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落梅归青冢》秦落

3、转章：情断

　　六月十九，宜嫁娶。没有等来十里红妆，没有等来俊俏新郎，杨家嫡长女妍芷，仅被一顶软轿，抬进了太子东宫。
　　杜若白看着布置妥帖的新房，心里止不住的酸楚。似乎自从上次随军出征从小一起长大的刘副将战死后，便再没有这样的痛感了。
　　她抿唇，毫无端庄可言地坐在门槛上，没来由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句天阶月色凉如水，而现在，哪里是月色凉如水，她是心也冷如冰了。
　　杜若白闭上眼，有些挫败地抱膝：想她巾帼不让须眉，虽为女子却能上阵杀敌，杀敌必胜，让蛮族闻风丧胆，素有活阎王的威名，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如天下女子般，面对丈夫的纳妾，而无可奈何，甚至只能一个人独坐闺门，看着月色冰冷，照影成单。
　　“若白。”顶上忽然传来个声音，熟悉的清越。
　　杜若白抬首：“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景逾初笑道：“难道孤还不能来了？”
　　“你不是刚娶了美娇娘一位，而现在不是应该与她被翻红浪的时候吗？”
　　景逾初也跟着她的模样蹲下身：“若白这是……吃醋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我就是吃醋了，少拿那些个贤良大度的标准来对付老娘。告诉你，老娘可是山贼出身，不明白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大道理。”
　　景逾初忍不住揶揄道：“噢，原来太子妃山贼出身，那杜大将军可不是山贼头子？”
　　杜若白仰天翻了个白眼，凤眼眯起：“可不是，你这个压寨郎君居然还敢跟老娘作对，那小娘子细皮嫩肉可禁不起我折腾唷。”
　　景逾初失笑：“那是母后强塞过来的，我本来拒绝过了，只是……”
　　“是啊，皇后娘娘也是绝了，堂堂杨氏嫡女居然就被顶小轿子抬进来，这传出去可是笑话。”
　　“若白。”
　　“嗯你说，我听着呢。”
　　景逾初抿唇：“你怪我吗？”
　　杜若白站起身，猛然伸手在还未起身的太子头顶抚了抚，感受到手下人略微僵硬却也懒得抽开，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道：“不怪。怪你做什么，我怪自己而已。”
　　“……”景逾初也干脆就任由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放松了身体。
　　杜若白看着漫天星辰，琥珀色的眼底也如同落了些许碎片似的柔和一片：
　　“谁让我瞎了狗眼，看上了你呢。”
　　“……”景逾初低低笑出声，这半年来，杜若白是愈加没有节制了，像是意识到在自己面前袒露真实也没关系似的，外人面前娴雅端庄的太子妃在自己面前，活脱脱就是个从寨子里出来的女土匪，不仅言行粗鲁，更是常说些不分尊卑没有君臣的话。
　　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掩饰什么。
　　杜若白终是收回手，再度蹲下身子：“你还是去看看人家吧，独守空闺的日子可不好受。”
　　景逾初面色微寒：“杨家既然这么做，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决心。”
　　杜若白笑了：“杨家杨家，人家可是你的母舅家。”
　　“母舅家如何，孤是姓景的。”
　　“……”杜若白愣住，下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看着气息陡然暗沉下来的景逾初，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让她忍不住想起一句话。
　　慧极必伤。
　　慧极，必伤。

