。
按照约定时间,靡音来到厨房中,远修已经在那里等候。
两人眼神交汇,默契生成。
高远修早就在厨房各处撒上硫磺,而靡音在做菜时,故意将明火弄在地上,顿时,厨房迅速燃烧起来。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所有人都慌成一团。
靡音和高远修趁乱坐上送菜的车,混出了王府。
中途他们下了车,骑上早已准备好的马匹,马不停蹄地赶出了皇城。
刚出城没多久,他们便听见城内一阵喧嚣,接着,城门便关上了。
杨池舟,已经发现了她的失踪。
靡音抱着高远修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背上。
虽然,他是瘦弱的,可是,靡音却觉得,他的背比什么都宽大,比什么都安全。
远修,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接触的故人,是她过去生活的缩影。
她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他们终于来到了古月镇。
古月镇是个边陲小镇,临近耶罗。
高远修的计划是,去耶罗生活。
他父亲的挚友第真机,便是耶罗人。
二十年前,耶罗和盛容曾经出现两国交好的局面。那时,高长发便结识了第真机,两人性情相投,成为好友。后来局势变化,两人断了联系。这件事也成为当初殷独贤诬陷高长发叛国的证据。
高长发临终前让儿子去找第真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这个朋友。
来到古月镇时,两人已经疲劳不堪,便找了一个客栈歇息。
因为怕暴露身份,靡音做的是男儿打扮,对外宣称两人是兄弟。
担心靡音会害怕,高远修只要了一间上房。
将靡音扶到chuang上躺下后,他便坐在桌边,准备打个盹。
可靡音不许,她将身子往里挪了挪,把被子一掀,道:“远修,你也到chuang上来睡。”
远修苍白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红晕:“那怎么行?”
“为什么?”靡音问。
“你是女儿家。”高远修转过头。
靡音微笑:“我都不怕,你还怕呢。”
闻言,高远修的身子僵硬了下,顿时沉默了。
靡音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一时也不敢做声。
隔了许久,高远修才缓缓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放心我?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男人了,对吗?”
靡音静默了。
“你看我在说什么呢?”高远修讪笑一声:“靡音,早点睡,明天……”
他没有说完,因为靡音从后环住了自己的腰。
她紧紧地抱着他,将整个身子贴在他的背上。
“我放心你,是因为,你是除了姐姐之外,我唯一相信的人。”靡音轻轻地说道:“远修,你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
高远修感觉得到,后背上有一枚硬硬的东西,那是他的玉佩,他给她的玉佩。
她一直戴在身上。
这就够了,他满足了。
那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交换着彼此的体温,互相慰藉着,用对方残留的回忆,慰藉着。
古月镇虽是个小镇,但因为位置特殊,成为耶罗和盛容的商品交换地,人来人往,异常热闹。
常常会见到身着异族服装,高鼻深目的耶罗人牵着马匹来换取丝绸。
所以在这里,应该不会引人注目。
高远修和靡音正是这样想的,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上街,来到一间名叫永隆茶楼的地方。
根据高长发的嘱咐,只要将信物交给茶楼掌柜,他便会负责通知第真机。
两人紧握着手,走进永隆茶楼。只见柜台处,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正在算着账目。
“两位小哥,喝茶里面请。”那掌柜并没有抬头,不咸不淡地招呼着,一边将手中的算盘拨得啪啪作响。
高远修将东西放在他面前。
那是一枚箭头,旧的,上面有斑斑锈迹。
算盘声立即停止,掌柜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们好一会,低声道:“你们是……”
话还没说完,门口便进来四五名捕快,大声吆喝道:“老李,快拿壶茶来,真是的,这么大热天来找人,真他妈的晦气。”
老李忙走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几位爷,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小二,快上好茶!”
“唉,刚接到上头的命令,说要找两个小孩。”为首的捕快把手中的纸打开:“诶,你看见过这两个没有,朝廷钦犯,抓到可有重赏。”
靡音和高远修心里同时一紧——上面画的竟是他们两个。
两人同时转过身,想往外面走,但却被另一个捕快叫住:“你们两个,转过身来我看看。”
靡音心跳得发狂,整个身子僵硬住,动也不敢动。
“叫你们呢!”那个捕快不耐烦了:“是不是还要老子亲自走过来看呢?”
