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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章:情思 ...

  •   太子薨逝,举国同哀。新年的气息未过,整个大胤便笼了一层缟素。
      远在西北的杜大将军连夜疾驰入京,好容易进宫过后,只见自家女儿一身素白,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她身侧跪着侧妃杨氏,也是一身素白,两眼红肿。
      杜晦上前两步:“丫头,是爹,爹回来了。”
      “……”杜若白没有说话,此刻她的脸色也如其名,一片惨白。
      如同开败了的花,只留下孤零零的枝干而已。
      杜晦这才发现自家女儿手里死死窜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却见竟是一缕黑发:“这是……?”
      杜若白终于有了反应:“噢,陛下说阿初要葬入皇陵除非百年之后就见不到了。可我答应了阿初,要带他去看漠北,所以只能趁着没人偷偷剪掉他的一缕头发,权当是阿初了。”
      杜晦有些愣神,似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女儿口中的‘阿初’,正是已故太子景逾初。
      杜若白往前走了几步,也不理会兀自跪着的杨侧妃便自顾自得坐在了门槛上。
      门槛冰凉,寒冬腊月里更是寒彻心扉,那种冷意似乎是从身体内部而来,继而缓缓传递开,一直传递到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肌肤。
      杜若白伸手抚了抚那缕乌发,仿佛是那一日轻抚过的头顶。
      这次没有人用清越的声音叫自己若白了,也没有人陪着自己一起蹲在门槛上说话了。
      “其实我知道的。”
      “……丫头?”
      “我看过回光返照,我知道什么叫回光返照……可是……可是我就是不想相信那是阿初,所以我拼命告诉自己,阿初这是好了,阿初还说要跟我生个大胖小子,还说……等这些事情都处理了,就跟我一起……一起去漠北,我带他去看……看长河落日,还要请他,请他喝酒……明明……明明说好了的……”杜若白说着说着,声音便笼上几丝哽咽,然而哽咽归哽咽,她却始终没有哭出声。
      眼眶干涩得如同干涸了般,她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那个人还会在这样的雪地里,站起身,对着自己笑。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十里红妆好儿郎,大红香烛入洞房。她与他彻夜相谈,各说趣事,互诉衷肠。
      今年,铅华落尽鸾凤散,缟素新妇断心肠。她与他阴阳相隔,各行各事,各走各路。
      杜若白不知道杜晦后来又说了什么,她一个人在雪中站了许久,终是转身而去。
      朝堂之上,虽然太子薨逝却并无太大影响,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位太子注定早逝般,尽管缅怀者有之,但更多的,是关心今后朝局的变化,以及之后太子之位鹿死谁手的。
      有人支持皇长子景逾熙,也有人看好赵贤妃膝下的三皇子景逾逸,而杨氏一门,也从之前的炙手可热,沦落为门口罗雀的状态。失去了太子的护佑,本就有些扶不起的杨氏,更是一蹶不振。直到某一天,朝堂忽然闯入了一名女子。
      那是一身缟素的先太子妃,杜氏。
      杜若白以头抢地,对着上首而拜,靖安帝有些疑惑却终是没有让左右将这位擅闯朝堂的女子叉出去:“若白,是有什么要紧事嘛?”