　　迎了杨氏过后，东宫的日子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杜若白安安稳稳做她的太子妃，而太子殿下也十天有九日都是在太子妃房中度过的，伉俪情深一时羡煞旁人。只是随着年关将近，太子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衣带渐宽不提面色也愈加苍白，饶是杜若白想尽了办法，用尽了心思，也没有使得那张脸红润回来。
　　太子终是病倒了。
　　太子一病，朝野中关于废太子的奏折便开始满天飞。什么太子妃与太子成亲一年多也没有音讯，什么太子纳的那些妾室也没有音讯，皇家子嗣单薄不是吉兆云云。铺天盖地的奏折甚至连远在边关的杜大将军也有所耳闻。他抿唇看着京师传来的消息，目光停留在瓶中散发着幽香的白梅上。
　　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
　　景逾初的身体仿佛也随着这场瑞雪，有了些许起色。这几日来杜若白衣不解带的侍候旁侧，事事都亲力亲为，连带着面容也憔悴了许多，然而这在看到景逾初总算有了要好起来的苗头时，终是喜极而泣，泪水打湿锦被，景逾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似乎是这位刚强的太子妃，在自己面前第一次堂而皇之地掉眼泪。他伸手拍了拍对方，只见这泪水非但没收回去，哭声反而愈演愈烈，太子妃一副要死要活嚎啕大哭的模样，让房内见惯了端庄娴雅的太子妃表象的一干奴婢，全都目瞪口呆。
　　景逾初有些不着边际地想：某人做出来的样子，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的，破功了。
　　等到杜若白终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完，用肿成核桃状的眼睛对上景逾初时，她才道：“你……你真是吓死我了，是不是那个姓杨的命不好，怎么她来了没多久你就生病了？”
　　“……”景逾初嘴角一抽，吩咐左右拿鸡蛋来给太子妃敷敷眼睛才道，“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也是能信的？孤不过偶感风寒罢了。”
　　“风寒，病成那样还风寒？你别欺负老子不识字，老子在边关面对一群病秧子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风寒，风寒，别扯些有的没的糊弄老子！”
　　这下奴婢们不止是目瞪口呆了，连景逾初也瞪直了眼睛看着一口一个‘老子’的太子妃。
　　杜若白抹了把鼻涕：“听好了，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玩玩呢。”这话说起来不害臊，听上去却又带着几分怪异——什么叫，太子给太子妃生个大胖小子？
　　接下来这话就更加不对味了，杜若白满脸严肃地道：“你可是爷亲自挑选的正室，这一天到晚弱不禁风的是要让我杜家丢人么？爷告诉你，我杜家……”
　　话音未落，杜若白就没个先兆的一头栽了下去，景逾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伸手摸了摸杜若白的额头，这不摸不打紧，一摸才发现她的额头居然少见的烫得惊人。想到自己之前病里对方日夜不停的侍候，景逾初胸腹间骤然袭来股钝痛——杜若白素来身体好，号称自己是铁打的从不感冒，却没想到，这样连日来的照顾，就算是真的铁人也受不了。伸手触及对方面上因发烧而泛起的酡红，再看到她明显凹陷下来的面庞，景逾初终是低叹出声。
　　终究是他，辜负了她。
　　于是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子病刚好，太子妃又倒下了，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太子那明显大不如前的身体以及愈加暗淡下去的眸瞳。
　　不过太子妃总算不负其铁人的自谓，生病没几天就又生龙活虎地出现了。
　　这是她在东宫过的第一个年，不论如何，也不能假手于人不是，更何况要假手的还是那个明显克夫命又不好的杨侧妃。不错，杨氏在进门后没多久便被擢为侧妃，也成了这东宫后院里的第二位正经主子。
　　眼见着那日在众奴婢中丢尽的颜面，杜若白干脆也不再伪装，摒弃了那副端庄模样，连路都走得虎虎生风，浑然这不是宫廷内院，而是漠北沙场。
　　景逾初看着自家夫人置办年货布置屋子赏赐下人的模样，漆黑的眸瞳闪过几许亮光。
　　杜若白却被这样的凝视搞得有些芒刺在背浑身不对劲了：“喂，你这么盯着我干嘛？”
　　景逾初笑道：“看自家夫人如何掌管内院事宜。”
　　杜若白嘴角抽搐：“这快过年了你就没个事情做？最近好像连早朝都没去吧。”
　　景逾初道：“父皇体恤我身体堪堪痊愈，特许我以后不必早朝。”
　　杜若白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语气似乎还蛮开心的。她并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不再监国，形同被废。
　　或者说，帝王已经存在废太子之心了。
　　“若白。”
　　“嗯？”
　　“你之前跟我说，要带我去漠北看长河落日，看高山雪地，当不当真？”
　　杜若白头也不抬：“当然当真啊，只是你平日繁忙俗事冗杂，又哪里有时间跟我一起去漠北？——哎呀糟了，忘记给糟老头子准备东西了，不然他又得念叨我！”
　　景逾初双目将阖未合：“那如果日后有机会，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好啊。”听到这里，杜若白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满脸期待地说，“当然好啊，到时候我还带你去喝漠北的烈酒，唉你不知道那酒啊，一喝下去全身就一股热意从腹部直冲脑海，不管再冷的天，你只要喝一口那酒保管全身都热乎起来。还有啊，糟老头子那里还有匹神驹，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的踏雪也好久没见过了，还真是想他，这次出去一定得带上他……”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杜若白没有意识到，旁边人已经很久没有答复了，她一面滔滔不绝地说，一面回想着自己当初在漠北的往事，好像一切就和昨天一样。
　　和昨天一样。
　　景逾初靠在椅背上，耳边的声音已经飘忽远去，视线也变得逐渐模糊。他努力想要看清离自己不远处的那袭艳色，喉头却陡然涌起股腥甜。
　　然后——
　　“噗。”
　　说话声像是戛然而止，杜若白近乎匆忙地冲上来扶住了即将摔倒在地上的太子，脑海里没来由地重合了初见时摔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的画面。
　　落英如雪，天青日白。
　　她伸手拿出右谷蠡王的头骨酒器，对着对面的少年说：
　　“你做我的正室可好？”
　　然后数年过去，他是当朝太子，她则成了他的太子妃，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人人称羡。
　　杜若白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连手上抱着的身体逐渐转冷也浑似未觉，还是身边进来传膳的大宫女发觉过后才慌慌张张地叫了太医。

　　——要过年了，嫁进来的第一个年头，都说瑞雪兆丰年，阿初的身体也渐渐好了。挺好。
　　——你说长河落日，你说高山雪地，你说你要，随我一同去看。

　　大胤靖安二十一年冬，除夕夜，家家张灯结彩团聚一堂时。
　　太子景逾初，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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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2014年8月13日，11点46分。