高远修将怀中的匕首握紧。
他宁死,也不会把靡音交出去。
空气紧张得能用刀划开。
但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老李突然轻松地笑道:“说起赏金,我突然想起,最近生意不错,该提前孝敬各位爷。”
然后,他拿出银子,给他们每人奉上一锭。
“我早说过,这周围的商铺,就老李最懂事。”为首的捕快收好银子,拍拍老李的肩膀,哈哈一笑:“放心,以后有谁敢来找你的麻烦,尽管告诉我,一定帮你摆平。”
这样一打岔,那些捕快也就将靡音他们忘记。
两人赶紧跑了出来,但刚出门,便被一个小二模样的人叫住:“两位,我家主人想见你们。”
“你家主人是谁?”高远修疑惑地看着他。
小二恭敬地答道:“我家主人正是公子要找的人。”
两人欣喜若狂,赶紧跟在小二身后。
那小二异常机警,带着他们避开人群,七拐八拐地来到茶楼后院的阁楼上。
走到最后一间房间门前,小二停下,轻轻敲了敲门:“主人,公子来了。”
“让他们进来。”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威武雄浑。
小二将门打开,把两人迎了进去,然后行个礼,退下了。
屋子里有些昏暗,高远修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隔了好一会,他才看见,一张八仙桌前,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藏青色的服装,深眉高目,黑色的胡须将半张脸掩埋,一双眼睛大而锐利。
“你就是高长发的儿子?”那人开口,声音雄浑,屋子中的摆设似乎都随着声音颤抖着。
“是,”高远修跪了下来:“晚辈高远修。”
“家里只剩下你一个是吗?”
高远修握紧拳头,重重地点了下头。
“想报仇吗?”第真机抬起眼睛。
高远修腮边线条绷得紧紧的,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正是为了报仇而活下来。”
第真机拿起桌上的旧箭头,话锋忽然一转:“知道这枚箭头的来历吗?”
高远修不明他的意思,只是摇摇头。
“二十三年前,我遭政敌暗算,xiong口中了一箭,倒在河边,你父亲经过,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把这枚箭头送给你父亲,并许下诺言——将为他做任何事情。”第真机的眼睛忽然爆射出精&光:“你父亲是真英雄,他不该是懦弱愚昧的盛容人,他该是耶罗的真汉子!”
他的声音有奇特的震撼力,能够让人心颤抖,靡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第真机锐利的眼睛锁住她,沉声问道:“你就是容帝的女儿?”
靡音被他带着无端敌意的目光震住,一时做不得声。
“回答我!”第真机低吼。
靡音不知所措。
高远修将她的手握&住,那股温暖,顺着手臂传到靡音的心底。
“叔叔,靡音救过我。”高远修说。
第真机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可她的父亲杀害了你全家。”
“不,杀害我家人的是殷独贤。”高远修急急解释。
“但她的父亲是帮凶。”第真机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瞳孔,是一种奇特的灰色,澄明,锐利,像大漠中的一只鹰,看透了所有:“因为容帝的软弱,纵容,才会成全殷独贤的今天。一个君主,倘若连自己的忠臣都无法保护,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再坐在皇位上……所以,他被五马分尸,完全是罪有应得。”
五马……分尸。
靡音怔怔的,眼睛也钝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无知无觉。
父皇。
她曾经的天。
已经……支离破碎。
靡音的身体渐渐发凉。
“叔叔,不管容帝做过什么,靡音是无辜的,请你带她一起走。”高远修恳求。
“不可能。”第真机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推,用下巴指指街上的情景:“看,现在你们两人的画像已经到处都是,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
“叔叔。”高远修跪下,膝盖和地面急速碰触,发出坚定的响声:“我不能把靡音留下。”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带这丫头走,你也就不走了?”第真机转过头来,牢牢地盯着他。
高远修回答得没有任何停顿:“是!”
第真机一步步地走到他身前,站定。
高远修低着头。
忽然,第真机一把抓住高远修的衣领,将他拖了起来,倏地一拳,狠狠将其打倒在地。
“混账!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就宁愿不报杀父之仇?”第真机的怒吼在高远修头ding响起,像潮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高远修将脸埋在阴影中,依旧不做声。
第真机猛地冲上去,想继续教训他。
但一个纤细的身影扑在高远修身上,紧紧将他护住。
“别打他,我求你!”靡音的声音带着哭泣。
“我不想打女人,你给我让开!”第真机命令。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聚集在靡音小巧的下巴上,一滴滴地坠&落,痒痒的,凉凉的。
靡音从未擦拭过眼泪,每次哭泣,都是青兮将她搂在怀中,用散发着冷香的锦帕替自己拭去泪水,轻柔地,爱怜地。
现在,她必须学会自己擦拭眼泪。
靡音仰起脸,看着第真机,眼中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宁静,觉悟后的宁静:“我留下,你别打他了。”
高远修立即握&住靡音的双臂,嘶声道:“不,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靡音看着远修,这个纤细的,苍白的少年,他的脸庞,是干净的,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他的眼睛,蕴满了星辰,他的睫毛,瑰丽浓密。
但他的嘴角,已经青紫,染着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