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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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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儿心中有了计量也并不忌讳,当日下午稍作收拾特地翻了本老黄历避开了几个凶光大盛的时辰,选了个顺眼的点来到东宫求见李睿。
两人这几年里并无甚交集,至多不过是在宫内想要略略做个颔首再擦肩而过罢了。念儿与李睿都彼此心照不宣,倘使哪日两人相见还需官场那套旧礼来相互寒暄才是真真的淡漠和寒心。五年来,总算是寻了个正经的由头可去他宫里遛一遛了。
念儿很是紧张,紧张地在毓秀宫来回操练了数次要如何请求,如何答话,该作一副淡然亦或是娇羞亦或是欣喜或是高傲的表情才好,每一处都觉得拿捏不准,却在这汹涌的紧张之感中夹杂了有些莫名的期待。
看门的还是当日的小门童,是她离开昭阳殿后才来的,以前并未照过面自然与暗卫营里的人以及程仕吴叔他们要生分些。当时还与念儿打过一架,念儿记得他们身手很是不错,当日嗖嗖嗖就将自己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她一向觉着自己已经算是个武学上的翘楚,对两位童子更是钦佩。如今也是大了,不知身手是否更加长进。
东宫是历朝历代太子以及储君们所居住之处所,如今李睿便住在这东宫内重新修葺过的一所永昌宫中。
进了东宫还需七拐八弯,地处距东宫大门很是偏远的西北角上,这一路越是长,她便越是胡思乱想地紧张起来,当这路长到一定距离念儿终于站到永昌宫门口时,脑子已经有若一团浆糊在搅,半分想不起来见了睿哥哥该是如何。念儿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了解到了睿哥哥的良苦用心,来寻他议事的大臣十个中若有一两个怀了鬼胎的,在这七拐八弯的绕上一绕,多少也要绕掉他半肚子坏水。即便是刺客来行凶,进了东宫还需费力将睿哥哥的永昌宫在这茫茫东宫中寻上一寻,此举着实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站在永昌宫门口的是程仕,如今是个有品级的宦臣,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朝服与朝中大臣的朝服相似,见了她神色一变。
“程仕哥哥,”念儿虽扔穿着男子的服侍,见了程仕的欣喜却是真真的半点未掺假的欣喜,欣喜到将一脑子浆糊抛到脑后,毫不避讳地如同五年前一般,欢呼一声上前便勾肩搭背地用手反复比着头顶和他胸口,用另一只手指着他腹部道“当年我才到你这。”说着两手比划出一个腹部到胸前的距离笑道“如今我可是长高不少。”
又轻轻一拳打在他胸口道“你倒是站的直些啊,这叫我如何瞧得出来。”
程仕不配合地将身子躬地更加弯些,恭恭敬敬很是谦卑地道“奴才不敢逾矩,还请问郡主此次前来有何吩咐?”
念儿一下子有些怔怔,看着程仕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好久才悻悻道“我来找睿……求见太子殿下。”
程仕当太监当的很是规矩,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还请郡主在此稍等,奴才这便进去请示殿下。”
念儿答应一声便预备在这等着,程仕刚刚转身还未推门进去,屋内有声音传来“带她进来。”
虽然李睿在门内并看不见,程仕也是仍旧做了个十分标准的大弯腰,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声“嗻。”
念儿恍然间有种时光破碎错裂开的拼凑感。好似回到五年前,她还是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闯了祸躲在昭阳殿门口时,也是这样清丽淡薄的声音,轻声唤过程仕“带她进来。”
而程仕哥哥眨眼间便跃倒她面前,还很是欢喜地掐了掐她脸蛋夸赞道“真是个精致的小姑娘。”彼时他脸上笑靥如花,灿若星辰。而今却是一脸木讷,面无表情。
念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尴尬地朝程仕报以感激一笑,显得规矩又生分。垂首不语得跟着程仕入了永昌宫主殿内。
东宫的主殿比昭阳殿不知大了几番,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年幼时很是不喜,一次十分挑衅地有意在睿哥哥面前左右将自己肩头的布料闻一闻,埋怨他府上这浓重的药味令自己都变的臭哄哄了。他却将她整个人拎起来放在鼻尖也是闻了闻,说“很好。”当时原本还手脚并用在空中扑腾的厉害,心里有些慌张睿哥哥成日一副病态竟力气也是这样大。后来程仕哥哥才告诉她这药都很是珍贵,即便将这味道闻一闻对身子也是极好。后来闻得惯了倒是如何使劲也闻不出些什么来。如今再一闻只觉得恍如隔世。
殿内正对面的角落里仍是摆了一盘棋子,李睿便坐在一侧,见到她也并不惊讶,俨然一副早早料到她要过来的神情,提子粗略地将她一扫便目光虚无地又游移到别处,淡淡问道“来一局么?”