      杜若白又是磕了三个响头,这下连杜晦也震惊了,然而朝堂之上,君王不说哪里有他发言的余地,只能不断用眼神示意女儿快些老老实实地退下。
      然而那眼神如同被凭空隔绝,杜若白在磕完响头后沉声道:“父皇,儿媳自请长戍边关,永不回京。”
      “……”
      这下不仅是皇帝愣住了,连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金銮大殿之上,一时静默得连呼吸之声也听不真切。
      膝下金砖沁凉,却比不过沁凉的心房。
      “若白,你……”
      “回父皇的话,阿初他生前便希望今后永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儿媳身无长技,唯独领兵之事能够说得上一个擅长。故而思前想后一番做出如此决定,希望父皇能够成全。”
      “荒唐!自古哪里有女人做将军去戍边的?!”旁边的刘丞相皱眉道,他本就对先太子毫无好感,总觉得如果不是先太子挡了道那么封太子的分明就是自己的外孙,故而此刻对着先太子妃的杜氏,也谈不上什么好颜色。
      刘丞相这话一说,满朝文武也跟着回过神来,开始小声议论杜若白所提出的要求。
      只有杜晦,用堪称锐利的视线,紧紧盯着女儿,而他身后的诸武将,也隐忍不言。
      宝座上的人没有说话,隔了半晌,才叹息似的启唇。他声音不大,整个大殿却陡然安静下来:“你说……初儿希望今后永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是吗。”
      杜若白又磕了一个响头:“是。”
      “其实……先头也并非没有过女子为将的前例……”开口的是站在文官第五位的一名御史。那御史姓陈乃是赵贤妃的远亲,平日里虽担着御史一职却极少说话,只是每次说话,都必定戳在点子上,故而有个‘一字千金’的戏称。
      靖安帝看了陈御史一眼,另一个声音便接着说:“陈大人口中说的,可是前朝定北郡主?”
      陈御史颔首:“不错,正是定北郡主。太子妃娘娘在殿下成婚前一直在漠北生活,其调兵遣将之能从十一岁便取了右谷蠡王首级可见一斑,听闻后来许多场胜仗也都有娘娘的手笔,可见娘娘确实巾帼不让须眉,有与定北郡主一较高下之能。陛下,前朝有定北郡主,我朝又为何不可以有定北太子妃?”
      言罢,陈御史便跪地道:“望陛下成全太子妃一腔拳拳爱国之心与以安亡夫保家卫国之意。”
      此话一出,便有几名武将与文官跟着跪地重复。
      靖安帝抿唇,想起景逾初之前与自己所说的。
      那夜夜色冰凉,桦烛影微,景逾初与靖安帝相对而立。
      “父皇,儿臣这一生唯一负了的,就是若白……”
      “……”靖安帝没有说话。
      烛光跳动在那双暗沉的眼底,看着自己面如冠玉天生聪慧的太子,靖安帝竟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年迈的帝王,终是输给了岁月,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境下,带出几分颓然的老态:“初儿……”
      景逾初突然跪地:“儿臣不孝,但求儿臣身死过后父皇能满足若白的一切心愿。无论她是想再嫁也罢……她……她还是完璧之身……”
      “……”靖安帝倏地愣住,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也变得不可置信起来,“你说什么?”
      “她是完璧之身。”景逾初重复,“儿臣并未与他同房。”
      靖安帝想到的却不是这一层,一种可怕的设想忽然浮在脑海里,他近乎嗤笑地开口:“你……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景逾初闭上眼,惨白的面色已经笼上层死灰,他惨笑道:“是。”
      靖安帝颤抖着伸出手指,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垂首道:“罢了罢了,朕答应就是。终归……终归是朕对不起你。”
      景逾初摇头:“父皇说的哪里话,儿臣未能在父皇膝下尽孝,是儿臣福薄罢了。”
      似是不忍再看,久居高位的帝王竟是近乎逃离般的离开了东宫。
      这大概是他与这个缘浅的嫡子的,最后一面。

      “……准了。”靖安帝说。
      满朝文武同时抬眼,但见高座上的帝王声音沉稳有力而不容辩驳:“传朕旨意,昭明太子妃杜氏,品行恭顺,贤良贞静,有钦宪皇后之德、定北郡主之能,其意可表,特封为定北将军,秩同一品,此后常驻边关。如无要事……”说到这里,靖安帝顿了顿,终还是说出了余下的话音,“不必还朝。”
      杜若白闭眼,重重叩首道:“臣领旨,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廊外残雪未消,天边日头高悬,杜若白站在住了一年不到的太子东宫,竟生出种恍如隔世的空茫感。她将那缕乌丝放入亲手绣的做工粗糙的荷包里,荷包之下,则是歪歪扭扭绣着的一个初字。那本是打算作为惊喜送给景逾初的,却没想到还未等荷包完工,那人已经不在。
      她静静地看着东宫里的一切。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这宫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方,似乎都还留存着景逾初的身影。
      杜若白闭眼复睁开,日头之下,阴影绵长,她仿佛透过那绵长的阴影,看到那个温雅如玉的青年正对着自己微笑,继而喊道:
      “若白。”
      伸手篡紧了荷包,杜若白对着身后的美艳女子道:“多谢贤妃娘娘今日殿上相助。”
      那美艳女子看她一眼,若有所思:“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杜若白没有说话,赵贤妃却主动开口道,“昭明太子,确实是可惜了。”
      可惜了那经天纬地之才。
      可惜了。
      慧极必伤。
      “不可惜。”杜若白突然道。
      赵贤妃扬眉,却见那一身素衣的太子妃突然转过脸来看着自己。
      凤目微眯,长眉入鬓,如同宝剑磨砺后,梅花苦寒过般,即便是在如此雪景中,如此宫苑内,也透出几分直插云霄的锐利感。
      一切恍然为之神夺。
      杜若白铿锵有力地说:“他有我。我会为他护卫边关,为他保这盛世昌明,贤妃娘娘。”她忽然话锋一转道,“也望三皇子殿下不让我们失望。”
      赵贤妃一愣,刚刚浮在脑海里要问的话语终是湮灭无踪,她几不可闻地笑了声道:“就算不如昭明太子,逸儿也会是个盛世明君。”
      杜若白颔首:“那便,够了。”
      于是天朗气清,一生中最为严峻的冬天,终是要过去了。

      靖安二十二年,春,昭明太子妃杜氏出任定北将军,至此漠北定,再无蛮族扰乱边境之事。又三年,天下兵马大元帅杜晦战死沙场,帝哀甚,破格追为武安公,同年其女定北将军承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统领三军。二十九年,靖安帝龙驭宾天,谥曰安纯恭仁高皇帝,同年,新帝即位,改年号为昭圣,尊生母贤妃赵氏为圣母皇太后,嫡母杨氏为母后皇太后,加谥昭明太子为端慧昭明太子,封太子妃杜氏为惠武护国郡主,礼同长公主,而后选贤举能,大改前朝弊政,于是春和景明,君仁臣贤,一派盛世之景,史称‘昭圣之治’。
      而远在漠北的杜若白,也秉承着自己当初的诺言,至死都未离开边关一步。及至昭圣三十八年她终是倒在将军府被侧妃杨妍芷发现时,才见这位瞳孔已经有些涣散的将军手里拿着早已破损不堪的荷包呢喃:
      “长河落日,高山雪地,我终是……带你看了遍,这太平盛世,百姓和乐,我也替你……守了一生。阿初,现在我总算可以……可以来见你了……”
      于是气息渐弱,伴随着杨妍芷的哭叫,杜若白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四十七年前的那天。
      她一袭大红嫁衣,周遭是清雪砌街一片苍茫。十里红妆,最后定格在那人黑漆漆的眸瞳上。继而画面一转,又停留在二人游街时那人口中吐出的‘但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后,却是他最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那如果日后有机会,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已经进入弥留之际的将军对着虚空微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景逾初。
      少年俊雅,温润如玉。
      “若白。”
      他喊,声音清越如初。
      “……阿初。”
      杜若白伸手往虚空抓去,然后终于绝了声息。
      昭圣三十八年,端慧昭明太子妃惠武护国郡主杜氏薨,帝哀甚,三军缟素百姓齐哭,举国同伤。杨妍芷扶灵回京,面对早已换了模样的京师,竟突然产生股陌生感。
      按照礼制,杜若白百年之后与端慧昭明太子合葬,正移棺之时,却见当年的太子侧妃杨氏嫡女突然以头抢柱,于是血溅四方,这位老迈的夫人临死前朝着棺木里的杜若白一笑,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阿若,我终是,终是在最后,能为自己活这么一次了,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2014年8月13日,11点4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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