念儿摇了摇头撇嘴道“你知道我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李睿重新低下头去,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熟稔地收拾着棋子,不疾不徐地道“你既然已经昭然以青阳郡主之名来见本宫,想必已经知道本宫并不会答应你。”
念儿却一边上前一边笑道“不,我既然来了,自然有几成把握。”
李睿“嗯?”地疑了一声,反问道“几成?”
“八成。”说着拉开李睿对面的靠椅施施然坐下,随意而又从容,仿佛只是去见一个老友,全然不顾君臣之礼。身后的奴才欲上前阻止,碍于郡主身份不便多言,李睿则是若有若无的轻轻弯了弯嘴角,还未能定义为一个笑时又隐了下去,道“本宫自己都未料到竟有这么多。”
“我也曾以为几率甚小此趟是白跑,可我方才见了睿哥哥便知道这事至少有八成。”说着四下一扫,眼尖地看见棋盘是上好的白玉,边角多有破损,棋子也多有缺角少边,有几颗只余一半的白子边缘的棱角都被磨得平滑,看得出李睿时常用这副棋子下棋。
“本宫原以为不到一层,你却是何来的自信?”
“因为此话为我青阳所说,此事有八成可行。”念儿歪着脑袋轻轻一笑,像是撒娇,又像是一个自信的讨糖孩子,手心却实则已然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她并不若看起来这般自信,不过是想朝他讨要几分旧日的情面。世人都以为李睿虽心系天下百姓,却从不是个宽厚之人,尤其行事严峻冷漠,所定之事从不允许他人多言半句。念儿不晓得他在朝堂议政时的模样,却晓得他是个念旧之人,待她严厉却不忍重罚的温善之人。
依照原来推断,睿哥哥既然知道青寻身份,早便可以揭示众人,可他迟迟未戳穿。原因只能有一,他并不想除去吕府。
可他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将青寻放出,他等的便是念儿自己主动上门,一则他可为青寻表记身份,今日来着既然是青寻那么牢狱之中的自然是青阳。二则便是坐等念儿来永昌宫之时为其附上良机。
李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念儿紧拽着的拳头和被她揪在手心着的衣袍,略略被汗湿的神色晕开道掌心之外,却如若未察地继续道“开个棋局为赌注如何?赢了便许你,输了再莫再提此事。”
念儿咬了咬呀,定定地看着他,如同是闹别扭地赌气道“不赌,原本我有八成胜算,一上棋场我便一层都没有了。”
李睿摇了摇头,寥寥几句话的时间已经理好了棋盘,后又轻轻抬头瞧着她,方到此刻才是仔仔细细地将念儿打量一番,目光犀利如刀。
念儿浑身一凜,如同浑身骨肉都被他的眼光解剖开,每一丝思绪都被他开的透彻,每一个心眼在他眼里都显得可笑又幼稚。很是突兀又尴尬地牵出一朵笑来,回望着他。
时光就这般悄然凝滞在这四目相对里,一棋两人四目定格在这一瞬。李睿首先收回目光,“这八成中本宫再抽取三成地利,许你天时与人和,成败各占五五。”说罢双手一摊示意念儿入座。
念儿闻言整个人都是一喜,许她天时是要赐她良机,许她人和是睿哥哥已然答应帮她救青寻。念儿喜不自禁,又有些懊恼睿哥哥永远是她的睿哥哥,自己先前为何会这样去揣度他怀疑他,悔恨起来忽的唰啦一声整个人扑上去搂住李睿脖子道“念儿晓得睿哥哥最疼念儿了定然不会为难青寻哥哥。”两人一坐一站,中间还隔了个大棋盘,念儿弯着腰脸蛋触到李睿侧脸,还十分上墙地蹭了蹭。
李睿难得地有些不适,失去往日几分淡然,心里晓得不合规矩却不舍得推开,脸上渐渐浮现一抹潮红,抬手欲轻轻回搂她又顿住,最后沉下声吩咐道“坐好!”
念儿有些尴尬地缩回身子,在椅子上坐好,干笑道“方才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李睿潮红褪去,收回目光道“这几年你长得很好。”语气如同是农者在讨论一颗白菜,而那颗白菜按着他喜欢的模样长出了甚是粗壮的好卖相。
念儿不动声色地吐了口长气,随手在衣袍上蹭了蹭方才一层虚汗,俏皮一笑便抱过那盘白子道“是吗?”
李睿道,“嗯,牙长齐了。”念儿有些愣愣,好似方才看见李睿是笑了笑,又好似不过是自己眼神不好。
两人相视一眼,俯首对弈。
李睿眯着眼睛看念儿变换的招式,一步步间都将往日他教与她的招式吃的很透也用的很好,当日只见自己用过一次,分明还颇有骨气地嚷嚷着不要学,如今步步透着那些招式的影子怕是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念儿她,确实很聪明,不过是幼时没有人敢如同他一般驳了念儿,令她吃瘪,才叫她水平有限,停滞不前。
如同现在,他一向晓得她的聪明,不过是大多时候懒于去想罢了。他信得过念儿,晓得她会来找他。他即是盼着她来,又是害怕她将这宫里的阴谋看的通透,她是这样干净明亮的姑娘,本不该掺杂这些龌蹉政事。
念儿被堵在墙角,蹙眉深思,原本睿哥哥应了她叫她大松了一口气,觉着欠了他不止是个小恩小惠,而是性命攸关的大恩大德,便想着这局是不是该小放他一水让他赢的畅快些,也省的若是他一个不顺给改了念头。可念儿向来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既有风骨之人,睿哥哥也向来不是小气性子,或许她下的出色些才讨睿哥哥欢喜。正举棋不定,几招下去念儿就被逼在角落毫无翻身之处,才发觉自己方才这番思虑实在多余。李睿从小到大就是这幅德行从不会让她半分,莫说她方才还小留了一手,便是奋力一战也是不敌。正思忖如何将这几颗被围在角落的白子救上一救,头顶李睿的声音传来“东南角可破。”
念儿闻声一惊,待明白其中深意又颇是纠结地一番思忖是不是该略作提示自己已经听地明白,又是更为纠结地一番更长的思忖该如何提示他自己已经了然,半晌才接口道“睿哥哥以为何时才可谓是良机?”
“当机立断,该破即破。”
念儿若是按往日性子必定是不服的,李睿为她指左她偏行右,为她指右她必然行左。当下却依照李睿指点听话的很,李睿落下一字道“你倒是从未如今日这般听话过。”
念儿提子望着李睿,他便又抬手为她指一处,念儿便依言将白子而下,抬首笑道“因今日之事,我信得过睿哥哥。”
李睿闻声手下一顿,又好似方才只是忽然转念想将棋子改了下至别处,不着痕迹地落了一子。念儿并未发觉。
念儿得了答案由程仕领着退下,却不晓得程仕竟要送她一程,而这一程还是挺长的一程。程仕一路未言,念儿也是很识眼色地不刻意与他搭话,亦步亦趋跟着程仕身后,走的很是恭谨卑谦。
一路到了东宫门口念儿的车辇旁边才停下,“程仕哥……公公,送到此处便可,青寻告辞。”
程仕欲言又止,念儿见这模样很是乖巧的静立一侧未有动作。
程仕哑了哑终于出声道“念儿,日后倘若得空……便常来永昌宫坐坐。殿下很是挂念。”他唤她念儿而非郡主,说罢还极为难得的有些僵硬地挤出一个生疏抽搐的笑来,面无表情的惯了,竟忘记自己笑起来是如何一个模样了。
念儿瞧着程仕也是心凉,她的原本笑得灿烂明媚,耀眼又阳光的程仕哥哥已经没有了,如今这宫内只有一个程公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